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李白 |
释义 | 李白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 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辞,所为著述,言多讽兴,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故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卢黄门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 (白) 性倜傥,好纵横术,善赋诗,才调超迈,往往兴会属辞,恐古人之善诗者亦不逮,尤工古歌。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有李太白。 国朝能为歌诗者不少,独李太白为称首,盖气骨高举,不失颂咏风刺之道。 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 白之诗,连类引义,虽中于法度者寡,然其辞丽肆隽伟,殆骚人所不及,近世所未有也。荐史称白有逸才,志气宏远,飘然有超世之心,余以为实录。 子之文章,杰立人上。地辟天开,云蒸雨降。播产万物,玮丽瑰奇。大巧自然,人力何施? 又如长河,浩浩奔放。万里一泻,末势犹壮。大骋厥辞,至于如此。意气飘然,发扬俦伟。 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 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 白始以诗酒奉事明皇,遇谗而去,所至不改其旧。永王将窃踞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观其诗,固然。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 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 李太白天付俊才,豪侠吾道,观其乐府,得非专变于文欤? 白天才英丽,其辞逸荡隽伟,飘然有超世之心,非常人所及。 李太白诗逸态凌云,映照千载,然时作齐梁间人体段,略不近浑厚。 予尝评诸家之作,李太白最高。而微短于韵。 李唐群英,惟韩文公之文,李太白之诗,务去陈言,多出新意。至于卢仝、贯休辈效其颦,张籍、皇甫湜辈学其步,则怪且丑,僵且仆矣。 世俗夸太白赐床调羹为荣,力士脱靴为勇。愚观唐宗渠渠于白,岂真乐道下贤者哉! 其意急得艳词媟语,以悦妇人耳。白之论撰,亦不过为玉楼、金殿、莺鸯、翡翠等语,社稷苍生何赖? 就使滑稽傲世,然东方生不忘纳谏,况黄屋既为之屈乎?说者以谋谟潜密,历考全集,爱国忧民之心如子美语,一何鲜也! 力士闺闼腐庸,惟恐不当人主意,挟主势驱之,何所不可,脱靴乃其职也。自退之为“蚍蜉撼大木”之喻,遂使后学吞声。余窃谓如论其文章豪逸,真一代伟人,如论其心术事业, 可施廊庙, 李杜齐名, 真忝窃也。 太白岂无意于世者? 忧思愤郁,假以自适,其屈原《远游》之意欤! 余读《李翰林集》,见其乐府诗百余篇,其意尊国家、正人伦,卓然有周诗之风,非徒吟咏情性咄呕苟自适而已。白当唐有天下第五世时,天子意甚声色,庶政稍解,奸邪辈得入窃弄大柄。会禄山贼兵犯阙而明皇幸蜀,白闵天子失守,轻弃庙,故作《远别离》以刺之。至于作《蜀道难》以刺诸侯之强横,作《梁甫吟》伤怀忠而不见用,作《天马歌》哀弃贤才而不录其功,作 《行路难》 恶谗而不得尽其臣节,作《猛虎行》愤胡虏乱夏而思安王室,作《阳春歌》 以诫淫乐不节,作《乌栖曲》以刺好色不好德,作《战城南》 以刺穷兵不休,如此者不可悉说。乃放去,犹作《秋浦吟》冀悟人主意。不果望,终弃于江湖间,遂纡余轻世,剧饮大醉,寓意于道士法,故其游览、赠送诸诗杂以神仙之说。夫性之所作,志之所之,小人则以言,君子则以诗。由言、诗以求其志,则君子小人可以尽之。若白之诗也如是,而其性之与志岂小贤哉! 脱当时始终其人,尽其才而用之,使立功业,安知其果不能也?迩世说李白清才逸气,但谪仙人耳,此岂必然耶?观其诗,体势才思,如山耸海振,巍巍浩浩,不可穷极。苟当时得预圣人之删,可参二《雅》,宜与《国风》传之于无穷,而《离骚》、《子虚》不足相比。 《雪浪斋日记》云: 或云: 太白诗,其源流出于鲍明远,如乐府多用 《白》, 故子美云“俊逸鲍参军”, 盖有讥也。 《钟山语录》云: 荆公次第四家诗,以李白最下。俗人多疑之,公曰:“白诗近俗,人易悦故也。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然其才豪俊,亦可取也。” 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 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 李太白终始学《选》诗,所以好。 