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桃花源诗并记 |
释义 | 桃花源诗并记
【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诗】
《桃花源诗并记》,是陶潜晚年的作品,大约写于晋宋之交,即东晋义熙十四年之后到刘宋永初二年(421)这段时间里。现在,一般都认为陶潜这篇“诗并记”,是他从当时社会所得到的一些逃世避地的事实或传说作为素材,加上自己田园生活的体验,把当时存在的“坞壁生活”加以理想化而虚构创作的。这是一篇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是陶诗中最具有独特成就的代表作,历来为人们所喜爱。“诗”与“记”,比较起来,“记”,更为著名,其实,两篇均为杰作,都值得重视。 既然同样内容,同一个作者,为什么要写成《桃花源诗》和《桃花源记》这样两篇不同文体的作品呢?它们之间究竟有何不同? 这只要具体研究了这两篇作品,我们就会发现:它们虽然都是反映同一个虚构的“桃源社会”的,但是彼此所持的角度、内容侧重点和表现形式等,都是有所区别的。《记》,是类似游记体的散文,有曲折新奇的情节,有人物对话,具体描绘了桃源的环境景物和一个古朴社会的风尚,以及其中人们的劳作和生活。它用的是第三人称的“渔人”,在发现桃花源过程中之所见所闻,是一种纯客观的记述。而《诗》,是五言体韵文,是“吾”这个作者用质朴和鲜明的形象,比较详细地描写了桃花源的历史、社会制度和人们的“怡然”生活,它既有客观的叙述,也有诗人个人情感的直接抒发。因此,它们是可以独立成篇的。历来的选家,常常只选《记》而不录《诗》,就是这个原故。同时,它们又是相互补充、相互照应的。因此,历来标篇名时,不是标上《诗并记》,把“记”作为“诗”的序文(如《古诗源》、《古诗笺》等),就是把“诗”视为“记”的诠释,标上了《记并诗》(如宋本《笺注陶渊明集》和新整理本《陶渊明集》等)。总之,不管以何者为主,总是把两者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认为“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只有这样看待“诗并记”,才能使一个完整的理想的“桃源社会”展现出来;也只有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桃源,才能真正理解陶潜的理想国的思想意义。 不过,在这里,我们却要着重研究《桃花源诗》,其原因是:《桃花源记》,大家比较熟悉,且早已收入中学语文教材之中,而“诗”则接触较少,下边给予详细讲解。
全诗三十二句,主要讲四个方面的内容,从结构上说,也是四个大段——
诗人用前边四句交代了“桃花源社会”的由来。说——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嬴氏,指秦始皇嬴政,泛指秦王朝。天纪,原指日月星辰历数,此借指天下社会秩序。黄、绮,指秦时的夏黄公、绮里季,另有东园公、角(lù)里先生共四人,曾避乱隐居商山(今陕西商县),世称“商山四皓”。伊人,即彼人,犹他们那些人。云,语助,无义;逝,去,逃隐。这四句是说,秦始皇(秦王朝)暴虐扰乱了天下秩序,贤人们都逃离了这个社会。当“商山四皓”到商山隐居时,他们那些人也逃往桃源了。 这里,诗人简要地概括了桃源社会形成的历史。接着,指出: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 过去桃源人初来时的那足迹,现在已经逐渐湮没了,来桃源的路径也随着荒芜了。往迹,指初来桃源那些人的踪迹。浸,即“寖(jìn),逐渐之意。
这是全诗的主要部份,占用了十八句,着重描绘桃源社会的景况及风貌。这里,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前六句):写这个社会人人劳动,耕桑自给,没有尔虞我诈,写道: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这是说,桃花源里的人,互相勉励,尽力耕作,太阳落山时,大家各自归家休息。村前屋后,桑竹繁茂成荫,五谷按季节及时种植。春天养蚕收丝茧,秋天收了庄稼也不必交纳官税。相命,相互勉励、督促。菽稷,泛指五谷、菽,原为豆麦总称;稷,俗称“靡子”,似黍,但不粘。随时艺,即依循季节种植。 这里,诗歌具体地给人们展现了一个这样的社会:自耕自给,人人劳动,人人平等,自由公道,不用纳税。 第二层(接下六句):主要描写和平欢乐的田园风光 你看,诗是这样写的——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这里是:杂草蔽路不便通行,鸡啼犬吠好不热闹。