诗文 | 棉被 [日本]田山花袋 |
释义 | 棉被 [日本]田山花袋【作品提要】 中年小说家竹中时雄郁郁不得其志,他应女弟子横山芳子求学的要求,同意住在他家上学。但由于中年家庭生活黯淡,他逐渐对这位仰慕自己的女弟子产生了难与人言的爱欲,并陷入了私欲与伦理的矛盾挣扎之中。当后来发现芳子常和同志社学生田中秀夫往来时,他开始嫉妒起来。作为老师,起初他还以一种“温情的保护人”的身份默许着两人的来往,但后来还是撕下了他温情的伪装,芳子也因此被父亲领回了乡下。烦闷、嫉妒、惋惜、悔恨、无奈侵蚀着他的心。最后时雄走进芳子的住房,拉出芳子盖过的棉被,闻着女性的诱人油脂气和汗味,性欲、悲哀和绝望的感情突然袭来。时雄把棉被盖在身上,把脸靠在冰冷、污脏的天鹅绒被口,哭泣起来。 【作品选录】 时雄非常烦闷。自己心爱的人被人夺走,心里的确很不痛快,尽管从开始起他就没有打算把自己的女弟子作为情人。如果有那种明确而肯定的想法,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曾经有过的两次向他扑来的机会。可是,心爱的女弟子曾给自己孤寂的生活增添了美丽的色彩,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这样一个芳子,怎能任从他人突然夺走呢!尽管自己没有勇气抓住过去的两次机会,但在心灵深处却仍隐隐约约地抱着一线希望,在等着第三次、第四次机会到来,以便开创新的人生,组织新的生活。时雄苦恼不堪,思绪紊乱。嫉妒、惋惜、悔恨,百感交加,像旋风似的一起在脑子里打转,其中掺杂着作为师长的道义之情,而且这种感情越来越炽烈。当然,也有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的幸福作出牺牲的念头。吃晚饭时,他喝了大量的酒,一醉如泥,躺下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房后林子里,雨点哗哗作响,更增添了时雄的孤寂感。打在老榉树上的雨点,雨脚很长,令人感到像从漫无边际的天空中飘落下来没有止境似的。时雄既没有心思读书,也没有心思写作。已经是深秋季节,有些凉意,他躺在令人感到背部有些发凉的椅子上,一边看着雨脚很长的雨点,一边通过这次的事,回顾自己度过的前半生。在他的一生中,曾有过几次这种经历,由于一步之差,使他不能进入命运之中,总是站在圈外,经常尝到那种孤寂的凄楚和痛苦的滋味。在文学方面如此,在社会生活方面也是如此。恋爱、恋爱、恋爱,事到如今,仍是这样消极地在命运中漂荡。想到这里,他为自身不争气和命运不佳而深感痛苦;想到自己属于屠格涅夫所说的Superfluous man①,书中主人公短暂的一生,就在他心中反复出现。 他不堪寂寥,从中午起就要酒喝。妻子准备酒菜晚了,他就发牢骚;端出的菜不合口味,马上就动肝火,自暴自弃地喝闷酒,一瓶、两瓶,随着酒瓶数量的增加,他酩酊大醉了,对妻子不再发牢骚了。可酒瓶里的酒一喝完,他又一个劲地喊着“拿酒来,拿酒来”,然后把拿来的酒,再次咕嘟咕嘟地喝下去。胆小的女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光是呆呆地看着。他喜爱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刚开始还不停地抱呀、摸呀、亲吻呀,可不知为什么,孩子突然哭了起来,他生气了,在孩子屁股上啪啪地乱打,三个孩子吓得老远地站着,惊奇地看着跟平时不一般、而又醉红了脸的父亲。他喝了近一升酒,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醉倒在原地。饭桌被打翻了,他也不在乎。过了一会儿,他用怪里怪气的缓慢节奏,吟诵起十年前流行的那首幼稚的新体诗来: 你独自在门边徘徊, 望着小巷里被风刮起的尘埃, 以为暴风雨即将到来。 比暴风雨更加烦人啊, 比尘埃更乱得厉害。 把思恋的僵尸当作早晨的…… 诗只吟了一半,就披着妻子盖的棉被,猛地站了起来,像小山一样,向客厅那边移动。“要上哪儿?你上哪儿?”妻子急得跟在他后面直喊。