李太白如刘安鸡犬,遗响白云,核其归存,恍无定处。 太白七言近体如 《凤凰台》,五言如 《忆贺监》、《哭纪叟》之作,皆高妙。未尝细考而轻为议论,学者之通患。 太白天材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 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 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譬如生富贵人,虽醉著暝暗啽艺中作无义语,终不作寒乞声。 李白歌诗,度越六代,与汉魏乐府争衡。 李太白天才绝出,尤长于诗,而赋不能及魏晋。独《鸣皋歌》一篇近楚词。然归来子犹以为白才自逸荡,故或离而去之者,亦为知言云。 太白词胜于理。 人言太白豪,其诗丽以富。乐府信皆尔,一扫梁隋腐。余编细读之,要自有朴处。最于赠答篇,肺腑露情愫。何至昌谷生,一一雕丽句? 亦焉用玉溪,纂组失天趣! 李白诗祖风骚,宗汉魏,下至鲍照、徐、庾亦时用之。善掉弄造出奇怪,惊动心目,忽然撇出,妙入无声,其诗家之仙者乎? 格高于杜,变化不及。 李翰林仙风道骨,神游八极,其诗清新俊逸,继拾遗而勃兴。未能或之先者,非以其清故。 诗至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李翰林天才纵逸,轶荡人群,上薄曹、刘,下凌沈、鲍,其乐府古调,若使储光羲、王昌龄失步,高适、岑参绝倒,况其下乎?朱子尝谓: 太白诗如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 太白天仙之词,语多率然而成者,故乐府歌辞咸善。 庄周之著书,李白之歌诗,放荡纵恣,惟其所欲,而无不如意,彼岂学而为之哉?其心默会乎神,故无所用其智巧,而举天下之智巧莫能加焉。使二子者有意而为之,则不能皆如其意,而于智巧也狭矣。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则不可以为神,然神非工之所至也。当二子之为文也,不自知其出于心而应于手,况自知其神乎? 二子且不自知,况可得而效之乎? 今观李诗 《古风》五十九首及 《远别离》、《蜀道难》 诸作,大抵得于“变风”之体居多。以譬而言,殆犹泰山出云,顷刻之间弥布寰宇, 随以雷车电炮, 欻霍砰𥔀, 及其飚轮一停,则泯乎无迹。此诚神于诗者也。 考太白元本风骚,含嚼汉魏,其生平爱君忠国愍时病俗之志,方诸少陵,无毫发惭负,特以其才高气雄,故精意深识反为所掩,读者徒得其横被六合、飘飘凌云之致而已。今夫朱颜娭光, 极美人之形容, 清香冻㱃, 备醴齐之妙理, 而后世卒不闻以酒色病骚人者,知其为寓言也。希圣有立,绝笔获麟,太白之所挟待何如,而可以“轻俊”目之哉! 人谓李诗出自乐府、古《选》,信矣。 李太白论诗云:“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其赠杜甫诗有“饭颗”之句,盖讥其拘束也。余观李太白七言律绝少,以此言之,未窥六甲,先制七言者,视此可省矣。 文至庄,诗至太白,草书至怀素,皆兵法所谓奇也。正有法可循,奇则非神解不能及。 朱子云: 太白 《古风》 自子昂 《感遇》 中来。然陈以精深,李以鸿朗。而陈有意乎古,李近自然。 江淹有《古离别》,梁简文、刘孝威皆有《蜀道难》,及太白作《古离别》、《蜀道难》乃讽时事,虽用古题,体格变化,若疾雷破山,颠风簸海,非神于诗者不能道也。 太白古乐府,窈冥惝恍,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 太白纵横,往往强弩之末,间杂长语,英雄欺人耳。至如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 诗之所以病者,在过求之也,过求则真隐而伪行矣。……太白之不真也为材使。 李白 《古风》八十二首,发源于汉魏,而托体于阮公。然寄托犹苦不深,而作用间尚未尽委蛇盘礴之妙。要之雅道时存。 太白七言乐府,接西汉之体制,掩六代之材华,自傅玄以下,未睹其偶。至赠答歌行,如风卷云舒,唯意所向,气韵风华,种种振绝。五言乐府,摹古绝佳。诸诗率意而成,苦无深趣,苏子由谓之浮花浪蕊,此言非无谓也。读太白诗,当得其气韵之美,不求其字句之奇。五言佳处,得力于《国风》居多。 青莲疏逸,其诗流畅。 太白云:“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束之以声调俳优哉!”唐人能为此论,自是太白。然李集四言甚稀,如《百忧》、《雪谗》、《来日大难》等篇,以较汉魏远甚。要之,李五言不能脱齐梁,则所称四言,亦非《雅》《颂》之谓也。 李之《送魏万》等篇,自是齐梁,但才力加雄,辞藻增富耳。 备诸体于建安者,陈王也; 集大成于开元者,工部也。青莲才之逸,并驾陈王,气之雄,齐驱工部,可谓撮胜二家。第古风既乏温淳,律体微乖整栗,故令评者不无轩轾。 太白 《捣衣篇》等,亦是初唐格调。