祭祀仍用古代礼法。人们衣着也没新的样式。小孩们边走边唱任情放歌,老年人欢乐地往来串门。 暧(ài),原指昏暗,此指掩蔽遮拦之意。俎豆,古代祭祀之礼器。此指祭祀仪式。孺,小孩;斑白,即头发花白的老人。游诣,来往串门。诣,往、到。 诗人说,这个社会一直保持着淳厚古朴的风尚,人们过着既宁静又欢快的和平生活。 第三层(“草荣”以下六句):主要写四季交替,怡然自乐 先看前四句——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节和,季节暖和,指春天。风厉,风急势猛,指冬天。纪历志,岁时的记载,指历书。这是说,这里虽然没有记载岁时的历书,但是百草丰茂,就标志着暖春的到来,万木凋凌就知寒冬的降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年。 诗人,又用了以下二句点明: 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这里的智慧,这是指心机智巧。说这种生活欢快安适,其乐无穷,这哪里还用得着去斗智争巧呢! 经过上述三层文字的描写,一个桃花源的社会风尚、经济制度、人与人关系和人们的生活情趣,等等,都具体地、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眼前。
在这一段,诗人着力于桃花源内外两个社会的比较,指出其根本区别。它说——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这六句的大意是说,桃花源这个“奇踪”,已经隐藏五百年了,如今一旦显露了这个宛若仙境的世界,桃源同世俗之间风尚的淳朴与浇薄既然不同,所以,此种境界一经发现,又很快地隐而不见了。请问世俗人士,怎么能料知尘世之外的事呢?奇踪,指隐居桃源的事迹。五百,指隐者居桃源,已经五百年了。自秦至晋太元年间,实际达六百年。这里说“五百”,乃约数。淳薄异源,淳,朴实;薄,浇薄,不厚道。异源,指两种世风各有不同的来源。游方士与尘嚣外,前者指游于方内的人,即世人。古代道家称现实社会为“方内”,世外仙境为“方外”。《庄子·德充符》有云:“孔子曰:彼游方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后者(指“尘嚣外”),是说尘世之外,即指世外桃源。 在此诗人暗示说,这个“世外桃源”是美好的,但可惜世俗人士可不能进去享受。实际上等于说,人世间并不存在这样的“理想国”。
诗歌以这样两句作结—— 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这里的言,是语助,无义。蹑轻风,蹑(niè聂),踩踏也。犹言乘轻风。高举,即举翅高飞。契,相合、契合,此指志趣相投的人。 在最后表明了自己对这个理想社会的向往说:我愿意乘那清风高翔,去寻找同我志趣相投的人。 诗人在这之前的一切叙述、描写,都是冷静地纯客观地介绍,到了诗之结尾,对于这个引人的“桃花源”,诗人竟情不自禁地终于让自己公然表明心志:希图变革现实,开创理想世界。这就是这首诗的主旨所在。
对于陶潜这首《桃花源诗并记》的思想内容,需要作认真的分析,正确地体悟和认识。这里,主要研究以下几个问题: 一、这个理想世界到底具有怎样的内容和特点? 这在陶诗其他一些诗文中,也有阐述,但都没有《桃花源诗》所叙述得那样集中,那样具体而鲜明。“桃源社会”主要特点是:这里没有君臣,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欺诈,更没有杀夺。总之,没有人为的制度。看看它是这样写的——
这里人人劳动,自耕自给,人人平等,淳朴天真;生活和谐自然,彼此和睦友好,氛围和平宁静。总之,人人各得其所,万物各遂其生,各自按着自己的本性自由自在地生存着、生长着。你看—— 相命肆农耕, 日入从所憩; 桑竹重余荫, 菽稷随时艺; 童孺纵行歌, 斑白欢游诣。 还有—— 阡陌交通, 鸡犬相闻; 黄发垂髫, 怡然自乐。
这种理想社会的设计,是植根于对现实社会的不满。桃源社会的种种美好风尚,尘俗社会的各种丑恶世态,都正好是鲜明的对立,实际上是针对当时封建社会时弊而发的。因此,对桃源社会的肯定和赞美,正是对现实社会的否定和厌恶。桃源社会提出的若干生活准则,正是诗人田园生活中理想因素的集中和概括,是反映了广大小私有者对造成贫困和战乱的封建制度的抗议;同时也表达了他们希望用自己的劳动来创造和平幸福生活的愿望。在当时,陶潜这种理想国虽是不能实现的幻想,但也可以启发人们思考现实,认识社会。 因此,所有这些都应当承认,它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当然,他的这种“归隐式”的“避乱幽居”的斗争方式,是软弱无力的,并含有某些复古倾向。因此,同样地不可否认,它是有一定的落后性的。