他未加理睬,仍然披着棉被,正要钻到厕所里边去时,妻子慌忙说: “你,你,真不该喝醉了!那是厕所。” 妻子猛地从后面拽住了棉被,就在厕所门口,棉被落到了妻子手里。时雄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小便。小便完了,便就地躺倒在厕所里。妻子嫌脏,拼命摇晃他的身子,拖他起来。可他既不动,也不起。其实,他没有睡着,红土似的脸上,睁着两只锐利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户外下个不停的雨。 芳子父亲在时雄家吃完晚饭,就回旅馆去了。当天晚上,时雄非常懊恼。他想到了上当受骗,但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没有办法。可是,一想到芳子的灵魂和肉体——她的一切都被一书生夺走,而自己还在为他们的恋爱认真地竭尽全力,就气愤到了极点。她既然能做到那一步——把肉体交给了那个男子,那就用不着尊重她处女的贞操了。自己如果大胆地插上一手,使自己性欲上的要求得到满足,该有多好。他这么一想,就觉得以往像仙女一样美丽的芳子,一下子变成了妓女一类的人。不用说她的肉体,连她那优美的姿态和表情都使人感到很卑贱。这天晚上,他烦闷得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各种感情像乌云滚滚似的在心中翻腾,他扪心寻思: 倒不如这样干,反正她已被那男子毁了身子,何不让那男子回京都去,然后利用她的弱点,任从自己为所欲为呢。如果趁芳子在楼上睡觉的时候,自己悄悄爬上楼去,向她诉说自己这无以满足的恋情,她会怎么样呢?她也许会跪坐起来规劝自己,也许会大声喊叫,也许会体谅他这种苦闷的感情,而为自己作出牺牲。可是,即使她作出了牺牲,第二天早上又该怎么办?她肯定会羞于在明亮的阳光下与他见面。直到太阳升得老高,她必然卧床不起,连早饭都不吃。这时,他想起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父亲》,特别深切地体会到书中所写的少女失身于别人后伤心落泪的情景。一想到那种情景,便又从另一方产生出一股力量,与自己这种见不得人的胡思乱想进行竭力抗衡和殊死斗争。这一来,烦恼上加烦恼,懊丧上加懊丧,他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时钟敲响了两点、三点。 芳子肯定也很烦恼,早起时,脸色显得很苍白,早饭也只吃了一碗。她尽可能不与时雄见面。看来,芳子的烦恼不是因被人发现了秘密,而是认识到不该隐瞒这种秘密。她说下午想出去一下,在家没去上班的时雄不同意她出去。就这样过了一天,田中没有任何答复。 午饭和晚饭芳子都没有吃,说是不想吃。全家笼罩着沉闷的气氛。妻子见丈夫不高兴,芳子又在烦恼,不知所为何事,心里很难过。从昨天谈话的情况看,一切都解决得很圆满,可是……妻子想,芳子不吃一点饭,肚子会饿得受不了的,就上楼去劝她吃饭。在这凄清的黄昏,时雄脸色阴沉,喝着闷酒。过了一会儿,妻子从楼上下来,时雄问芳子在干什么。 “她没有点灯,房间里暗暗的。她趴在桌子上,上面放着一封未写好的信。”妻子说。 “信?给谁的信?”时雄很激动。他想告诉芳子,即使写信也不管用,就咚咚地爬上楼去。 “老师,求求您。”芳子用恳求的语气说,仍然趴在桌子上没有动,“老师,求求您,请您等一会儿,信写好了,就给您送去。” 时雄从楼上下来。过了一会儿,女仆在妻子的吩咐下上楼去点灯,下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交给了时雄。 时雄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老师: 我是堕落的女学生。我利用了老师的深情厚意,欺骗了老师。我的罪过,不管怎么赔礼道歉,也是无法饶恕的。老师!请念及我的懦弱,可怜可怜我吧。我没能遵照老师教导,去履行一位明治新女性应有的天职。我是旧派女子,没有勇气实行新思想。