《蜀道难》、《梦游天姥吟》、《远别离》、《鸣皋歌》,皆学骚者。《白头吟》、《登高丘》、《公无渡河》、《独漉》诸篇,出自乐府。《乌夜啼》、《杨叛儿》、 《白辞》、 《长相思》诸篇, 出自齐梁。 至《尧祠》、《单父》、“忆昔洛阳”之类,则太白己调耳。 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 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 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 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指; 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作略。今人第谓李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不可不为拈出。 太白集亦大有伪诗搀入。……坡云:“太白豪俊,语不甚择,往往有临时卒然之句,故使妄庸敢尔。虽然,白卒就语,亦自有不衫不履意在。床头捉刀人故自有真,假托者终不似也。 太白 《古风》,其篇富于子昂之《感遇》,俭于嗣宗之《咏怀》,其抒发性灵,寄托规讽,实相源流也。但嗣宗诗旨渊放,而文多隐避,归趣未易测求。子昂淘洗过洁,韵不及阮,而浑穆之象,尚多包含。太白六十篇中,非指言时事,即感伤己遭,循径而窥,又觉易尽。此则役于风气之递盛,不得不以才情相胜,宣泄见长。律之往制,未免言表系外,尚有可议;亦时会使然,非后贤果不及前哲也。 太白诗宗《风》《骚》,薄声律,开口成文,挥翰雾散,似天仙之词。而乐府诗连类引义,尤多讽兴,为近古所未有。 太白五言古,轶荡处多似明远,而矫逸过之。 太白五言古多转韵体,其声调仿于刘孝绰、薛道衡诸子,盖太白往往乘兴一扫而就,转韵甚便耳。 太白歌行虽大小短长错综无定,然自是正中之奇。元和诸公虽或通篇七言,而快心露骨,自是大变。 太白五七言律,以才力兴趣求之,当知非诸家所及。若必于句格法律求之,殆不能与诸家争衡矣。 太白七言绝多一气贯成者,最得歌行之体。 屈原《离骚》本千古辞赋之宗,而后人摹仿盗袭,不胜餍饫。太白 《鸣皋歌》虽本乎骚,而精采绝出,自是太白手笔。至《远别离》、《蜀道难》、《天姥吟》,则变幻恍惚,尽脱蹊径,实与屈子互相照映。 或问:“太白五七言律较盛唐诸公何如? 曰: 盛唐诸公本在兴趣,故体多浑圆,语多活泼。太白才大兴豪,于五七言律太不经意,故每失之于放,盖过而非不及也。……世谓太白短于律,故表明之。 田子艺云: 太白宁放弃而不作眷恋之态,宁狂荡而不作规矩之语,子美不能不让此两着。斯足以知太白矣。 王荆公次第四家诗,以子美为第一,欧阳永叔次之,韩退之又次之,以太白为下,曰:“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愚按: 以李、杜与韩、欧并言,固不识正变之体; 谓李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此尤俗儒之见耳。严沧浪云: 观太白诗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又曰:“白诗近俗,人易悦”,此言益谬。马郡督云: 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木; 太白之文,光明洞彻,句句动人。故“俗”之一字,正不当指太白,太白人品与诗惟东坡识之。 夫李白古诗颇有晋宋风流,而无其蕴藉,故亦谓之唐音。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 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于太白止矣。 太白天纵逸才,落笔惊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闲整栗,唐初规制,扫地欲尽矣。 青莲五言律,自流水法外,颇近正始,不似子美、达夫诸公创体,迥异昔观。 长卿赋手,非人间来; 太白诗才,从九天落。碧雾骖鸾,高秋唳鹤。恍兮惚兮,拂纸无著。白云欲飞,明月谁托? 山有烟霞,春有草树。古人目君,得此佳句。饭颗山头瘦杀人,总不得君潇洒之趣。 李太白之歌行,祖述《骚》《雅》,下迄梁陈七言,无所不包,奇中又奇,而字字有本,讽刺沉切,自古未有也。后之拟古乐府,如是焉可矣。 太白多效三祖及鲍明远,其语尤近古耳。 太白五律,平易天真,大手笔也。 苏子由云:“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之所在也。言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 言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 唐人李、杜首称,甫有好义之心,白不及也。” (苏辙 《栾城集·诗病五事》) 予谓宋人不知比兴,不独 《三百篇》,即说唐诗亦不得实。