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李杜 |
释义 | 李杜直用天才众却瞋,就欺李杜久为尘。南荒不死中华老,别玉翻同西国人。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仙宫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 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 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串今古, 𫍣缕格律, 尽工尽善, 又过于李。 国朝以来,人多反古,德泽广被。诗之作者继出,则有杜、李迥生于时,群才莫得而问。 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集仙殿与金銮殿,可是苍蝇惑曙鸡。 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 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 杜甫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 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 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 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 黄鲁直尝问王荆公:“世谓四选诗,丞相以欧、韩高于李太白邪?”荆公曰:“不然。陈和叔尝问四家之诗,乘间签示和叔,时书史适先持杜诗来,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后编集,初无高下也。李、杜自昔齐名者也,何可下之?”鲁直归问和叔,和叔与荆公之说同。今乃以太白下欧、韩而不可破也。 元稹作李杜优劣论,先杜而后李。韩退之不以为然,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木,可笑不自量。”为微之发也。 或问王荆公云:“公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之才格致不逮甫耶?”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所能窥哉! 此甫之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元稹以谓兼人人所独专,斯言信矣。”或者又曰:“评诗者谓甫期白太过,反为白所诮。”公曰:“不然。甫赠白诗则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比之庾信、鲍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铿之诗又在庾、鲍下矣。饭颗之嘲,虽一时戏剧之谈,然二人者名既相逼,亦不能无相忌也。” 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 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 杜子美、李太白,才气虽不相上下,而子美独得圣人删诗之本旨,与《三百篇》无异,此则太白所无也。元微之论李、杜,以为太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摹写物象,诚亦差肩于子美。至若辅陈终始,排比声韵,李尚未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鄙哉,微之之论也! 铺陈排比,曷足以为李、杜之优劣? 李、杜诗,当时名公皆心服。退之云:“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又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又云:“昔年曾读李白杜甫诗,常恨二人不相从。”又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又云:“远追李杜感至诚。”杜牧之云:“李杜泛浩浩。”又云:“天外凤凰谁得髓? 无人解合续弦胶。”韦苏州亦多称颂。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一斗诗百篇”,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杜牧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弦胶?”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已,岂白所能望耶! 