我和田中商量过,不管出了什么事,唯这件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我保证今后要保持高尚的爱情。老师,您的烦恼全是我的幼稚造成的。一想到这点,我就坐立不安。今天,我整天为此事感到痛心。老师,请饶恕我这可怜的女子吧!除了求求老师,我无路可走了。 芳子 时雄此时更加感到自己的身子像沉进了无底的深渊。他拿着信站了起来,心情激动,已经无心去解释芳子为什么敢于忏悔,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向他吐露表白。他咚咚地快步爬上楼去,在芳子趴着的桌子旁边,威严地坐了下来。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也无法挽回,我也无能为力。这封信还给你,关于这件事,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好歹你还信任我这个老师,能有这种态度,仍不愧是日本的新女性。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当然只好回家。今晚,不,马上就到你父亲那里去,把一切都说清楚,最好赶紧回家。” 两人吃完饭,马上作好了准备,离开了家。芳子心中充满了不服、不满和悲伤,可又不能违抗时雄的严令。他们从市谷乘上了电车,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却没有说一句话。在山下门下了车,步行到京桥旅馆,刚好父亲在那里。父亲听了事情的经过,并没有特别生气,只是想尽可能避开父女同行回家,但又只好一起走。芳子既不哭也不笑,只是为命运的乖谬而显得有些发愣。时雄本不想再管,但仍然说:“不能把芳子交给我看管吗?”父亲说:“如果她本人认为抛弃父母也在所不惜,那就无话可说。就一般情况而言,当然不想把芳子留下。”芳子自己也没有那种不惜抛弃父母,拒绝回老家的决心。于是,时雄把芳子交给了父亲,独自回家来了。 第二天早晨,田中拜访了时雄。他不知大势已去,还想提出种种理由,说明根据自己的情况,不适合回老家去。灵魂和肉体都已相许的恋人,按理说怎么也是不该分离的。 时雄脸上露着得意的神态说: “不,这个问题已经了结,芳子把一切全都说了,我知道你们欺骗了我。这真是了不起的神圣恋爱!” 田中的脸色突然变了。羞耻的感觉、激动的心情、绝望的苦恼,一起刺向他的心窝。他不知说什么好。 “这是万不得已。”时雄继续说,“我无法干预你们的恋爱,不,我已经不愿过问这事了。我把芳子交给她父亲看管去了。” 田中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苍白的脸上,肌肉不时在抽搐。突然,他觉得不能这样呆下去,于是匆匆告辞而去。 上午十时左右,父亲陪着芳子来了,说马上要乘晚六点开往神户的快车回家,大件的行李以后送回去,只带走随身需要的东西。说完,芳子到自己住的楼上着手收拾东西去了。 时雄的心情虽然很激动,但比以前轻快。当想到相隔二百多里②山河使他再也看不到她那美丽的姿态时,就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孤寂感。不过,从竞争者手中把自己喜欢的女子夺回来,交给她的父亲,至少是一件快事。时雄和芳子的父亲天南海北地谈得很高兴。跟在乡村经常看到的绅士一样,她父亲喜欢字画,喜欢雪舟、应举、容斋③的绘画和山阳、竹山、海屋、茶山④的书法,并收藏了他们许多名作。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这上面,两人一时热烈地谈论起书画来了。 田中来了,说要见时雄。八铺席和六铺席房间之间的壁障关闭起来,时雄在八铺席房间里接见了田中。父亲在六铺席房间,芳子则待在楼上房间里。 “芳子父亲要回老家去吗?” “嗯,迟早是要回去的。” “芳子一起走吗?” “那是肯定的。” “什么时候走,能跟我说吗?” “对不起,眼下不能说。” “那么……能让我见见芳子吗?” “那不行。” “那么,她父亲住在哪里?想打听一下他的住处。”