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杜诗学”独立发展的历史条件 |
释义 | 杜诗学”独立发展的历史条件“杜诗学”、“杜学”之名目能否成立,一方面固 然应该在前人著作中找到必要的根据,但更重要的 还在“杜学”是否值得称为专门之学,是否有其独出 冠时的精深丰富的内容。
杜甫诗所以能在中国诗歌发展顶峰的唐代取得 独出冠时的地位,不仅决定于唐代诗歌发展的时代 条件,同时也决定于杜诗流传时期——两宋时代诗 歌和其他文化发展的历史趋势。现在让我们回顾一 下从中唐到南宋时期杜诗在诗坛、文坛所得的评价, 由此可以看出 “杜诗学”形成与发展的历史条件: 一曰,杜诗集古今诗歌创作之大成,在诗史上有 继往开来的作用:杜甫一生经历玄宗、肃宗、代宗三 代的统治,亲身经历过开元盛世,与李白、王维、高 适、岑参等人往来,生前声名远逊李白、王维等人, 但谢世后半个世纪,韩孟、元白相继崛起,对他的诗 给了空前崇高的评价。韩愈在《调张籍》诗中高呼: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 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历来都说愚儿谤伤 指元稹《杜工部墓系铭》中尊杜抑李之论。但洪兴祖 《韩文辩证》早已指出: “指稹为愚儿,岂退之之意 乎?”后来鲍以文也说元稹写的是工部墓志,非李杜 优劣论的论文,墓志之对比李杜也不过用文家借宾 定主的常法,并未谤伤供奉。我很久以来就有一种想 法,若按诗坛传统舆论而言,开元以来李白诗名大大 高于杜甫,众所周知的称赞李白的话不必说,杜甫赠 李白的诗开口就说“白也诗无敌”。李白死后,杜甫 还称李白是千里马,而自己是凡马—— “乘黄已去 矣,凡马徒区区”。韩愈要提高杜甫地位,使与李白 齐名,首先自然是要斥责那些不懂杜诗真正价值而 诽谤杜甫的人们。这一类人绝不止一个,所以称为 “群儿愚”。韩愈此诗所斥责的对象似乎不是谤伤李 白的那些人。韩诗的影响是巨大的。但真正全面评价 杜诗成就的,第一个还是元稹《杜工部墓系铭》的那 一段名言:“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 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 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至五代时, 刘昫撰《旧唐书·杜甫传》亦引元稹之言,谓“自后 属文者以稹论为是”。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颜 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 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 《书黄子思诗集后》又说:“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 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 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虽 其下文不无微词,而杜诗凌跨百代之成就,亦赫然在 目。 秦观《韩愈论》云:“前之作者多矣,而莫有备 于愈;后之作者亦多矣,而无以加于愈,故曰:总而 论之,未有如韩愈者也。……犹杜子美之于诗,实集 众家之长,适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 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迈;陶潜、阮籍之诗, 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 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穷高妙之格,极豪 迈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 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 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 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 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 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观秦氏以杜甫集诗之大 成,上拟于圣之时之孔子,则“诗圣”之名,虽未明 言,固已呼之欲出矣。陈正敏《遯斋闲览》:“或问王 荆公云: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 白之才格词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 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 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 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 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覂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 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 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 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 继也。元稹以谓兼人所独专,斯言信矣。” 二曰,杜诗继承 《诗经》、汉魏乐府 “缘事而 发”、“借古题写时事”的传统,创作了反映安史之乱 的一系列新题乐府和写时事的 “诗史”名篇。元稹 《乐府古题序》说:“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 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 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 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 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 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 无复依傍。