李太白、杜子美皆掣鲸手也。余观太白 《古风》、子美《偶题》之篇,然后知二子之源流远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则知李之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骚人嗟不见,汉选盛于斯。”则知杜之所得在《骚》。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独取垂拱四杰何邪? 南皮之韵,固不足取,而王、杨、卢、骆亦诗人之小巧者尔。至有“不废江河万古流”之句,褒之岂不太甚乎? 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 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 李、 杜数公, 如金𫜡擘海, 香象渡河。 下视郊、 岛辈, 直虫吟草间耳。 少陵与太白,独厚于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卧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吾意”,其情好可想。 刘中叟《次庄尘土黄诗序》谓: 乐府以来,杜甫则壮丽结约,如龙骧虎伏,容止有威; 李白则飘扬振激,如游云转石,势不可遏。 莆阳郑景韦《离经》曰:“李谪仙,诗中龙也,矫矫焉不受约束。杜子美则麟游灵囿,凤鸣朝阳,自是人间瑞物。二豪所得,殆不可以优劣论也。” 元微之作子美墓志及铭皆高古,如云子美“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古今之体制,兼人人之所独专。”说得出! 其评李、杜,谓: 太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属对律切,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则抑扬太甚。 《三百篇》,诗之祖也。世自盛入衰,风自正入变,雅颂息矣。风雅颂,经也; 赋比兴,纬也; 以三纬行三经之中,六义备焉。一变为《骚》,再变为《选》,三变为五七字律,盖自晋宋齐梁而下,义日益离。李、杜手障狂澜,离者复合; 其他掇拾风烟,组缀花鸟,自谓工且丽,索其义蔑如。 言唐诗者,类以李、杜为称首,何哉? 盖天宝之间,国事颠复,太白、少陵目击时艰,激烈于心,而托之辞。直述兴致迫切,情实其间,虽出入驰骤于烟霞水月之趣,而爱君忧国其所根柢者居多。是故上忝天道,下植人纪,中扶世道,风雅以后不可少也。二家以后,言诗者吾惑焉。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绪密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是何其相反欤? 然荆公之论,天下之公言也。 后世独称陶、韦、柳为一家,殆论其形,而未论其神者也。唐海宇一而文运兴,于是李、杜出焉。太白曰:“大雅久不作”,子美曰:“恐与齐梁作后尘”,其感慨之意深矣。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诗自为一体。子美学优才赡,故其诗兼备众体,而述纲常、系风化为多。 唐一函夏,文运重兴,而李、杜出焉。议者谓李之诗似《风》、杜之诗似《雅》。聚奎启宋、欧、苏、王、黄之徒,亦皆视唐为无愧。 太白以天分驱学力,少陵以学力融天分。 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上而言之,雅诗情纯,风诗情杂; 下而言之,屈诗情骚,陶诗情靖,李诗情逸,杜诗情厚。诗之状未有不依情而出也。 世之谈诗者皆宗李、杜。李白之诗,清新飘逸,比古之诗温柔敦厚、庄敬和雅,可以感人善心,正人性情,用之乡人邦国以风化天下者,殆犹香花嫩芷,人虽爱之,无补生民之日用也。杜公之诗,有爱君忧国之意,论者以为可及变风变雅,然学未及古,拘于声律对偶,《淇澳》、《鸤鸠》、《板》、《荡》诸篇工夫详密,义理精深,亦非杜公所能仿佛也。 学诗者必求诸李、杜,譬观山必于嵩华,观水必于河海者焉。 后乎《三百篇》,莫高于陶,莫盛于李、杜。大抵“二雅”赋多而比兴少,而杜以真情真境精义入神者继之;“国风”比兴多而赋少,而李以真才真趣浑然天成者继之,而为二大家。 李太白终始学《选》诗。杜子美好者亦多是效《选》诗,后渐放手,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逸不可当。 杨诚斋云:“李太白之诗,列子之御风也; 杜少陵之诗,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也。元待御者,神于诗者与? 有待而未尝有待者,圣于诗者与?然则,东坡似太白,山谷似少陵。徐仲车云:“太白之诗,神鹰瞥汉,少陵之诗,骏马绝尘。”二公之评,意同而语亦相近。