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田中没法,默默地坐了一阵,就告辞走了。 没有多久,午饭备好在八铺席的房间里。这是妻子为送行特意准备的酒肴。为了表示送别之意,时雄也想三人在一起聚聚餐。可是,芳子说怎么的也不想吃。妻子去劝说,也不下来,时雄只好亲自上楼去。 东边的窗子只打开一扇,房间里很暗。书、杂志、衣服、带子、瓶子、行李、木箱等乱放在地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芳子哭肿了眼睛,在那灰尘味猛呛着鼻子的房间里整理行装。与三年前心里充满了青春的希望来到东京时相比,此时此刻该是何等凄凉!何等黯淡!一想到没有写成一件好作品,就这样回乡下去,难忍的悲伤之情油然而生。 “特意准备好的,去吃一点吧!往后可一时没法在一起吃饭喽!” “老师……”芳子哭了起来。 时雄的心被捅了一下。他深刻地反省自己是否有作老师的温情,是否尽到了责任。他感到孤寂,甚至想哭一场。在这行李、书籍摊放一地,光线又很昏暗的房间里,眼看着自己喜爱的女子为被迫回乡流下了眼泪,自己却找不到安慰她的话。 下午三时,来了三辆车。车夫把放在门口的藤箱、皮箱、旅行袋搬到车上。芳子身着栗色圆领短和服罩衣,头发上扎着白色飘带,哭肿了眼睛。她紧紧地握着送出门来的妻子的手说: “师母,再见……我一定再来,一定来,不会不来的呀!” “真要来啊,再来吧!过那么一年,一定要来啊!”妻子反过去紧紧地握着芳子的手,眼睛里含着泪水。女人的心肠很软,狭窄的心胸充满了同情。 冬天的牛込住宅街,稍带寒意。父亲在前,芳子第二,时雄居后,依次上了车。车子很快跑动起来。妻子和女仆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车子的后影。邻居家的夫人不知芳子突然离开所为何事,一直站在后面看。在后面小路的拐角处,还站着一个戴茶色帽子的男子,芳子回头看了两三次。 车通过麴町大街,向日比谷走去时,时雄的脑子里浮现出当今女学生的形象。像坐在前面车子上的芳子那样,梳着当中高出、边脚卷起的发型,扎着白色飘带,稍稍猫着腰,带着这副姿态,连同行李一起被父亲领回老家去的女学生肯定不在少数。芳子,连意志这么坚强的芳子,都落得这般命运,说明教育家叫嚷着妇女问题,并不是没有道理。时雄还想到了她父亲的痛苦、芳子的眼泪和自己的凄凉生活。路上的行人中,有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载满着行李的车子和一个如花似月的女学生,由父亲和中年男子护送着往前走。 到了京桥旅馆,收拾好行李,结了帐。三年前,芳子在父亲陪伴下,第一次到东京来时,就住在这家旅馆。时雄曾来这里拜访过他们父女。三个人都在心里把当时和此刻进行了比较,彼此感慨万千,但又都尽可能不露声色。下午五时,到达新桥车站后,进入二等候车室。 混乱接着混乱,人群连着人群,走的人和送的人心里都很空虚。楼板上的脚步声,在旅客心里更引起了反响。车站上到处是一股股悲伤、喜悦和好奇心的漩涡。每时每刻都有人群来上车。六时开往神户的特快车乘客特别多,二等候车室顿时变成了摩肩接踵的场所。时雄从二楼柜台上买了两盒三明治给芳子,还买了车票和站台票,又拿到了行李票。现在只等开车了。 三个人都在想,在这些人群中,难道没有田中?但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铃响了。人群接连不断地向检票口涌去,都焦急地想早一点上车,那个乱势头不同一般。三个人好不容易穿过了人群,来到了宽敞的站台上,接着上了靠得最近的二等车厢。 后来又不断有旅客上车。有准备在长途旅行中睡觉的商人;有像要回吴港一带去的军官;有无所顾忌地用大阪方言喋喋不休地闲聊的一群女人。父亲把白毛毯摊开,把小提包放在身旁,和芳子并排坐下。芳子白皙的脸在车内的电灯照射下,宛如浮雕一样。父亲来到窗边,多次对时雄的盛情厚意表示感谢,并拜托他办理留下的所有后事。时雄戴着茶色礼帽,身穿带有三个纹徽⑤的平纹丝织短外褂,久久地站在车窗边。 开车的时间越来越近,时雄想着两人这次的旅途,想着芳子的将来,总觉得他和芳子之间有无限的缘分。