这是作者的时代和阶级局限的表现。但这种思想出现在距今一千多年之前的历史条件下,他不受制于儒道两家范围,他既无儒家鄙视劳动的偏见,也不取道家放纵的行为。在当时思想界确是独树一帜的。(文研所《中国文学史》) 二、“桃源社会”的设计蓝图是怎样产生的?主客观因素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除了研究作品所包含的全部内容之外,还应当论及全人。 “桃源社会”的产生,主要有这样三个条件和因素,即: 第一、思想因素——陶潜有自己一套宇宙观和人生哲学 陶潜思想是比较复杂的,前后有了变化。前期儒学影响较深,后期(由仕归隐之后)较为“崇老学阮”,并且逐渐形成了自己一套人生观。其要点有: 在个人方面,主张任其自得,反对造作和束缚; 在人事方面,倡导笃厚真情,反对虚伪与欺诈; 在社会方面,主张人人自食其力,各得其所,反对压榨与掠夺。 “桃花源”这个理想蓝图,就是在以上这些观念的基础上设计出来和形成起来的。这就是陶潜理想国的哲学基础。 第二、现实依据——故事本身留有现实的历史影子 “桃源社会”的设计,看来不完全是“凭空捏造”的,而是有一定的现实材料或历史传说资料作为创作的素材。如在《记》中称曰: 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 这种记述,在《晋书·郗鉴传》中的记载就有这个影子。传云:西晋末年,太尉郗鉴“举千余家俱避于鲁之峄山”。 再看远一点的历史资料,如《三国志·田畴传》也载有: (田畴等人) 入徐无山中,营深险平敞地而居,(按: 外观是险而深,内里平展开朗,正如 “桃花源” 之境),躬耕以养父母。百姓归之,数年间至五千余家。 这条史料很说明问题,同“桃花源”十分相似。陶潜在创作《桃》诗和记时,受到这些材料的直接影响是明显的。因为他就曾经在自己《拟古》诗其二中,对田子泰(田畴的字)其人表示过怀念。这些正说明,历史材料确是桃源人“避秦时乱”、“贤者避其世”的创作的现实依据。 第三、生活经历——主要是田园生活的体验 可以断定,陶潜如果没有半生的归隐田园的生活经历,特别是亲自耕作的经历,是难于描绘桃花源社会的。他就是依靠自己在田园生活的种种积累,用以绘制桃源理想社会的画图的。实际上,它是田园理想生活境界的最高概括和集中反映。 在这里,不妨找些例子加以对照,就更明白了。如在《记》中,写桃源农村景象是: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在《归园田居》诗中的描写是: 方宅十余亩, 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簷, 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这不正是景物十分相似,和平气氛两相一致吗?仅仅是摄取画面的角度,略有差异而已。 再如在《诗》中有这样描写: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在另一首《移居》诗中,就有类似的描述: 务农各自归,闲暇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两处描写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情景和安适气氛,何其相似? 诗人后期的贫困潦倒的生活经历,使自己的思想产生了巨大变化,促他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实社会,即使立志行善,艰苦躬耕,也不能免于挨饿受冻? 似乎已认识到:躬耕,可以排遣当官的苦闷,却抵挡不住饥寒的逼迫。于是,在五十四岁以后,其诗文就很少提“田家乐”了,说的多的却是贫穷、疾病和死亡。因此陶潜的晚年,不仅憎恶官场,而且也厌恶现实社会。他就是这样地经过回顾、反省和探索,对老庄的“天道观”产生动摇,对自己的“固穷守志”的信念,也不那么天真和有信心了(当然,他还坚持到死的)。这样,就推动他去深入思考问题,并找出了“淳薄异源”的本质性原因。经过这一系列的思维活动,帮助诗人最后完成了空想的桃源式的“陶氏理想国”的设计。诗人写完《桃花源》诗文时,已是年达五十四岁,离去世只有六七年时间了。这些都很好地说明,“归隐”是陶潜对官场的决绝;而“桃源世界”,则是他对整个现实社会的彻底否定。 三、关于陶诗艺术特色 这里,打算暂不去对《桃花源诗并记》作单篇的艺术分析,拟将它同其他一些诗合在一起进行艺术上的探讨。我认为这样可更好地概括陶诗的艺术风格。 现在,选读的几首诗,除了《读〈山海经〉》和《咏荆轲》之外,其他几首基本上都属于陶潜的“田园诗”,而陶诗的全部作品,还有其他类型的,即不作全面论述,只对“田园诗”的艺术表现,作一点探讨。 