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李商隐 |
释义 | 李商隐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尤喜为诔奠之辞。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而俱无特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 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褥过之。时温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号“三十六体”。 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 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蓠,惟义山一人而已。……义山诗合处信有过人,若其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世人反以为奇而效之,故昆体之弊,适重其失,义山本不至是云。 李义山诗,字字锻练,用事婉约,仍多近体,惟有 《韩碑》 诗一首是古体。 唐人学老杜,惟商隐一人而已,虽未尽造其妙,然精密华丽,亦自得其仿佛。故国初钱文僖与杨大年,刘中山、皆倾心师尊,以为过老杜。至欧阳文忠公始力排之。然宋莒公兄弟,虽尊老杜,终不废商隐。王荆公亦尝为蔡天启言:“学诗者未可遽学老杜,当先学商隐。未有不能为商隐,而能为老杜者。” (义山诗) 咏物似琐屑,用事似僻,而意则甚远,世但见其诗喜说妇人,而不知为世鉴戒。……其言近而旨远,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 李商隐诗,好积故实。如《喜雪》云:“班扇慵裁素,曹衣讵比麻?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又“洛水妃虚妒,姑山客谩夸”、“联辞虽许谢,和曲本惭巴”,一篇中用事者十七八。 李义山拟老杜诗云:“岁月行如此,江湖坐渺然”,真是老杜语也。其他句“苍梧应露下,白阁自云深”、“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之类,置杜集中亦无愧矣。然未似老杜沉涵汪洋,笔力有余也。义山亦自觉,故别立门户成一家。后人挹其余波,号“西昆体”,句律太严,无自然态度。 李义山诗雕镌,惟咏平淮西碑一篇,诗极雄健,不类常日作。如“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及“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等语,甚雄健。 (杨亿) 尝论义山诗,以谓包蕴密致,演绎平易,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洗骨。 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环妍,要非适用。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商隐工诗,为文瑰迈奇古,辞难事隐。及从楚学,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每属缀,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而旨能感人。人谓其横绝前后。 玉溪生往学草堂诗,久而知其力不能逮,遂别为一体,然命意深切,用事精远,非止于浮声切响而已也。 李商隐诗号为中唐警丽之作,其源出于杜拾遗,晚自以不及,故别为一体。玩其句律,未尝不规规然近之也。拾遗爱君忧国,一寓于诗,而深讥矫正,不敢以谈笑道。若商隐则直为讪侮,非若为鲁讳者,使后数百年,其诗祸之作,当不止流窜岭海而已也。桷往岁尝病其用事僻昧,间阅 《齐谐外传》诸书,签于其侧,冶容褊心,遂复中止。私心以为近世诗学顿废,风云月露者几于晚唐之悲切,言理析指事邻于禅林之旷达,诗虽小道,若商隐者,未可以遽废而议也。 李商隐家数微密闲艳,学者不察,失于细碎。 世儒有言,谓李商隐作诗为“獭祭鱼”,以其多检书册也。然商隐用事善于点化,皆无牵强矫揉处,当是博览所致,非浅学所可议也。 