太白胸怀有高出六合之气,诗则寄兴为之,非促促然诗人之作也。饮酒学仙,用兵游侠,又其诗之寄兴也。子由以为赋而讥之,不知诗,何以知太白之为人乎?宋人惟知有赋,子美“纨袴不饿死”篇是赋义诗,山谷说之尽善矣。其余比兴之诗蒙蒙耳。 青莲善用古乐府,昔人曾言之。如“鸟啼白门柳”、“三朝见黄牛”,又“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皆自古乐府来。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旌旗改色; 又如禅僧拈佛祖语,信口无非妙谛。 青莲作近体如作古风,一气呵成,无对待之迹,有流行之乐,境地高绝。 太白五言,纯学《选》体,觉词多意少,读之易厌。 太白心地高朗,有置身云霄,下视寰宇境界。律诗皆屈意为之。其长在乐府歌行耳。知章读其《乌夜啼》,曰“子真谪仙人也”。又读其《乌栖曲》,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后人竟以知章二语作泛看,不知此二诗实有谪仙人及泣鬼神之处也。 太白七言近体不多见。五言如《宫中行乐》等篇,犹有陈隋习气,然用律严矣。音节亦稍稍振顿。七言长短句则纵横排奡,独往独来,如活虎生龙,未易捉摸,少陵固尝首肯心醉矣。 太白 《蜀道难》、《乌栖曲》等作,昔人谓可以泣鬼神。诗中如此种境界,煞是难到。惟情至然后文至; 以文生情,乃如隔壁听琵琶耳。 李白天才自然,出类拔萃,然千古与杜甫齐名,则犹有间。盖白之得此者,非以才得之,乃以气得之也。从来节义、勋业、文章,皆得于天而足于己,然其间亦岂能无分剂? 虽所得或未至十分,苟有气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满,自可无坚不摧,此在彀率之外者也。如白 《清平调》三首,亦平平宫艳体耳; 然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无论懦夫于此战慄趦趄万状,秦舞阳壮士不能不色变于秦皇殿上,则气未有不先馁者,宁暇见其才乎?观白挥洒万乘之前,无异长安市上醉眠时,此何如气也?大之即舜、禹之巍巍不与,立勋业可以鹰扬牧野,尽节义能为逢、比碎首,立言而为文章,韩愈所言“光焰万丈”,此正言文章之气也。气之所用不同,用于一事则一事立极,推之万事,无不可以立极。故白得与甫齐名者,非才为之,而气为之也。历观千古诗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气者乎? 太白诗纵横驰骤,独《古风》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阮公,风格俊上,伯玉《感遇》诗后,有嗣音矣。 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集中如“笑矣乎”、“悲来乎”、《怀素草书歌》等作,皆五代凡庸子所拟,后人无识,将此种入选,嗷訾者指太白为粗浅人作俑矣。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 太白乐府五言,约六百十余篇,体势多端,要不失《风》《骚》指趣; 间涉径露,固属不经意之作,亦摆去拘束。 太白诗有似《国风》、《小雅》 者,有似《楚骚》者,似汉、魏乐府及古歌谣杂曲者,有似曹子建、阮嗣宗者,有似鲍明远者,似谢玄晖者,又有似阴铿、庾信者,独无一篇似陶。 太白五言,神明于《选》体之外。 太白古诗往往音调似律,盖体源齐梁,兴酣落笔而不自觉,然逸气横生,高出齐梁万万也。至于今体,反入古调,“老子犹龙”,吾于太白诗亦云。 太白妙处全在逸气横出,其五言古从曹、阮二家变出,并不规小谢, 亦非踵武伯玉。 (白)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若论其沉刻,则不如杜; 雄鸷,亦不如韩。然以杜、韩与之比较,一则用力而不免痕迹,一则不用力而触手生春:此仙与人之别也。 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骚人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后,更绮丽不足为法; 迨有唐文运肇兴,而已适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后。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直欲于千载后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 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外。如“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词) 何尝不研炼,何尝不精采耶?惟七律究未完善。