余谓: 太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比之文,太白则 《史记》,少陵则 《汉书》也。 《扪虱新话》曰:“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 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兼此二者,惟李、杜得之矣。 子美五言绝句皆平韵,律体景多而情少。太白五言绝句平韵,律体兼仄韵,古体景少而情多。二公各尽其妙。 白乐天正而不奇,李长吉奇而不正,奇正参伍,李、杜是也。 若太白、子美,行皆大步,其飘逸、沉重之不同,子美可法,而太白未易法也。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修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 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推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 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 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 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举家闻”、“若欬”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 青莲拟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如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 青莲能虚,工部能实。青莲唯一于虚,故目前每有遗景;工部唯一于实,故其诗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 杜宗《雅》《颂》而实其实,其弊也朴,韩昌黎以及陈后山诸君是也; 李尚 《国风》而虚其虚,其弊也浮,温庭筠以及马子才诸君是也。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谓是道学作用,如此将置风人于何地? 放浪诗酒,乃太白本行。忠君忧国之心,子美乃感辄发。其性既殊,所遭复异,奈何以此定优劣也? 少陵苦于摹情,工于体物,得之古赋居多; 太白长于感兴,远于寄衷,本于十五国风为近。 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见有佳。鲍明远虽有《行路难》诸篇,不免宫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 气骏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长,调高而卓。少陵何事得与执金鼓而抗颜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变生,真所谓“驱走风去,鞭挞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头》、《哀王孙》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砻,力尽此矣。《饮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当之。 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琢,降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 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 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齐于古人者,以意胜也。……太白则几及之矣。十五国风皆设为其然而实不必然之词,皆情也。 老杜长于造境,能造境,即情色种种毕著; 李青莲长于造情,情到即境不烦而足。 古今论诗者,自 《三百》、《十九》而后,必遵李、杜。李才情俊,杜才情郁。李情旷达,杜情孤愤。李若飞将军用兵,不按古法,士卒逐水草自便; 杜则肃部伍,严刁斗,西宫卫尉之师也。……窃谓李能兼杜,杜不能兼李。李盖天授,杜由人力,轨辙合迹,鞍辔异趋,如禅宗有顿有渐,难与耳食之士言也。 开元、天宝间,陇西、襄阳二先生出,遂穷诗律之能事,观于是止矣。是二先生者,其雄材命世同,其横绝来祀同,坎壈弗得志又无弗同。顾千载而下,使人披其体,想见其为人,若陇西不胜乐,而襄阳不胜忧者,何也?陇西趋《风》,《风》故荡出于情之极, 而以辞群者也; 襄阳趋《雅》, 《雅》故沉郁入于情之极,而以辞怨者也。趋若异而轨无勿同,故无能轩轾之者。 拾遗圣于律而鲜为绝,供奉圣于绝而鲜为律。 