从选读的几首诗出发,并参照有关的一些诗歌,可以看出陶诗有几个独具的特色。 首先,在艺术风貌上,善用白描手法和淳朴语言,构成一种平淡自然的风格。 金代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曾经论述陶诗云:“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陶潜这种诗风在玄言诗统治时代的中古诗坛上,确是独耀清辉的。他的那平淡清淳的诗篇,读了令人格外亲切。现在选读的几首就有这种艺术效果。这是什么原因呢? 主要是由于这样一些因素促成的。 第一、诗所反映的内容是平凡的、常见的,正因它是平凡的常见的,反而感到亲切。比如,村舍、炊烟、桑树、鸡犬、榆柳和“采菊东篱”、“种豆南山”、“今日天气佳”和“日暮天无云”等等,都是常见事物,语言也甚平淡,但是,它却“淡得有味”,正如苏轼所说:“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又说:“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这是因为“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而可造平淡之境”(宋人葛立方评语)。 第二,诗人所持的态度很真率,由于真诚坦率,就没有隔阂,既无距离,因而感到亲切。请看他的《归园田居》其五云: 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热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由此看到了诗人的人格,自己生活平实真率,对人却热情真诚,作风淳朴感人。 第三、诗中所用的语言,既朴实明净,又带着感情,因有深情而“亲”,因无华饰而“切”。以下这些诗句就是证明——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怀古田舍》)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荫。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和郭主簿》) 写夏日闲暇的怡适,造语朴素平实,但倒很富感情。只着一个“开”字,便把无灵性的“南风”也似乎体贴人意,及时吹来,撩开你的衣襟,使你享受享受凉意。这使人对“凯风”也觉得特别可亲。 第四、更重要的一点是诗歌中所表达的那种旷达心胸和高远境界。它使人读后发生共鸣,帮你廓清视野翳障,荡涤心境积尘,带你进入诗的艺术境界中去。因而感到分外地平易近人,更加亲切有味。 所以,后世一般都认为陶诗所表达的“情意”,其特点是:既精要又自然,既平易又深长。明人胡应麟就认为陶潜是“开千古平淡之宗”,诗风冲而不薄,淡而有味——淡而深、淡而古、淡而淳、淡而清、淡而有致,致在淡中又在淡外。 这种诗风来源于作者对于生活感受深切真实。因为感受深刻,有可能抓住事物特征,抓住了特征,才可能精要而又平实地反映出来。同时,陶诗所采取的表达方式,正适合其内容的表现。这里,主要是诗语的锻造和运用。陶潜在诗中不用或少用文人的典雅语言,而多用朴素明净之语,特别注意尽量采人“田家语”。在描写手法上,多用白描法,不加雕饰。这种淡雅高远的诗风,正同他的超乎流俗的生活态度和情调,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这一点上,如果将他同谢灵运和张协诗歌比较一下,就可看到他们之间的明显差别。这几位诗人,在描写景物的鲜明、真切等方面,都很精妙。但在色调上,陶诗则无灵运的秾丽,而同张协那样,具有浑朴素雅之美,却又无张诗那种人工雕琢之弊。陶诗的艺术风貌,在晋宋之际的诗坛上,的确是独具一格的。 其次,在景物描绘中,抓特征,动感情,注情入景,物我相融 陶潜善于在平凡景物和日常生活中捕捉最具特征性的东西入诗,并融注自己的深情于景物描写之中。《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所写的就是这样。诗中描绘的,不过是一些田园、草屋、绿树、繁花和远村薄烟、鸡鸣狗吠等等农村常见景物,但一经诗人引入诗篇,略加点染,便产生了一股逗人喜爱的生趣和无比的诱惑力,令人百读不厌,感到韵味无穷。 这里,值得思索的是,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它的要害在哪里? 看来,其关键在于陶诗的表现手法,不同于当时诗人们的一般手法,而是有自己的特点。这个特点,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明显看出: 第一、注情入景,营造高远境界。