以古语入新意,宋诸家皆阴祖之。 杜少陵,盛唐之祖也; 李义山,晚唐之冠也。体相悬绝矣。荆国乃谓唐人学杜者,惟义山得其藩篱,此可以意会矣。 义山七言律,大抵俗艳居多,如 《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读之令人生厌。至七言绝句,义山颇擅场矣。长句中《韩碑》尤卓荦,大为晚唐生色,不可与长吉同日语也。 义山用事之善者,如题柏“大树思冯异,甘棠忆召公”,亦可观。至“玉垒”、“金刀”,便入昆调。一篇之内,法戒具存。世欲束晚唐高阁,患顶门欠只眼耳,要皆吾益友也。 温、李诗皆轻艳,李集中情诗尤多。然妻死,府主选乐籍一人赠之,自云栖志禅玄不纳; 有谢启,辨生平篇什中无赖事非实。信尔,当非仅挑达一生者。 李商隐才力亦优于浑,而用事诡僻,多出于元和。 商隐七言古声调婉媚,大半入诗馀矣。(与温庭筠上源于李贺七言古,下流至韩偓诸体。) 商隐律诗较古诗稍显易,而七言为胜。七言如““何年部落”一篇,乃晚唐俊调; 其它对多精切,语多秾丽,宋人号为西昆体,为晚唐一种。……较许浑而言,许工词,李工意,而俱不甚畅。 商隐七言律,语虽秾丽,而中多诡僻。 商隐七言律,既多诡僻,时亦有鄙俗者。 商隐七言绝……较古、律艳情尤丽。 五言绝,许浑声急气促,商隐意新语艳,此又大历之降,亦正变也。 李贺、李商隐、温庭筠古律之诗,多侧词艳语,宋初杨大年诸人翕然宗之,号西昆体,人多訾其僻涩。今人但指商隐诗为昆体,非也。 李商隐七言律气韵香甘,唐季得此,所谓枇杷晚翠。 石林长老源公,禅诵余晷,博涉外典,苦爱李商隐诗。……余问之曰: 公之论诗,何独取乎义山也? 公曰: 义山之诗,宋初为词馆所宗,优人内燕,至有挦扯商隐之谑。元季作者惩西江学杜之弊,往往跻义山,祧少陵,流风迨国初未变。……少陵当杂种作逆,藩镇不庭,疾声怒号,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词危。义山当南北水火,中外箝结,若喑而欲言也, 若魇而求也, 不得不纡曲其指, 诞谩其辞, 婉娈托寄, 谜连比, 此亦风人之遐思, 小雅之寄位也。 ……余曰: ……义山 《无题》 诸什,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公为真清净僧,何取乎尔也? 公曰: 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烧,然则不干; 爱流不飘,鼓则不息。诗至于义山,慧极而流,思湥而荡,流旋荡复,尘影落谢,则情澜嶂而欲薪烬矣。春蚕到死,蜡烛成灰,香销梦断,霜降水涸,斯亦箧蛇树猴之善喻也。且夫萤火暮鸦,隋宫水调之余,悲也; 牵牛驻马,天宝淋铃之流,恨也。筹笔储胥,感关、张之无命; 昭陵石马,悼郭、李之不作。富贵空花,英雄阳焰。由是可以影视山河,长挹三界,疑神奏若集之音,阿徒证那含之果。宁公称杼山能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吾又何择于义山乎? 元和、太和之代,李义山杰起中原,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皆以格韵清拔,才操优裕,为西昆“三十六”,以三人俱行十六也。 选玉溪次谪仙后,乃是重他,非以太白压之也。义山自谓“杜诗韩文”。王荆公言学杜当自义山入。余初得荆公此论,心不谓然,后读山谷集,粗硬搓牙,殊不耐看,始知荆公此言正以救江西派之病也。若从义山入,便都无此病。山谷用事琐碎,更甚于昆体,然温、李、杨、刘用事,皆有古法,比物连类,妥贴深稳。山谷疏硬,如食生物未化,如关人作汉语读书,不熟之病也。昆体诸人甚有壮伟可敬处,沈、宋不过也。 义山七绝,使事尖新,设色浓至,亦是能手。间作议论处,似胡曾 《咏史》 之类,开宋恶道。 义山咏史,多好讥刺,如“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回”、“如何一梦高唐雨,自此无心入武关?”然论前代之事,则是以备讽戒,昭代则不可,不曰“完、哀之间多微词”乎! 义山绮才艳骨,作古诗乃学少陵,如 《井泥》、《骄儿》、《行次西郊》、《戏题抠言草阁》、《李肱所遗画松》,颇能质朴。然已有“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诸篇, 正如木兰虽兜牟裆, 驰逐金戈铁马间, 神魂固犹在铅黛也; 一离沙场,即视尚书郎不顾,重复理鬓贴花矣。 义山初时亦学少陵,如《有感》五言二长韵可见矣。