内有《送贺监归四明》及《题崔明府丹灶》二首,尚整练合格; 其他殊不足观,且有六句为一首者。盖开元、天宝之间,七律尚未盛行; 至德以后,贾至等《早朝大明宫》诸作,互相琢磨,始觉尽善、而青莲久已出都,故所作不多也。 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而无意义,只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昌黎之“巨刃摩天扬”、“乾坤摆礌硠”等句,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状,人皆见之。青莲则不然。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上云乐》)“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 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其他刻露处,如“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新平少年》)“客士植危根,逢春犹不死。”(《树中草》)“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拟古》)“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白头吟》) 皆人所百思不到,而入青莲手,一若未经构思者,后人从此等处悟入,可得其真矣。 李阳冰序谓: 唐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青莲而大变,扫尽无余。然细观之,宫掖之风,究未扫尽也。盖古乐府本多托于闺情女思,青莲深于乐府,故亦多征夫怨妇、惜别伤离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如《黄葛篇》之“苍梧大火流,暑服莫轻掷。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劳劳亭》之“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春思》之“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皆酝藉吞吐,言短意长,直接《国风》之遗。少陵已无此风味矣。 盛唐人禅也,太白则仙也。于律体中以飞动票姚之势,运旷远奇逸之思,此独成一境者。 渔洋先生云:“李诗有古调,有唐调,当分别观之。”所录止《古风》二十八首,盖以为此皆古调也。然此内如“秦皇扫六合”、“天津三月时”、“郑客西入关”诸篇,皆出没纵横,非斤斤于践迹者。即此可悟古调不在规摹字句,如后人之貌为《选》体,拘拘如临帖者。所谓古者,乃不古耳。 太白五律之妙,总是一气不断,自然入化,所以为难能。 大,可为也; 化,不可为也。其李诗之谓乎? 太白之论曰:“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若斯以谈,将类于襄阳孟公以简远为旨乎?而又不然。盖太白在唐人中,别有举头天外之意,至于七言,则更迷离浑化,不可思议。以此为“寄兴深微”,非大而化者,其乌乎能之! 所谓七言之靡,殆专指七律言耳,故其七律不工。 凡诗赋,一代有一代之雄。……李太白,唐之雄也,而论者必并少陵而称之,曰“李杜”,意非子美不足以并李白。而吾谓太白不借子美而后尊也。太白诗根柢风骚,驰驱汉魏,以遗世独立之才,汗漫自适,志气宏放,故其言纵恣傲岸,飘飘然有凌云驭风之意。以视乎循规蹈矩、含宫咀商者,真尘饭土羹矣。盖其仙风道骨,实能不食人间烟火,故世之负尸载肉而行者,望之张目咋舌,譬如天马行空,不施鞚勒,其能绝尘而追者几人哉! 且太白亦非徒阔落浩荡而无涯涘也。今之人半以子美沉酣六籍,集古今大成,为风雅正宗,使追步者有径可寻,有门可窥,故谭艺家迄今奉为矩矱,遂视太白为登天然不可几及者,此大谬也。以太白之仙才,文质炳焕,发为诗歌,无体不备,无体不精。当其时,使无子美,则后之人寻思玩绎,于摆脱骈俪轶荡不群之外,求其声律,固自有轨辙之可遵,亦何至怖如河汉也。太白诗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又曰:“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又尝言:“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则欲括风雅之源流,明著作之意旨,舍太白其将何师乎?世之言诗者,不问津于太白,而先以子美为宝筏,是犹所谓断港绝航而望至于海也。其视蓬岛十二楼,何啻三千弱水之隔乎? 又安望溯而两汉之源,以驾扬、马而上哉! 唐诗首推李、杜,前人论之详矣。顾多以杜律为师,而于李则云仙才不能学,何其自画之甚也?