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 遂不复拟赋古题。”而元稹之朋友白居易 《与元九 书》亦云:“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然据其《新 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千三四,杜 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由上述评论,可以肯定元 稹、白居易后来所创作之大量新乐府诗,基本上都是 摹拟杜甫新乐府的。 晚唐时孟棨《本事诗》说:“杜逢禄山之难,流 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 为 ‘诗史’。”北宋宋祁 《新唐书·杜甫传》也说: “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 ‘诗史’。”又胡宗愈《成都草堂诗碑序》云:“先生以 诗鸣于唐,凡出处,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 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 谓之诗史。”至靖康之难,宋室南渡,宋代许多诗人 遇此天崩地裂之变,在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中,更进 一步深切体会到杜甫诗中所描述的安史之乱的种种 遭遇,引起了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同感。先前只以 为杜诗风雅可师,这时才认识到杜诗是灾难中的知 心伴侣。南宋初抗金宰相李纲在 《重校正杜子美集 序》中说:“子美之诗凡千四百三十余篇,其忠义气 节,羁旅艰难,悲愤无聊,一见于诗。句法理致,老 而益精。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 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 妙也。”王铚《别孝先》就说:“平生尝叹少陵诗,岂 谓残生尽见之。”后来逃难到襄阳去的北方人题光孝 寺壁也说:“踪迹大纲王粲传,情怀小样杜陵诗。”都 可以证明身经离乱的宋人对杜甫发生了一种心心相 印的新关系。本来师法杜甫的陈与义逃难中的第一 首诗《发商水送中》开宗明义就是:“草草檀公策,茫 茫杜老诗。”他的《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又 说:“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的确,自对杜诗更 深有体会之后,他自己的诗就有了雄阔慷慨的风格。 直到宋末,文天祥被元兵俘虏送到燕京,坐牢三年中 即以杜诗为伴,他用杜诗中的五言诗句集成两百首 绝句,题为《集杜诗》,在序文说:“余坐幽燕狱中, 无所为,诵杜诗稍习,诸所感兴,因其五言,集为绝 句,久之,得二百首。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 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 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烦子美 道耳。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情性 同哉!昔人评杜诗为诗史,盖以其咏歌之辞,寓纪载 之实,而抑扬褒贬之意,灿然于其中,虽谓之史。可 也。予所集杜诗,自余颠沛以来,世变人事,概见于 此矣。是非有意于为诗者也。后之良史,尚庶几有考 焉。”当时,还有南宋宫廷琴师汪元量,随着六宫后 妃被俘到燕京,写了《醉歌》《湖州歌》《越州歌》共 七绝一百余首,把所见所闻南宋王朝末日的情景写 了出来,也被当时人称为“诗史”。他有一首《草地 寒甚毡帐中读杜诗》说:“少年读杜诗,颇嫌其枯槁。 斯时熟读之,始知句句好。”这个亡国以前深受江湖 派影响的诗人,嫌杜诗“枯槁”,是很自然的,可贵 的是亡国以后的生活终于改变了他对杜诗的看法。 谈到“诗史”,还要注意唐宋诗人对朝政时事的 态度有很大的区别。南宋洪迈《容斋续笔·唐诗无讳 避》云:“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 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 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 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 杜子美尤多,如 《兵车行》 《前后出塞》 《新安吏》 《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丽人行》《悲青坂》 《公孙舞剑器行》,终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 褒妲。’ ‘是时妃嫔戮,连为粪土丛。’ ‘中宵焚九庙, 云汉为之红。’‘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拓境功 未已,元和辞大炉。’ ‘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 ‘毁庙天飞雨,焚宫火彻明。’ ‘南内开元曲,常时弟 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 ‘御气云楼敞,含 风采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须为下殿走, 不可好楼居。’‘固无牵白马,几至著青衣。’‘夺马悲 公主,登车泣贵嫔。’ ‘兵气凌行在,妖星下直庐。’ ‘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 ‘能画毛延寿,投壶郭 舍人。’ ‘斗鸡初赐锦,舞马更登床。’ ‘骊山绝望幸, 花萼罢登临。’ ‘殿瓦鸳鸯坼,宫帘翡翠虚。’七言如 ‘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 ‘天子不在咸 阳宫,得不哀痛尘再蒙。’‘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 日飞霹雳。’ ‘要路何日罢长戟,战自青羌连白蛮。’ ‘岂谓竟烦回纥马,翻然来救朔方兵。’如此之类,不 能悉书。……今之诗人不敢尔也。”有洪迈这一段重 要论述,则杜诗之 “诗史”价值更难以动摇矣。 三曰,杜诗中的济世热情,政治信念,人情伦理, 具有高出于其他诗人的儒家“诗圣”风范和相信人类 善良美好本性的诗人感情。宋代王安石首先给杜甫 的人格、襟怀以很高的评价。他的《杜甫画像》说: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 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妍丑巨细千 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 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 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 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 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 画,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 游。”仇兆鳌评这首诗说:“荆公深知杜,酷爱杜,而 又善言杜,此篇于少陵人品心术,学问才情,独能中 其窾会,后世颂杜者,无以复加矣。”继王之后,苏 轼在《王定国诗集叙》里又说: “古今诗人众矣,而 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 未曾忘君也欤?”仇兆鳌《杜诗详注·诸家论杜》即 以苏轼此言冠首。按以杜为“古今诗人之首”,苏轼 并非最先,因为元稹已经说过:“诗人以来,未有如 子美者。”但以 “一饭未尝忘君”作为“古今诗人之 首”的主要根据,则是苏轼的独见。但苏轼一面称赞 他忠君,一面又对他“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的 抱负表示怀疑,以为:“子美自比稷与契,人未必许 也。然其诗云: ‘舜举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时用 商鞅,法令如牛毛。’ 此自是契稷辈人口中语也。” (《东坡题跋·评子美诗》)东坡之疑杜,盖误以其为 书生大言,不知此乃唐代开国名臣魏徵之名言,“魏 徵尝再拜于太宗: ‘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 臣。’ 帝曰: ‘忠、良有异乎?’ 徵曰: ‘良臣稷、契、 咎陶是也。忠臣,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 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 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远矣。’ 帝深纳其言。”(《旧唐书·魏徵传》)杜甫一生反复 说的“致君尧舜上”,也是当年唐太宗赞美魏徵的名 言。“帝尝问群臣: ‘徵与诸葛亮孰贤?’ 岑文本曰: ‘亮才兼将相,非徵可比。’帝曰: ‘徵蹈履仁义,以 弼朕躬,欲致之尧舜,虽亮无以抗。’”(《新唐书·魏 徵传》) 杜甫一生所以对自己的政治抱负坚信不疑, 不仅是笃信古代儒家孔孟的一系列法先王的传统思 想,也是他胸中还有一幅贞观开元的政治蓝图,以及 房玄龄、魏徵、姚崇、宋璟政治实践的经验和榜样。 自王安石、苏轼之后,两宋之诗人文人对杜甫宗 仰儒风多信而不疑。王得臣《增注杜工部集序》说: “逮至子美之诗,周情孔思,千汇万状,茹古含今,无 有端涯。”文中 “周情孔思” 四字本来是唐代李汉 《昌黎集序》中赞美韩愈的话,王得臣暗暗移到杜甫 身上。张戒《岁寒堂诗话》更进一步说:“杜子美、李 太白、韩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 喜崛奇之态,太白多天仙之词,退之犹可学,太白不 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则不然,气吞曹刘,固无与为敌。 如放归鄜州,而言‘惟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 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新婚戍边,而云 ‘勿为新婚 念,努力事戎行’。‘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壮 游》云 ‘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洗兵马》 云 ‘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凡此皆微而 婉,正而有礼,孔子所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 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者。如 ‘刺规留谏诤, 端拱自光辉。俭约前王体,风流后代稀’。‘公若登台 辅,临危莫爱身’。乃圣贤法语,非特诗人而已。”又 评杜甫《可叹》一诗说:“观子美此篇,焉得不伏下 风乎?忠义之气,爱君忧国之心,造次必于是,颠沛 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其词气 能如此,恨世无孔子,不列于《国风》《雅》《颂》尔!” 黄彻《䂬溪诗话》更进一步说:“《孟子》七篇,论 君与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 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 《寄柏学士》云: ‘几时高议排君门,无使苍生有环 堵。’ ‘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 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 矣。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 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张戒虽欲把 杜诗的某些篇章推尊为 “经”,与 《国风》 《雅》 《颂》并列,仍未出文学批评范围,黄彻从“原心”的 观点出发,要把杜甫推到与孟子并肩的圣贤行列,就 更是典型的道学家的腔调了。