到后来力能自立,乃别走《楚辞》一路,如《重感》七律,亦为“甘露之变”而作,而体格迥殊也。介甫谓义山深有得于少陵,而止赞“雪岭未归”一联,是见其炼句,而未见其炼局也。 义山 《有感》排律二首,为甘露之变而作,可见其曾学子美也。《碧瓦》、《镜槛》、《拟意》、《独居有怀》四首,用意难测,未审是艳情否?《酬令狐郎中见寄》 诗,有曰:“天怒识雷霆”,又曰:“危于讼阁铃”,已知绹意之不释然矣,其后复为彼所感。桓司马所谓“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者也。 义山 《蝉》诗,绝不描写用古,诚为杰作。“幽人不倦赏”篇,情景浃洽。《落花》 起句奇绝,通篇无实语,与 《蝉》同,结亦奇。《月》 诗次联虚灵。《李花》 亦然。《后阁》第三联,苦心奇险句也。《晚晴》次联澹妙。 严沧浪云“西昆即义山体,而兼温飞卿及杨、刘诸公以名之。”冯定远曰:“《西昆酬唱》是杨、刘、钱三人之作,和者数人,取法温、李,一时慕效,号为西昆体。不在此集者尚多。永叔始变之,江西以后绝矣。元人为绮丽语,亦附西昆体。而义山诗实无此名”。余注义山 《无题》诗,名曰《西昆发微》,正嫌沧浪之粗漏也。 于李、杜、韩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义山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深奥之路。义山思路既自深奥,而其造句也,又不必使人知其意,故其诗七百年来知之者尚鲜也。高棅以为隐辞,又以为属对精切; 陆游辈谓《无题》为艳情; 杨孟载亦以艳情和之,能不使义山失笑九原乎? 义山诗寓意俱远,以丽句影出,实自楚辞来。宋初诸人,得其衣被,遂使西昆与香奁并目。 张南士尝言: 生平不喜观李商隐诗。旧谓商隐堆垛辏砌,号獭祭鱼,此病犹小,其最不足处,是半明半暗,近通近塞,迷闷不得决。盖其人质本庸下,而又袭元长之习,原无佳诗,乃复襞积故事以镘补之,不特调卑气僿,无言外之意,前人所云乏神味者,而即其句中求其意之通,调之浃,使人信口了了,亦不可得。他不足论,第举其集中最推,今人选本所最赏,如 《锦瑟》 一诗,承句云:“一弦一柱思华年”,已口赧矣。乃落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底言? 此可称通人语乎? 义山盖负才傲兀,抑塞于钩党之祸,而《传》所云: 放利偷合、诡薄无行者,非其实也。……吾观其活狱弘农,则忤廉察; 题诗《九日》, 则忤政府; 于刘之斥, 则抱痛巫咸; 于乙卯之变,则衔冤晋石; 太和东讨,怀积骸成莽之悲; 党项兴师,有穷兵祸胎之戒。以至《汉宫》、《瑶池》、《华清》、《马嵬》诸作,无非讽方士为不经,警色荒之覆国。此其指事怀忠,郁纡激切,直可与子美相视而笑,断不得以放利偷合、诡薄无行嗤摘之者也。或曰: 义山之诗,半及闺闼,读者与《玉台》、《香奁》例称。荆公以为善学老杜,何居? 余曰: 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国风》之螓首蛾眉、云发瓠齿,其词甚亵,圣人顾有取焉。《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遂为汉魏六朝乐府之祖。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遥情于婉娈,结深怨于蹇修,以序其忠愤无聊、缠绵宕往之致。唐至太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阨塞当涂,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 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莫若瑶台璚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动。其《梓州吟》曰:“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已自下笺解矣。吾故为之说曰: 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盖得子美之深而变出之者也,岂徒以征事奥博、撷采妍华,与飞卿、柯古争霸一时哉! 学者不察本末,类以才人浪子目义山,即爱其诗者亦不过以为帷房昵媟之辞而已。此不能论世知人之故也。 刘贡父《诗话》一卷,语多杂碎。