如果没有妻子,不用说,自己肯定会娶芳子,说不定芳子也会乐意做自己的妻子。在理想生活中,在文学生活中,以及在创作上遇到难忍的烦恼时,也许都能得到她的安慰,还会帮助自己摆脱心中现在这种孤寂感。“我为什么不早一些出生呢,如果我在师母那个年代出生,多有意思……”他想起了芳子向妻子说过的话。难道娶芳子为妻的命运,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吗?称这位父亲为岳父的日子不会到来吗?人生的道路漫长,命运也具有奇妙的力量,说不定因一度失去了贞节而不是处女,反而更容易造成条件,使她成为年龄比她大、又有子女的人的妻子。命运、人生——时雄心中浮想起曾给芳子教过的屠格涅夫的《普宁与巴布林》,这位俄国优秀作家描写的人生的意义,眼下更使他心潮翻滚。 时雄身后站着一群送行的人,在那群人的后面的一根柱子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带旧礼帽的男子。芳子认出了他,心里直跳,父亲却感到不痛快。然而,一直站在那里陷入冥思之中的时雄,却做梦也没想到那家伙就在自己身后。 乘务员吹响了发车的哨子。 火车开动了。 孤独的生活,凄凉的生活,再次笼罩着时雄的家。妻子拿孩子没有办法,正在责骂孩子,那烦人的声音传到时雄耳朵里,他感到很不愉快。 生活又回到了三年前的老路上。 第五天,芳子来了信,信中用的是很有礼貌的候文⑥,而不是平时那种叫人感到亲切的口语体文笔。 昨夕抵家,一路无恙,请释锦念。此番就读,值老师百忙之际,诸多相烦,无任愧仄,特再表歉意,并谢大恩。本欲当面谢罪,又感徒添忧伤,以至最后见面,亦未启齿,区区此心,请予谅察。新桥别后,每凭车窗,即感似有茶色帽子映出,为此种种,仍历历在目。行至北山遇雪,自湛井往前十五里山路,沿途感伤之念不绝,令人对一茶⑦之名句感受尤深:“可叹终身蛰居处,夜来雪深五尺许。”家父本当修书致意。今逢镇上集市,难以脱身,失礼中嘱我先代为问候。欲告吾师之事甚多,怎奈心烦意乱,难尽所怀,今日就此搁笔。 时雄遥想起那积雪很深的十五里山路和被雪覆盖的山区村镇。他爬上楼去,那里在芳子走后,原样未动。思慕和眷恋之情,促使他追忆那隐隐约约留在脑际的芳子的面影。这天,武藏野寒风凛冽,屋后的古树发出潮水般可怕的咆哮声。跟芳子走的那天一样,时雄一打开东边一扇雨窗,光线就像流水一样泻进屋里。桌子、书柜、瓶子、胭脂盒,仍摆设在原来的地方,使他感到心爱的人跟平常一样上学去了似的。他打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里面还扔着沾有头发油的旧飘带,时雄把它拿起来闻了闻。他在房间里呆了一阵,然后站起来打开拉门一看,三个大藤箱用细麻绳捆扎在一起,只等送回家去。对面叠着芳子平常用的棉被——葱绿色藤蔓花纹的褥子和棉花絮得很厚、与褥子花纹相同的盖被。时雄把它抽出来,女人身上那令人依恋的油脂味和汗味,不知怎的,竟使时雄心跳起来。尽管棉被的天鹅绒被口特别脏,他还是把脸贴在那上面,尽情地闻着那令人依恋的女人味。 性欲、悲哀、绝望,猛地向时雄袭来。他铺上那床褥子,把棉被盖在身上,用既凉又脏的天鹅绒被口捂着脸,哭了起来。 室内昏暗。屋外狂风大作。 (黄凤英 译) 注释: ① 意为“多余的人”。屠格涅夫的作品中常使用“多余的人”这一形象。 ② 1日里=3.924公里。 ③ 皆为日本著名画家。 ④ 皆为日本著名书法家。 ⑤ 原文作“三纹”,即在背后和两袖上印有家徽。 ⑥ 候文为一种文言书信体。 ⑦ 即小林一茶(1763—1827),著名俳句作家,著有《我之春》、《绿色日记》等。 【赏析】 短篇小说《棉被》对主人公竹中时雄内心那种难与人言的复杂、细腻感情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刻画,赤裸裸地暴露了作者个人隐私,取得了很高的文学成就,作者田山花袋也因此有了自然主义文学旗手的称谓,奠定了他在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史上的地位。 所谓自然主义,简单地说,就是彻底的近代写实主义的文学思想。