大诗人陆游《读杜诗》 说:“千载诗亡不复删,少陵谈笑即追还。常憎晚辈 言诗史,清庙生民伯仲间。”也是想把杜诗从“诗 史”提高到“诗经”的高度。他还在《东屯高斋记》 里对杜甫表示了很高的敬意和同情:“予太息曰,少 陵,天下士也。早遇明皇、肃宗,官爵虽不尊显,而 见知深,盖尝慨然以稷契自许,及落魄巴蜀,感汉昭 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 其规模志意岂小哉!然去国浸久,诸公故人,熟睨其 穷,无肯出力,比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 如九尺丈夫俯首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予读其 诗,至 ‘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 涕也,嗟夫,辞之悲乃至是乎!荆卿之歌,阮嗣宗之 哭,不加于此矣。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不胜爱君忧 国之心,思少出所学佐天子,兴贞观开元之治,而身 愈老,命愈大谬,坎𡒄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 也。” 南宋大理学家朱熹《答刘子澄书》说:“文章尤 不可泛,如《离骚》忠洁之志,固亦可尚,然只正经 一编,已自多了。此须更子细抉择。叙古《蒙求》亦 太多,兼奥涩难读,恐非启蒙之具。却是古乐府及杜 子美诗,意思好,可取者多。令其喜讽咏,易入心, 最为有益也。”《朱子语类》所存门人记朱子语录亦 云:“作诗先用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本既立,次 第方可看苏黄诸家诗。”当时在理学上和朱子齐名相 争辩的理学家陆九渊也说:“诗亦尚矣,原于赓歌,委 于《风》《雅》。……隋唐之间,否亦极矣。杜陵之出, 爱君悼时,追蹑《骚》《雅》,而才力雄厚,伟然足以 镇浮靡,诗家为之中兴。自此以来,作者相望。” (《象山全集》卷七) 喻汝砺《杜工部草堂记》云: “少陵之诗,根于忠信孝弟,著于君臣、父子、夫妇、 朋友。其纡余扶疏,宛转附物,雍容而不迫,愔愔乎 如揖逊议论冠佩于一堂之上,父坐子立,雝雝俞俞于 闺庭燕豆礼乐之间。至夫陈古悼今,劝直而惧佞,抑 淫侈幸巧而崇节义恭俭,槁焉曾伤,愍恻当世,妇子 老孺之骚离,赋敛征戍之棘数,哀怨疾痛,慉盩隐闵 无聊之声,不啻迫及其身而亲遭之,其于治乱隆废, 忠佞贤否,哀乐忻惨,起伏之变,衍迆纵肆,无乎不 备,忽忽乎其能化也,就就乎其能通道达物也,越越 乎其总一神明而贯通万类也,游之于肯綮众虚之间, 寓之于无所终始之际,激之以海水荡潏,飞云屑雨之 声,吁不得尽其极也。《易》曰:通其变,遂成天下 之文,嗟乎,非尽天下之至变,何以成天下之至文也 哉!”上述评论,虽然都没有离开诗,但对杜诗的评 价,都超出对一个优秀诗人的一般要求。杜诗中虽少 数篇章有道释两家影响之处,但盖棺论定,杜甫仍是 一个儒家诗人,其思想,其性情,其精神面貌都具有 不同于一般诗人的儒家风范。 四曰,杜诗在词章方面继承和发展了“文选学” 的传统而又能“以俗为雅,以故为新”,拓展了诗歌 语言韵律的广阔领域。这一点和第一条“集大成”的 内容是有密切联系的,但第一条着重在继往,而这一 条着重在创新、开来。唐代的元稹除指出杜诗集古今 之大成而外,还指出杜诗善于从当代人民语言中汲 取源泉的重大特色。他在《酬李甫见赠》中说:“杜 甫天材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 不著心源傍古人。”类似的评论中自然也包含黄庭坚 以杜诗为号召建立江西诗派的某些重要的启示。杜 少陵《宗武生日》诗:“熟精《文选》理。”又《简云 安严明府》诗: “续儿诵《文选》。”杜甫之精熟《文 选》无劳他证矣。自唐以后,钦佩杜甫的人虽然很多, 但大吹大擂地向他学习的,以黄庭坚为最早,他对杜 诗最醉心的一点就是:“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 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 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 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惠洪《冷斋夜 话》“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 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 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 之夺胎法。”杨万里《诚斋诗话》云:“庾信《月》诗 云: ‘渡河光不湿。’ 杜云: ‘入河蟾不没。’ 唐人云: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 ‘殷勤 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尽日凉。’ 杜 《梦李白》 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山谷簟诗云: ‘落日映 江波,依稀比颜色。’退之云: ‘如何连晓语,只是说 家乡。’ 吕居仁云: ‘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 此 皆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 又云:“杜《蜀山水图》云: ‘沱水流中座,岷山赴此 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画为真也。曾 吉父云: ‘断崖韦偃树,小雨郭熙山。’ 此以真为画 也。”葛常之 《韵语阳秋》云: “子美《曹将军丹青 引》云: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元微 之《去杭州》诗云: ‘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 清门。’则知子美于当时已为诗人所钦伏如此,残膏 余馥,沾丐后人,宜哉! 故微之云: ‘诗人已来,未 有如子美者也。’”陈师道《后山诗话》云:“王摩诘 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 五字云: ‘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 而语益工。” 