称李义山 《锦瑟》诗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似可破从前之疑。 李义山、陆渭南皆祖述少陵者。李之蕴藉,陆之排奡,皆能寓变化于规矩之中。李去其靡,陆汰其粗,其于大历、元和也何有? 李义山 《锦瑟》一篇,说者但以为悼亡之作,或遂以锦瑟为女子之名。其于“一弦一柱”句难通,则有改“五十”为十五、廿五者; 或又作断弦解,瑟二十五弦,断则五十弦矣。然于“蓝田日暖”句,觉杂出不伦,即指蓝田为葬地,何以有生烟之喻耶?按《旧唐书》: 义山仕宦不进, 坎𡒄终身。 裴庭裕《东观奏记》曰:“商隐自开成二年升进士第,至大中十二年,以盐铁推官死。”则 《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师古曰:“泰帝,泰昊也。”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 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自顾头颅老大,一弦一柱,盖已半百之年矣。“晓梦”喻少年时事,义山早负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梦。“春心”者,壮心也,壮志消歇,如“望帝”之化“杜鹃”,已成隔世。“珠”、“玉”皆宝货。“珠”在“沧海”,则有遗珠之叹,惟见“月”照而“泪”。“生烟”者,“玉”之精气。“玉”虽不为人采,而“日”中之精气,自在蓝田。“追忆”,谓后世之人追忆也。“可待”者,犹云必传于后无疑也。“当时”,指现在言。“惘然”,无所适从也,言后世之传,虽可自信,而即今沦落为可叹耳。诗中虽虚文无一泛设,众解纷纭,似皆无当。即世传东坡四字分解,应亦假托也。 义山七律逐首擅场,特须郑笺耳。盖义山诸体之工,唐人实无出其右者,不独七律也,又不独香奁也。 李商隐《韩碑》一首,妣杜凌韩,音声节奏之妙,令人含咀无尽。每怪义山用事隐僻,而此诗又别辟一境,诗人莫测如此。 义山五言出于庾开府,七言出于杜工部,不深究本源,未易领其佳处也。七言句法兼学梦得。 玉溪生诗以绮丽香艳自名,然老杜以后善学其诗,未有尚于玉溪者。欧公知此意,何至变古为时欤? 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 七字每平仄相间, 而义山 《韩碑》一篇中,“封狼生䝙䝙生貔”,七字平也;“帝得圣相相曰度”,七字仄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于讽谕。中多借题掳抱,遭时之变, 不得不隐也。 咏史十数章, 得杜陵一体。 至云:“但须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不愧读书人持论。 商隐诗文,工于獭祭,典赡过温庭筠,宋代杨大年诸人宗之,号西昆体。 晚唐人古诗,秾鲜柔媚,近诗余矣。即义山七古,亦以辞胜。独此篇 (按指《韩碑》) 意则正正堂堂,辞则鹰扬风翙,在尔时如景星庆云,偶然一见。 义山五言近体,征引过多,性灵转失。 义山近体,辟绩重重,长于讽谕。中有顿挫沉着,可接武少陵者,故应为一大宗。后人以温、李并称,只取其秾丽相似,其实风骨各殊也。 义山长于风谕,工于证引,唐人中另开一境。顾其中讥刺太深,往往失之轻薄。 玉溪 《锦瑟》 一篇,解者纷纷,总属臆见。余幼时好读之,. 确有悟入,觅解人甚少。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以此出。意云: 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望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 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逐致无端有此怅望。即达若庄生,亦迷晓梦; 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 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追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对锦瑟而兴悲,叹无端而感切。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又如《无题四首》之四,意云: 永巷樱花,哀弦急管,白日当天,青春将半; 老女不售,少妇同墙,对此情景,其何以堪? 