其思想的萌芽,在日本可以追溯到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不过,使日本文学家受到巨大影响的还是法国的自然主义。 法国自然主义由左拉提倡而兴起,主张事无巨细地把丑恶的东西和阴暗面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按其原来的面貌记录并展示出来。这一文学潮流正好迎合了日本当时一部分具有批判和反思精神的作家。在日俄战争获胜,举国上下兴奋过度,几近冲昏头脑的情况下,这部分富有理智的作家开始怀疑和不安,担心这将是“幻灭时代”的到来。于是他们力图通过文学揭露一切虚饰和浮夸,将社会的真实情况和人们的精神危机展现出来。1906年发表了《破戒》的岛崎藤村和1907年发表了《棉被》的田山花袋就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潮流的代表作家。 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并非仅是左拉自然主义的简单模仿。当然二者在“真实自然”、“客观展示”等一些基本原则上是保持一致的,都坚持原原本本地再现现实生活,描写自然与社会。但法国自然主义主要描写社会的阴暗面,通过文学来展示广阔而宏富的社会各阶层人物的生活画幅。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则更多的是止步于对身边琐末细事的描写,缺乏社会性。虽然它最初在社会性上与法国自然主义有相通之处,如岛崎藤村的长篇小说《破戒》用写实的笔法描写觉悟了的丑松同压迫他的封建现实社会之间的冲突,同时通过已经觉悟过来的孤独的先驱者同半封建的日本近代伦理之间的纠葛,从广阔的社会范围来反映尊重人权的要求,可以说是一部优秀的社会问题小说,但后来田山花袋《棉被》的发表则彻底斩断了这一萌芽,界定了日本自然主义的“私小说”方向。 田山花袋曾参加日俄战争,出征之前,结识了一位少女冈田美知代。花袋将自己和美知代的交往忠实地写入了《棉被》这部作品中,通过暴露主人公时雄爱慕女弟子的心理活动和感情纠葛来展示自己人生的体验。尤其是最后一部分: 女弟子走后,时雄伏在女人睡过的被褥上,一面尽情地嗅着芳泽,一面嚎啕痛哭,性欲、悲哀、绝望向时雄猛烈袭来,这一描写用细腻的笔触赤裸裸地暴露了人性的丑恶与自私。著名评论家岛村抱月曾指出:“这是一篇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大胆的人生忏悔录。”田山花袋个人在谈到《棉被》创作动机时也说:“我的《棉被》未作任何深思熟虑,并非忏悔,也不是故意选择那种丑事来作为题材,只不过是把自己人生中所体验到的一些事实原原本本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罢了。”“完全的真实”、“客观地展示”、如实地把自己生活中的烦恼与欲望写入作品,从这一点看来,《棉被》可谓是自然主义的佳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从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发展史看来,却正是因为人们对《棉被》的过高评价,日本自然主义也就逐渐丧失了《破戒》那种广阔的社会视野,走上了拘泥于事实、范围狭窄、内容枯燥的“私小说”方向。日本自然主义也就有了自身的特点: 摆脱了初期盲目模仿西欧自然主义文学的倾向,作家失去了完全暴露社会的积极态度,转向更多地暴露自我、自我分裂、自我崩溃和散布虚无的意识。 上文节选了《棉被》第三节的部分内容,刻画了时雄在得知芳子已有情人之后复杂的心理。烦闷、嫉妒、惋惜、悔恨、无奈,百感交集,旋风似的冲入脑海,掺杂着作为师长的道义之情,也掺杂着一个中年男人在心爱女人被夺走以后的嫉妒与无奈。于是他开始自暴自弃地喝闷酒,妻子准备酒菜晚了,他就发牢骚,对原来很喜爱的五岁的小男孩,也生气地在屁股上啪啪乱打,孩子吓得不敢靠近,妻子更是莫名其妙。时雄内心的焦躁、无奈无法掩饰。除了酗酒他没有任何解除方法。