杜甫之才大而实,李白之才高而虚; 杜是造建章宫殿千门万户手,李是造清微天上五城十二楼手; 杜极人工,李纯是气化。 里中有友人见过,与仆抵掌谭诗文…… (谓) 杜万景皆实,而李万景皆虚; 杜深于赋,而李独长于兴。……李、杜品格,诚有辨矣。顾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行错出,何可端倪? 乃右实而左虚,而谓李、杜优劣在虚实之辨,何与?且杜若《秋兴》诸篇托意深远,《画马行》诸作神情横逸,直将播弄三才,鼓铸群品,安在其万景皆实? 而李如《古风》数十首,感时托物,慷慨沉着,安在其万景皆虚? 少陵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风骚乐府遗意,杜往往深得之。太白以《百忧》等篇拟《风》、《雅》,《鸣皋》等作拟《离骚》,俱相去悬远;乐府奇伟,高出六朝,古质不如两汉,较输杜一筹也。 阖辟纵横,变幻超忽,疾雷震霆,凄风急雨,歌也; 位置森严,筋脉联络,走月流云,轻车熟路,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 李、杜二公,诚为劲敌。杜陵沉郁雄深,太白豪逸宕丽。短篇效李,多轻率而寡裁; 长篇法杜,或拘局而靡畅。 太白幻语,为长吉之滥觞; 少陵拙句,实玉川之前导。 李、杜歌行,虽沉郁逸宕不同,然皆才大气雄,非子建、渊明判不相入者比。 李、杜之才,不尽于古诗,而尽于歌行。 盛唐李、杜,气吞一代,目无千古。然太白 《古风》,步骤建安,少陵《出塞》,规模魏晋; 惟歌行、律、绝,前人未备,始自名家。 唐人才超一代者李也,体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悬日揭,照耀太虚; 杜若地负海涵,包罗万汇。李惟超出一代,故高华莫并,色相难求; 杜惟兼总一代,故利钝杂陈,巨细咸畜。 李才高气逸而调雄,杜体大思精而格浑。超出唐人而不离唐人者,李也; 不尽唐调而兼得唐调者,杜也。 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 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李变化在调与词,杜变化在意与格。然歌行无常矱,易于错综;近体有定规,难于伸缩。调词超逸,骤如骇耳,索之易穷; 意格精深,始若无奇,绎之难尽。此其不同者也。 太白五言沿洄魏晋,乐府出入齐梁,近体周旋开、宝,独绝句超然自得,冠古绝今。子美五言《北征》《咏怀》、乐府《新婚》《垂老》等作,虽格本前人,而调出己创; 五七言律广大悉备,上自垂拱,下逮元和,宋人之苍,元人之绮,靡不兼总。故古体则脱弃陈规,近体则兼该众善,此杜所独长也。 元微之云:“太白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有差肩子美者,若铺陈始终,排比故实,大或千言,小犹数百,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篱, 况阃乎? 白乐天云: 杜诗最多, 至贯穿古今,䩄𫍣格律,尽善尽美,又过于李。二公议论如此,盖专以排律及五言大篇定李、杜优劣。然李所长,五七言绝亦足相当,而杜句律之高, 在才具兼该, 笔力变化, 亦不专排比铺陈、 贯穿䩄𫍣也。 李、杜才气格调,古体歌行,大概相埒。李偏工独至者绝句,杜穷变极化者律诗。言体格则绝句不若律诗之大,论结撰则律诗倍于绝句之难,然李近体足自名家,杜诸绝殊寡入彀,截长补短,盖亦相当。惟长篇叙事,古今子美,故元、白论咸主此,第非究竟公案。 杜之律、李之绝,皆天授神诣。然杜以律为绝,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律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锦裂绘类也。李以绝为律,如“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绝妙境,而以为律诗。则骈胟枝指类也。 李、杜二家,其才本无优劣。但工部体裁明密,有法可寻; 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至。又唐人特长近体,青莲缺焉,故诗流习杜者众也。 李、杜皆布衣受知人主,李声价重生前,杜誉望隆身后。 独孤及云:“沈、宋既没,王右丞、崔司勋复崛起开元、天宝间”,殊不及李、杜。至元微之而杜始尊,李虽稍厄,亦因杜以重,至韩退之而光焰万丈矣。岂二子亦有待哉! 葛常之云: 太白不取建安七子,而少陵亟称垂拱四杰,七子固兆端绮靡,而王、杨、卢、骆亦词人之小巧耳。此正论也,而非所以论太白、少陵。李气岸高拔,故持论常轻,又篇名《古风》,挟风雅以令曹、刘,不取固宜。杜意度包含,故立论多恕,又篇名为“戏”,愤轻薄之讪,前哲亟称有故。夫李于杜犹然不满,而杜于高、岑、苏、李、富嘉谟、孟云卿皆什九见于题咏,矧王、杨、卢、骆辈耶! 余尝以李犹庄周,杜犹左氏,庶几近之。 李赠杜止一诗,杜忆李有数诗,意尤恳至。李阔略,杜缱绻,同调也。疑李轻杜者非是。 