展转不寐,直至五更,梁燕闻之,亦为长叹。此是一副不遇血泪,双手掬出,何尝是艳作? 故公诗云:“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将此意,明告后人。 熟读李玉溪,可除浅易鄙陋之气。 诗固有引类以自喻者,物与我自有相通之义。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物我均无是理。“庄生晓梦”四语,更又不知何所指,必当日獭祭之时,偶因属对工丽,遂强题之。曰“锦瑟无端,”原其意亦不自解,而反弁之卷首者,欲以欺后世之人,知我之篇章兴寄未易度量也。 人皆谓杜陵殁后,义山可为肖子。吁! 何弗思之甚耶?彼之浑厚在作气,此之浑厚在填事; 彼之讽谕必指实,此之风喻动涉虚; 彼则意无不正,此则思无不邪。风马之形,大相径庭,奚待一一量较,而后知其伪哉! 竹垞先生云:“诗至义山始称才子。”此亦是前辈中心好尚处。夫所谓才子者,必胸中牢笼万象,笔下熔铸百家。故就唐代论之,李白、杜甫、韩愈真其人也,亚焉者尚有其人,义山特其一耳。 文章有大乘法,有小乘法。大乘法易而有功,小乘法劳而无谓。……李义山,小乘也,而归于大乘。如《重有感》、《随师东》、 《登安定城楼》、 《哭刘》、 《痛甘露》之类, 皆有人心世道之忧; 而《韩碑》一篇,尤是以出奇而制胜。 李商隐诗,明暗参半。然欲取一人备晚唐之数,定在此君。 李义山用意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奇。绝句秘藏,至是尽泄,后人更无可以展拓处也。 善学少陵七言律者,终唐之世,惟李义山一人。胎息在神骨之间,不在形貌。《蜀中离席》一篇,转非其至也。义山当朋党倾危之际,独能乃心王室,便是作诗根源。其 《哭刘》、 《重有感》、 《曲江》 等诗, 不减老杜忧时之作。 组织太工,或为挦扯家藉口。然意理完足,神韵悠长,异时西昆诸公,未有能学而至者也。 世之好西昆体者,以为李义山从杜脱胎,不知其流弊至开饾饤一门。当时温庭筠已嫌浓缛,今之镂刻粉饰者,大都以此藉口矣。 唐自元和以后,五七言古体,靡然不振,即义山亦非所长。至其七言律体,瓣香少陵,独探秘钥,晚唐人罕有其敌,读者无仅与牧之,飞卿诸公同类而并观之也。 义山学杜,前贤既有定论,然但指某章,某句,以为虎贲中郎之似,亦犹皮相。读者当于其精力结聚处求之,方为得力。 少陵七律,格法精深,而取势最多奇变,此秘惟义山得之。其脱胎得髓处,开出后贤多少门户。 玉溪五律,多是绝妙古乐府。盖玉溪风流酝藉,尤在五律也。近时程午桥补注,以为花鸟诸题,多是平康、北里之志,良然。 微婉顿拙,使人荡气回肠者,李义山也。自刘随州而后,渐就平坦,无从睹此丰韵。七律则远合杜陵; 五律、七绝之妙,则更深探乐府。晚唐自小杜而外,惟有玉溪耳。温岐、韩偓,何足比哉! 遗山云“精纯全失义山真”,指出“精”、“真”分际。有此一语,岂不可抵得一部郑氏笺耶? ……然遗山论诗既知义山之“精”、“真”,而又薄温,李为“新声”者,盖义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而其以绮丽为体者,则斥为新声,但以其声言之,此亦所谓言各有当尔。 商隐诗与温庭筠齐名,词皆缛丽。然庭筠多绮罗脂粉之词,而商隐感时伤事,尚颇得风人之旨。故《蔡宽夫诗话》载王安石之语,以为唐人能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商隐一人。自宋杨亿、刘子仪等沿其流波,作《西昆酬唱集》,诗家遂有“西昆体”,致伶官有挦扯之讥。刘攽载之《中山诗话》,以为口实。元祐诸人起而矫之,终宋之世,作诗者不以为宗。胡仔《渔隐丛话》至摘其《马嵬》诗、《浑河中》诗,诋为浅近。后江西一派渐流于生硬粗鄙,诗家又返而讲温、李。自释道源以后,注其诗者凡数家,大抵刻意推求,务为深解,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而《无题》诸篇,穿凿尤甚。……至于流俗传诵,多录其绮艳之作,如集中《有感二首》之类,选本从无及之者,取所短而遗所长,益失之矣。 义山诗盛事托讽,运意深曲,佳处往往逼杜,非飞卿所可比肩。 玉溪生虽晚出,而才力实为卓绝。七律佳者几欲远追拾遗,其次者犹足近掩刘、白。第以矫敝滑易,用思太过,而僻晦之敝又生。要不可不谓之诗中豪杰士矣。 余幼学诗,闻之长老言: 初学乍知诗味,每易堕粗浮轻率之习以自喜,而不知其自画也; 若从晚唐入,殆免是矣,是诗学中之一径也。