他回顾起自己的百味人生,为什么自己总是由于一步之差,不能进入命运之中,站在圈外品尝那种孤寂的凄楚和痛苦的滋味呢?文学方面,恋爱方面,生活方面,均是如此。越想越不如意,他打翻了饭桌,醉倒在原地。突然披着妻子盖的棉被,猛地站起来向厕所走去。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小便完了便就地躺倒在厕所里。“妻子嫌脏,拼命摇晃他的身子,拖他起来。可他既不动,也不起。其实,他没有睡着,红土似的脸上,睁着两只锐利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户外下个不停的雨。”因为醉酒站不稳而摔倒是完全可能的,但既然没有睡着,就该马上起来,但即使妻子去拉他时,他也是既不动,也不起。人物的心理此刻是何等复杂。时雄表面上也是为人尊重的老师,但在芳子背后却丑态百出,而这背后的丑态才是时雄内心的真实反映。当面对芳子的时候,他又马上摆出一副严师的样子,态度公正、率直、富有同情心,让人绝对想象不出乱醉在厕所里的狼狈相。一个伪君子形象跃然纸上。节选《棉被》中的第九节更是把时雄虚伪、自私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当得知芳子的肉体已被那个男人占有以后,他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邪恶想法: 往日仙女一样美丽的芳子在他心目中一下变成了妓女一类的人,他甚至还想利用芳子已失身的弱点将其占为己有……当收到芳子的坦白信以后,他也是毫不留情地将芳子交给了她父亲,让她父亲将芳子带回家。 但对芳子他却还是在继续他的伪装,“事情已经这样了,再也无法挽回,我也无能为力。这封信还给你,关于这件事,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好歹你还信任我这个老师,能有这种态度,仍不愧是日本的新女性。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当然只好回家。今晚,不,马上就到你父亲那里去,把一切都说清楚,最好赶紧回家”。态度冷漠、无情,却还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种刻画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人性挖掘更显作品的客观、真实。 节选的小说最后一部分也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浓郁的抒情笔调,准确地传达了主人公心理变化的每一瞬间。时雄到楼上叫芳子下楼一起用餐时,心被捅了一下。那种从田中手中夺回恋人的喜悦消失殆尽,时雄明白芳子这一走,怕是再也难以相见,寂寞的心情会重新占满自己的身体,侵蚀自己脆弱的神情,最终将自己推向绝境。就要开车时,时雄也还在幻想着自己与芳子之间有无限的缘分,幻想着没有妻子,自己将会与芳子过上幸福生活,不再落寞,不再孤寂。小说结尾处,时雄心中百味,难以言状,他抱起芳子用过的棉被,贪婪地闻着那被子上遗留的女人芳泽去抚慰对她那种难以割舍的爱恋。性欲、悲哀、绝望,传统道德的束缚与内心的爱欲挣扎,时雄的内心被撕成两半,懊悔、愤恨还是无奈,时雄也不得其解,只能任泪水恣意流淌。 小说即是这样无所顾忌地暴露了作者自己生活中最丑恶的部分,当然在反对封建主义、主张恋爱自由和个性解放方面有进步的一面,但对自己虚伪、自私、邪恶的本质,丑陋的心灵进行了露骨的刻画,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局限在身边琐末细事,只追求纯客观的描写和暴露,无疑就限制了自然主义文学的发展,并且给予读者的多是灰暗与颓丧,使人看不到光明和希望。 (王林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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