诗于唐赢五百家、独李、杜氏崒然尚之冠。近代诸名人类宗杜氏而学焉,学李者何其甚鲜也?尝窃论: 杜由学而至精义入神,故赋多于比兴以追“二雅”; 李由才而入妙语天出,故比兴多于赋以继“国风”。闯其藩篱者只见其不同,而窥其间奥,则谓其气格浑完,骨肉匀称,浩浩乎若元气坱圠,充两间、周万索而厚且重者,适两相埒也。学杜者固诚未易及,而间学李者率喜于飘逸,弊于轻浮,盖知李之杰于材,高于趣,而于学之卓者,犹未悉识之也。 太白以天才胜,子美以人力胜。太白光焰在外,子美光焰在内。……太白歌行窈冥恍惚,漫衍纵横,极才人之致,子美歌行突兀峥嵘,俶傥瑰玮,尽作者之能。此皆变化不测而入于神者也。 五言古、七言歌行,太白以兴为主,子美以意为主。 五言古、七言歌行,太白语多豪放,子美语多沉着。 五言古、太白如天马长驱,奋迅无前; 子美如銮舆出警,步骤安重。七言歌行,太白如峨眉剑阁,奇幻不穷; 子美如大海重渊,涵蓄无量。 五言古,七言歌行,太白语虽自然,而风格自高; 子美语虽独造,而天机自融。 太白古诗、歌行与子美并驾千古,宋人多推子美而遗太白者,盖宋人自欧、苏二三名家而外,率皆浅鄙疏陋,于古诗、歌行略无所得,一时所崇拜者七言律耳,而子美七言律最多。 诗道不明久矣,李、杜二公知之而弗言,他人言之而弗知,此诗道之所以不明也。虽然,二公之意可见也。子美于五言古推薛稷《陕郊篇》,太白于七言律爱崔颢《黄鹤楼》。盖五言古至初唐古律混淆,薛稷《陕郊篇》声既尽纯,而调复雄浑,初唐五言古无足与比。崔颢《黄鹤楼》兴趣所到,形迹俱融,为唐人七言律第一。即二公之意推之,其所尚可知矣。 工部讥时语,开口便见。供奉不然,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也。工部缓,供奉深。 昔东坡之论诗,谓李、杜以海涵地负之量,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 然而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自此衰。盖李、杜之诗不可几,其神明魄力,足以尽诗之变,而不善学者袭之,亦足以失诗之真。自是而还,昌黎、东野、玉川、浪仙、昌谷,以暨宋之东坡、山谷、诚斋、东夫、放翁,其造诣之深浅,成家之大小不一,要皆李、杜之别子也。然而流弊所极,丛篇长语,或为粗厉噍杀之音,或为率易曼衍之调,吊诡险诞,无所不至。永嘉四灵,欲以清圆转流一种变易风气,而力薄不足以胜之。 诗亦有英分雄分之别。英分常轻,轻者不在骨而在腕,腕轻故宕,宕故逸,逸故灵,灵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英之分始全,太白是也。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浑,浑故老,老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雄之分始全,少陵是也。若夫骨轻则佻,肉重则板,轻与重不能至于变化,总是英雄之分未全耳。 少陵诗中如“白摧朽骨龙虎死”等语,似李长吉; 又“叶裹松子僧前落”、“天清木叶闻”等语,似摩诘;“水流心不竟,云在意俱迟”等语,似常建;“灯影照无寐,心清闻妙香”等语,似王昌龄。其余似诸家处,尚不可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太白。太白诗中如《凤凰台》作似崔颢,《赠裴十四》作似长吉,《送郄昂谪巴中》诸作似高、岑,《送张舍人之江东》诸作似浩然,“城中有古树,日夕连秋声”等语似摩诘。其他似诸家处,尚不能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少陵。盖其相似者,才有所兼能; 其不相似者,巧有所独至耳。 予入都赴兰亭集,有于集次取李白诗比南士 (按即张杉), 南士然不之答。 其人既去, 座客谓南士: 李、 杜犹不足比耶? 南士曰:“君自误称耳。李安足与杜齿。杜之藩篱,李未能窥及,况壶奥乎! 若言杜,则吾岂敢? 不惟吾不敢,唐以后至今,堆垛若吾辈千万人,皆不敢也。李与杜相去何许,而君称李杜,误矣。天下有两冤称: 诗人称“李杜”,才人称“瑜亮”,甚有抑瑜而扬亮者,冤乎! 因朗吟曰:“我生若在开元日,争许人称李翰林。”时闻者皆咋舌去。越数日,两耳藉藉闻哨南士者踵矣,且有摭所吟二句揶揄南士者。按此二句系许昌薛尚书寄符郎中诗中句也。薛又有《论诗》一章云:“李白终无取,陶潜固不刊。”故郑谷读《薛尚书集》亦有云:“李白欺前辈,陶潜仰后尘。”然则白之诗,其不为唐人所肯,久矣。南士尝云: 白诗原有佳处,但胜于任华、马异一流,而公然与子美齐名,且关举其价在曹、刘、鲍、谢之间,岂有此理! 盖当时吾郡早有效白诗以诟杜者,南士此言有为耳。 李太白远宪诗骚,割截三祖,近法鲍明远,而恢廓变化过之。云蒸霞郁,奇中又奇,千古以来,莫能逮矣。词多讽刺,《小雅》、《离骚》之流。老杜创为新题,直指时事,如掣鲸鱼于碧海,一言一句,皆关世教。后有作者,皆本此二家,遂为歌行之祖,非直变体而已也。 太白虽奇,然词句多本古人; 杜多直用当时语。然古人皆言杜诗字字有出处,不可不知也。