晚唐以李义山为巨擘,余取而诵之,爱其设采繁艳,吐韵铿锵,结体森密,而旨趣之遥深者未窥焉。 论义山诗,每云善学老杜,固已。然以杜学杜,必不善学杜也。义山远追汉、魏,近仿六朝,而后诣力所成,直于浣花翁可称具体,细玩全集自见,毋专以七律为言。其终不如杜者,十之三学为之,十之七时为之也。 义山诗高华典丽,音韵缠绵,宜荆公叹其善学老杜也。八叉同时,瞠乎后矣。 义山绝句,颇有一唱三叹之作,然长于讥刺,不善于风喻。 李义山 《有感》云:“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谁暝衔冤目?宁吞欲绝声!”于甘露之变,感愤激烈,不同于众论。《筹笔驿》、《碧城》、《马嵬》、《重有感》、《随师东》诸诗,诚有如陆鲁望所谓“抉摘刻削,露其情状”者。蔡宽夫云:“荆公晚年喜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唯义山一人。”范元实云:“义山诗,世人但知其巧丽,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得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两评皆确。 先君云:“七律中,以文言叙俗情入妙者,刘宾客也; 次则义山,义山资之以藻饰。”树谓: 所嫌于义山者,政病其藻饰。如太史公作文,纯乎古格,忽搀六朝偶俪,岂复成体?孟坚犹近之,蔚宗、承祚骎骎乎下移矣。义山之得失亦如是。 前人论义山者多矣,誉之訾之,各有见地,须善会之。如蔡天启谓其“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范景文谓“诗家病使事太多”。 贺裳谓义山某某篇“政如木兰, 虽兜牟裆, 驰逐金戈铁马间,梦魂犹在铅黛也。”又曰:“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兼比兴。”愚谓藻饰太甚,则比兴隐而不见矣。释石林曰:“诗人论少陵忠君爱国,一饭不忘,而目义山为浪子,以绮丽华艳,极《玉台》、《金楼》之体也。”以上诸论皆有见,亦平允得实。许彦周谓“学义山可以药浅易鄙俗之病”。愚谓不善学义山,政恐得此病。许盖詟其编事之富,谓为不鄙陋耳,不知编事富,政是陋处 余极喜李义山诗,非爱其用事繁缛,盖其诗外有诗,寓意深而托兴远,其隐奥幽艳,于诗家别开一洞天,非时贤所能摸索也。云间姚平山 (培谦) 笺注颇称善本,盖能知作者之意于言外,可谓义山功臣。 玉溪专工近体,清峭中含感怆,用事婉约,学少陵得其藩篱者,后人近体必先从之入手 (刘子仪、高青邱尤其善学者)。五言长律亦以温丽芊绵胜。 洪觉范云:“诗至义山,乃文章之厄。”此爱极生妒语。 李义山诗开口便是香奁,然最工讽刺,不专以绮语曼音移人心志。 诗有借色而无真色,虽藻绩实死灰耳。李义山却是绚中有素。敖器之谓其“绮密瑰妍,要非适用”,岂尽然哉! 至或因其《韩碑》 一篇,遂疑气骨与退之无二,则又非其质矣。 温柔敦厚,诗教也,……义山 《马嵬》等篇,尚有戒意,至云:“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直不啻倖灾乐祸-矣, 成何语耶? 义山 《韩碑》,在其诗中另自一体,直拟退之,殆复过之。 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秾丽之中,时带沈郁。如《重有感》、《筹笔驿》 等篇,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飞卿华而不实,牧之俊而不雄,皆非此公敌手。《圣女祠》“三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作缥缈幽冥之语,而气息自沉,故非鬼派。《无题》 诗多有寄托,以男女比君臣,犹是风人之旨。其间意多沉至,词不纤佻,非冬郎《香奁》可比。《碧城》诸诗,似说杨妃诗,而语特含浑。至“郑君怅望”二句,明指寿皇,犹较《马嵬》蕴藉。 义山七绝以议论驱驾书卷,而神韵不乏,卓然有以自立,此体于咏史最宜。 其源导漾吴、何,讨澜徐、庾。炼藻温腴,寄情婉约,拾其香草,仍有内心。诸体相宣,七言专胜。本陈宫之新体,而离合生奇,自成高格。律诗缠绵顽艳,陆士衡所谓“缘情绮丽”,斯足当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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