他不像当时一般诗人那样,只追求客观的摹拟,弄得诗篇“词丰思乏”,而是十分重视主观情调的灌注,并赋予景物以高远的艺术境界。以《饮酒》其五为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这幅有黄菊、竹篱、南山、飞鸟在夕阳的映衬下的“薄暮美景”,是在诗人“观景会心”的基础上,把客观景物融进主观情绪的典型表现。 近人王国维认为,描写景物有二:“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认为冯延巳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千秋去”(《鹊踏枝》),是属于“有我之境也”;而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乃“无我之境也”。他解释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人间词话》卷上) 第二、着重于神貌点染,具有旷达精神 他不像晋宋之际的一般诗人那样,力求形貌刻划工巧,重形似不重神似,而着重于神貌的点染。这有如“没骨法”的中国水墨画,一点电不露雕琢痕迹,而使之具有旷达的精神。简言之,陶诗重于“写意”,不拘于“写实”。 对此,前人均已深有感触。说陶诗确实富有“意境”,是“超然物处,遇境成趣”;有的还说他的诗,“以趣为宗”。宋人陈师道说得更透切:“渊明不为诗,写其心中之妙尔。”(《后山诗话》) 这些评论,从现在选读的几首诗中,也可以体会到;还可以从《种豆南山下》这首诗进一步领略个中之妙。其诗云——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诗人以兴奋和抒情的笔触,写着自己起早摸黑的劳动生活,在诗中传达给人们的是愉快的情调,对于艰辛的生产劳动,表现得心安理得,似乎有点“人生第一需要”之感。特别是煞尾两句,更表现了诗人高尚的精神境界:不仅使人觉得充满“怡然自得”的生活情趣,而且从“不足惜”、“愿无违”的语意中,见他与黑暗官场生涯决裂的坚定态度。这就是此诗所传达的诗人的“胸中之妙”。 从这里,我们还可以进一步体悟到陶诗中的“情意”,而不是一般抒情诗中的那种单纯的“情”。因为,“情”,只是喜、怒、哀、乐,属于情感范畴;而“意”,则超越感情范畴,而含有人生哲理的醒悟,以至某种理想境界的寄托。这方面的佳句,在陶诗中几乎俯拾即是——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 《归园田居》)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 《饮酒》)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 《饮酒》) “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丙辰岁八月中于下 潠田舍获》)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 《杂诗》 下同) “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如此等等的诗句,均为诗人平生体验的结晶品,不仅富有情趣,而且更富有理趣,思想甚为深沉。 第三、艺术构思上,景、情、理三者巧妙结合,达到浑融深厚的艺术境界 这是陶诗在艺术表达上的另一个重要特色。这在他的“田园诗”表现得特别鲜明突出,上述已提到的若干这样的诗都说明了这一点。此举《饮酒诗》其五为例,它既是一首有色有声的田园诗,也是一篇假景托心,借物抒情的咏怀诗,同时还是一则随事言志、寓理于物的哲理诗。它把写景、抒情和说理结合得水乳交融,互相渗透、互相衬托,从各个不同角度去欣赏,都会领悟到不同的奇趣和韵致。 第四、在诗语经营上,十分注意炼字、炼意,但拒绝绮丽雕饰,使之造语精到,立意高远 对于这一点,陶诗中有关诗例极多,前边已读到过的若干诗篇,在选字上的奇妙和立意上的高绝,就是明证,不必多援例讲释。 从以上四个方面分析了陶诗的艺术特色,只是就其田园诗而言的(其实,田园诗的风格,也不仅限于“淡雅”一个方面),并未论及全诗。就全诗来说,正如是鲁迅所说的,还有“金刚怒目式”的方面,限于篇幅,未能加以论述。 最后,让我引晚清诗人龚自珍在《已亥杂诗》中对陶潜及其诗歌的评价作结。其两首七绝云—— 陶潜酷似卧龙豪, 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竞平淡, 二分《梁甫》 一分《骚》。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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