(直道当时语,所指者新题时事耳,微之与白公倡新题乐府,亦是直道当时语也,岂直用时语俚语哉!) 庾子山诗,太白得其清新处,子美得其纵横处。 不读全唐诗,不见盛唐之妙; 不遍读盛唐诸家,不见李、杜之妙。太白胸怀高旷,有置身云汉、糠粃六合意,不屑屑为体物之言,其言如风卷云舒,无可踪迹。子美思深力大,善于随事体察,其言如水归墟,靡坎不盈。两公之才,非惟不能兼,实亦不可兼也。杜自称“沉郁顿挫”,谓李“飞扬跋扈”,二语最善形容。 青莲推阮公、二谢; 少陵亲陈王,称陶、谢、庾、鲍、阴、何,不薄王、杨、卢、骆。彼岂有门户声气之见而然,惟深知甘苦耳! 太白诗“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语涉粗豪,然非尔便不佳。“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江城五月落梅花”,用语皆活相,又不大段修饰,乃其天分过人处,后人不能步其尘。如少陵言愁,断无“白发三千丈”之语,只是低头苦煞耳。故学杜易,学李难。然读杜后,不可不读李,他尚非所急也。 杜少陵、李青莲双峰并峙,不可轩轾。然青莲毕竟有一点不及少陵处,学者当自悟入。 太白以天资胜,下笔敏速,时有神来之句,而粗劣浅率处亦在此。少陵以学力胜,下笔精详,无非情挚之词,晦翁称其诗圣亦在此。学少陵而不成者,不失为伯高之谨饬; 学太白而不成者,不免为季良之画虎。当时称誉,李加乎上者,太白天潢贵胄,加之先达; 子美杜陵布衣,矧夫后起。若究二公优劣,李不逮多矣。然其歌行乐府,俊逸绝群,未肯向少陵北面。 杜子美原本经史,诗体专是赋,故多切实之语。李太白枕藉《庄》、《骚》,长于比兴,故多惝恍之词。 李、杜诗自元稹之论出,古今谭艺之士,先杜后李者,莫不然矣。以韩退之于二公,辄并举,不小为轩轾,虽不敢议,乃终弗于从。盖由子美学博而正,其所为诗,大则有关名教,小亦曲尽事情; 加以诗之法度,至杜乃大备。太白神游八表,学兼内典,见之于诗,多荒忽不适世用之语; 又才为天纵,往往笔落如疾雷之破山,去来无迹,将法于何执之?后之从事于斯者,但随其分之浅深,功之小大,皆于杜有获也,诸体可兼致其力。而太白历千余年,所云问津者,率皆短制,或一二韵之飘洒,其庶几焉。至于大篇,入笔驱辞,能得其山崩海立之势而音韵自若者谁与? 义山云:“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青莲、少陵所以齐名千古者,此二语道尽矣。渔洋先生乃谓古今诗家齐名者,惟太白与子美不相似,岂犹未见及此乎! 若义山之论,可谓真能知诗,真能知李、杜者矣。至于渔洋所谓三昧,其说出于严沧浪,虽以此义言李、杜,亦无不可,而实未足以尽李、杜耳。 杜工部之于庾开府,李供奉之于谢宣城,可云神似。至谢、庾各有独到处,李、杜亦不能兼也。 李、杜二公古今劲敌,独七言律与五言长律,太白寥寥数篇而已,岂若少陵之琼琚玉佩,大放厥词哉! 少陵长律,排比铺陈之内,阴施阳设,变动若神。元微之素工此体,故能识其奥窔,而李之逊杜,实在此处。 人以李、杜为才大,未也。李、杜之高凌八代,俯视一切者,气之大也。气大则宏中肆外,致广尽微而有余。然莫作“矜才使气”看,亦如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养而充者也。使气之气也浮躁,气盛之气也从容。使气之气鼓激而有之,气盛之气得之自在者也。 太白诗寄兴物外,故意在言外; 子美之诗兴在目前,故意在言内。李诗《骚》,杜诗《史》也。李能凭空谛构,杜贵实境举足。故杜诗尤易使人激昂感喟。 李、杜足尚者,综核乎古今,博大其文辞,似矣。不知其妙在张皇气势,陟顿始终。张皇易,陟顿难。 唐人多学六朝,惟李、杜力追建安,有风调格力。故言子美宗《选》体,太白时作齐梁间体段亦然。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斯其所以光掩前人,后来无继。”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王若虚曰:“欧公、荆公之言适相反。荆公之言,天下之言也。”愚按: 前贤抑扬李、杜,议论不同,累幅难尽,欧公、荆公特其一端耳。要之,论李、杜不当论优劣也。尊杜抑李,已非解人; 尊李抑杜,尤乖风教。自昌黎不能不并尊李、杜,而永叔、介甫欲作翻案,殆亦不自量邪? 后此纷纷,益无足计。 太白姿禀超妙,全得乎天,其至佳处,非其学力心力所能到,若天为引其心力,助其学力,千载而下,读其诗只得归之无可思议,即其自为之时,恐未必一准要好到如此地位。少陵则不然,要好到如此地位,直好到如此地位,惟不能于无意中增益一分,亦不欲于无意中增益一分。此二公大分判处。 太白早好纵横,晚学黄、老,故诗意每托之以自娱。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 论李、杜诗者,谓太白志存复古,少陵独开生面; 少陵思精,太白韵高。然真赏之士,尤当有以观其合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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