大约太白工于乐府,读之奇才绝艳,飘飘如列子御风,使人目眩心惊; 而细按之,无不有段落脉理可寻,所以能被之管弦也。若以天马行空,不可控勒,岂五音六律亦可杂以不中度之乐章乎? 故余以为学诗者,必从太白入手,方能长人才识,发人心思。王渔洋曾有《声调谱》,而李诗居其半,可谓知音矣。 李诗本陶渊明,杜诗本庾子山,余尝持此论,而人多疑之。杜本庾信矣,李与陶似绝不相近。不知善读古人书,在观其神与气之间,不在区区形迹也。如“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岂非《桃源记》拓本乎? 供奉 《古风》 本于太冲 《咏史》。《经乱离后赠江夏韦太守》计八百三十字,太白生平略具,纵横恣肆,激宕淋漓,真少陵 《北征》劲敌。后人舍此而举昌黎 《南山》,失其伦矣。太白五言有极经意,有极不经意。乐府咏古诸题,合节应弦,极经意之作也。寻常酬应,乱头粗服,不经意之作也。于经意处得其深奇,于不经意处得其洒脱。 李供奉歌行长句,纵横开阖,不可端倪,高下短长,唯变所适。“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太白斯近之矣。 太白七古,体兼乐府,变化无方。然古今学杜者多成就,学李者少成就; 圣人有矩矱可循,仙人无踪迹可蹑也。 太白七古不易学,然一种清灵秀逸之气,不可不学,得其一二,俗骨渐轻。 太白才逸,笔在刚柔之间,故亦能作五、七绝。 太白七绝,天才超逸,而神韵随之。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此迅捷,则轻舟之过万山不待言矣。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 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可悟用笔之妙。 诵供奉诗,如合大部乐,无论滞懑幽鄙之怀,为之冲旷;如焚百和香,无论邪僻秽败之气,为之消歇。随举一韵一篇,势如转丸,灭绝斧痕凿迹。至其电之而为天笑,波之而为海立,岂凡才可拟,尘步可跂哉!“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白云遥相望,待我苍梧间。”“处世若大梦,何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供奉诗略举平淡者言之,已是天机在手,妙不关心,如麻姑之衣,非锦非绣,自成文章者也。 太白诗起句缥缈,其以“我”字起者,亦突兀而来。如“我随秋风来”,“我携一尊酒”,“我家敬亭下”,“我觉秋兴逸”,“我昔钓白龙”,“我有万古宅”,“我行至商洛”,“我有紫霞想”,“我今浔阳去”,“我昔东海上”,“我本楚狂人”,“我来竞何事”,“我宿五松下”,“我浮黄河去京阙”,“我吟谢眺诗上语”之类是也。 庄、屈实二,不可以并; 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 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斯以为白之真原也已。 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而于嗣宗之渊放,景纯之㑺上, 明远之驱迈, 玄晖之奇秀, 亦各有所取, 无遗美焉。 李诗凿空而道,妆趣难穷,由 《风》多于《雅》,兴多于赋也。 “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即此四语,想见太白诗境。 白常以复古自任,而多集诸家之长而运用之。风骚是其所宗,不仅建安一体已也; 而齐梁初唐亦时有之。七言歌行,源出庾、鲍,特其天才豪放,吐气如虹,意之所至,莫可羁勒,开阖奇变,而一归于正。声调激越,音节浏亮,动合宫商,是乃歌行之极则。魏武以后,一人而已。或者不察,谓其鄙弃齐梁,凌铄初唐,岂穷源之论哉! 后人模拟太白,不失之粗,则失之怪; 刻划子美,不失之鄙,则失之拙。人但知其词气豪放,不知其造语精切,调匀音逸,寄托遥深,如 《独漉篇》,谁复能到? 魏武所谓以气为主,以词为卫者也。试读白诗,曾有艰涩鄙语与僻奥典故否耶? 有一于此,即谬以千里。李贺效白,全集中只 《金人歌》 篇略相似耳,“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句非不奇,但恨无清远之致,转不若“渭城”句为传神也。而 《高轩过》 失之熟,《十二月乐词》 失之涩,齐梁尚逊,何望于白? 如东坡使事未化,每涉轻率,遂失之粗。山谷矜才务博,去取无方,因失之怪。王介甫杂揉李、杜,唐突甚矣。明人中时有似白者,顾虽气韵流动,而造语精切终不可及。绝句则更人无似之矣。 古风运阴、何之俊响,结曹、王之深秀,第才多累质,振采未沉。七言雄放,多用典籍成语,正如乱头粗服,益见其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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