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云:“诗人以一字为工, 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 迹捕。如 ‘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 上下数百年,只在 ‘有’与 ‘自’两字间,而吞吐山 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 ‘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 若不用 ‘犹’ 与 ‘自’ 两字,则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 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 略不见其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 狭陋,尽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言中其节,凡字皆 可用也。”又云:“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 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 ‘细雨鱼儿 出,微风燕子斜。’ (《水槛遣兴二首》)此十字殆无 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水泡),鱼常上浮而淰 (跳),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 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深深’字若 无 ‘穿’ 字,‘款款’ 字若无 ‘点’ 字,无以见其精 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 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 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曾季狸《艇斋诗话》: “老杜写物之工,皆出于目见,如 ‘花妥莺捎蝶,溪 喧獭趁鱼。’‘芹泥随燕嘴,花粉上蜂须。’‘仰蜂黏落 絮,行蚁上枯梨。’ ‘柱穿蜂溜蜜,栈缺燕添巢。’ ‘风 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非目见安能造此等语?”吴 曾《能改斋漫录》“诗有夺胎换骨,诗有三偷”条云: “洪觉范 (即僧惠洪)《冷斋夜话》曰: 山谷云: ‘诗 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谓之夺胎法。’予尝以觉 范不学,故每为妄语,且山谷作诗,所谓‘一洗万古 凡马空’,岂肯教人以蹈袭为事乎?唐僧皎然尝谓:诗 有三偷,偷语,最是钝贼,如傅长虞‘日月光太清’, 陈后主 ‘日月光天德’是也。偷意,事虽可罔,情不 可原,如柳浑 ‘太液微波起,长杨高树秋’,沈佺期 ‘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是也。偷势,才巧意精, 略无痕迹,盖诗人偷狐白裘手,如嵇康 ‘目送归鸿, 手挥五弦’,王昌龄 ‘手握双鲤鱼,目送千里雁’是 也。夫皎然尚知此病,孰谓学如山谷,而反以不易其 意,与规模其意,而遂犯钝贼不可原之情耶?”黄庭 坚晚年在《再次韵并引》里说:“庭坚老懒衰堕,多 年不作诗,已忘其体律。因明叔有意于斯文,试举一 纲而张万目: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 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 人之奇也。”盖“以俗为雅”,从世俗中来,“以故为 新”,从书本中来,兼顾诗中、诗外两重功夫,与陆 放翁从戎南郑而顿悟 “诗家三昧”,不无相似之处。 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卷三十云:“赵次公 注杜诗,用工极深,其自序云: ‘余喜本朝孙觉莘老 之说,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又王直方立之之说, 谓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因留功 十年注此诗,稍尽其诗,乃知非特两字如此耳,往往 一字綮切,必有来处,皆从万卷中来。至其思致之貌, 体格之多,非惟一时人所不能及,而古人亦有未到焉 者。若论其所谓来处,则句中有字、有语、有势、有 事凡四种。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拟似依倚 为势,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 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 有抽摘渗合而用,则李善所谓文虽出彼而意殊,不以 文害也。又至用方言之稳熟,用当日之事实者。又有 用事之祖,有用事之孙。何谓祖?其始出者是也。何 谓孙?虽有祖出,而后人有先拈用或用之别有所主而 变化不同,即为孙矣。杜公诗句皆有焉。世之注解者, 谬引旁似,遗落佳处固多矣。至于只见后人重用重说 处,而不知本始,所谓无祖。其所经后人先拈用,并 已变化,而但引祖出,是谓不知夫舍祖而取孙。又至 于字语明熟混成,如自己出,则杜公所谓水中著盐, 不饮不知者,盖言非读书之多,不能知觉,尤世之注 解弗悟也。’次公所注杜公诗,读者正之,遗者称之, 且原其事因,明其旨趣,与夫表出其新意,未见则阙, 以俟博闻。疑则论而弗泥,以俟明识。其间所言来处 有四种,与夫专用、借用、直用、翻用,或用其意而 不在字语。专用之外,又有展用,倒用,拈摘参合而 用,凡八个字。观者,知公之用心苦矣。惜此板在蜀, 兵火之后,今亡矣。予尝及见于杜丞相子大理正家, 京中书肆已无有。前两行有男虎录者是。” 综观上述杜诗独立于古今诗人之上而成专学的 四项历史条件,我们已大致可以窥见杜诗学形成之 自然趋势。七百多年的杜诗学客观地已积累成深广 之内容,浩繁的资料。“选学”在其前,“红学”在其 后,鼎足而三,光照文苑,已非一日。杜甫其人也成 为《诗》《骚》而下历代诗人中所绝无仅有的诗人,虽 “诗圣”之名号宋末尚未普遍公认,但我们已经可以 说他是唯一的 “诗圣”候选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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