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曹植赋《洛神赋》 |
释义 | 曹植赋《洛神赋》曹植赋《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据四部丛刊影印明活字本《曹子建集》)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即帝位,改元黄初,对弟弟曹植特别猜忌,屡欲加害,赖其母卞氏救援,幸得不死。黄初二年(221)由临淄贬安乡,旋改鄄城,四年徙雍丘,明帝(曹睿)太和元年(227)迁徙于浚仪,二年复还雍丘,三年徙东阿,六年又改封陈。自黄初三年以后虽爵号为王,实受监国使者的监视,蛰居封地,不得与亲戚通问,行动失去自由,因此所作多忧郁不平之言。 本篇旨意,众口纷纭,有人认为是感甄后而作,也有人认为是借水神宓妃以比曹丕,抒发爱君恋阙之意。实际上,本篇是以求宓妃(洛神)之所在为线索,通过梦幻的境界描写对一个神女的爱慕、眷恋,限于人神道殊,交接无由,终于含恨分离,说明求通君侧之人而不可得,寄寓对君国的眷念和衷情不能相通的苦闷。这是作者执著于理想的追求与备受猜忌迫害的遭遇无法统一的矛盾的反映。 全篇分序与赋两大部分。序,说明作赋缘由,是了解赋旨的钥匙。赋词分为六大段。第一段从开头至“臣愿闻之”,写归藩路经洛川,在恍惚之际得见洛神所在,并设为与御者问答,开启下文。第二段从“余告之曰”至“采湍濑之玄芝”,极写洛神的体态、容姿、穿戴和举止,启下文写爱慕之情。第三段从“余情悦其淑美兮”至“申礼防以自持”,写对洛神的爱慕,虽相互赠答,但担心遇合受阻。第四段从“于是洛灵感焉”至“令我忘餐”,写洛神为“我”的诚心所感动后将来而未至的情怀和举动。第五段从“于是屏翳收风”至“怅神宵而蔽光”,写洛神来临扈从之多、车驾之盛,终以人神道殊,无由交接,哀伤缱绻,含恨离去。第六段从“于是背下陵高”至结尾,写洛神去后顾望思慕、不忍离去的深情。 赋体风格趋向巧丽、正则,这是《文心雕龙·诠赋》篇末的总结语,也是《洛神赋》的风格的很好概括。《诠赋》篇说: “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词必巧丽。”正则指赋的内容必须形象鲜明、情思雅正,巧丽指赋的形式必须结构精巧、辞藻华丽。下面试看本篇是怎样通过洛神的形象描绘与情思抒发而体现出这种风格的。 洛神是神女宓妃,是“我”所寻求、爱慕的对象。她的容貌、心灵一如绝代佳人,她的居处、行止又是潜渊仙子,亦人亦神,若真若幻,境界微妙,引人入胜。 洛神先出现于岩畔。“我”最初看到的是她动的体态:惊鸿游龙以见其轻盈柔美,秋菊春松以写其光彩风华,轻云蔽月以状其若显若隐,流风回雪以拟其飘荡回旋。绰态余妍,似犹未尽,又从远望近察加以描绘: 远看,皎洁像朝霞中喷薄腾升的太阳;近看,鲜艳像亭亭玉立的荷花。“迫而察之”,洛神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接着洛神一肌一容,仪静体闲,穿戴服饰,珠光宝气都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她,天生丽质,不施脂粉,奇服旷世,不同凡俗,但骨法相貌都与画图中人相当,也就使人们似曾相识,感到更加亲切了。洛神仍在岩畔,或缓步山旁,或采芝湍濑。但有时忽然耸身引体,遨游嬉戏,左倚旄旌,右荫桂旗,揎袖伸出玉臂于神浒。她的行为举止,亦人亦神,人们真像“我”一样被引进到“仰以殊观”的境界。 “我”对洛神不止慕其容姿艳逸,更加悦其性灵淑美。试看,当“我”托微波传话赶先向洛神表达爱慕真情,并解下玉佩作为信物相约时,她很有礼貌地举起琼玉作答,并约定在水中所居之处相会。无怪“我”深深赞叹“佳人之信修”——她确实善良美好,懂得礼法。尤其是当洛神看到“我”疑虑不决收敛爱慕的脸色,镇定动荡的心神,严守礼法以约束自己时,她为“我”的诚愫所深深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摇曳,主动从岩畔动身走来,怅然长吟以抒发久久思慕的情怀,声音是那么悲哀、激越而长久不歇! 她不但习礼,而且明诗。当众多神女跟随她来的时候,她吟咏匏瓜无偶、牵牛独居的篇章,以表示对“我”孤居的同情和慨叹。 洛神从岩畔来到清流、神渚。她怀着一颗爱心对“我”悠悠思慕,脉脉含情,充满人间情味。但她的一举一动又处处表现出水上女神的特点。她将赴约会,离开岩畔,耸动身躯,延颈跂望,则曰: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思慕情切,行走在香草繁生的小径中,牵引动一阵阵芳香,则曰“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来到清流、神渚后,伴随着唱咏匏瓜、牵牛一首首情歌,她身体敏捷,飘忽莫测,则曰“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她轻盈细步于水波之上,鞋袜边溅起粼粼小浪花,则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行动起来,一时倾侧,一时平稳,好像离去,又好像回来,则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细微、生动的刻画,表现出洛神将来而未至的行为和情态,几乎只是水上女神才能具有的特点,给人们带来丰富的想象和奇妙的美感。 水上风平浪静,洛神正待来临。人们可以听到鼓声、歌声和洛神车乘的鸾铃声,看到众神跟随同往,拉车的六龙严整地齐头并进,洛神乘着云车缓缓而行,鲸鲵、水禽来为护卫。扈从之众,车驾之盛,景况空前。“两美其必合”,谁不为洛神与“我”的即将相会而引领拭目。洛神果然越北沚,过南冈,回转头来,蹙眉眷目,向“我”启动微颤的朱唇,陈诉交往的纲常礼法: 只怨恨人神之道有别,虽皆处盛壮之年却不能与君匹配! 精心安排的约会,一向殷切的期盼顿成泡影。这是个出人意料的悲剧结局。她心神俱碎,举起罗袖掩面泣不成声,泪流浪浪,沾湿衣襟。她伤心欢会不能再有,此去就天各一方。这种人神之间的阻隔,纲常礼法的禁锢,对洛神来说也是身不由己、无法冲破的。她怀着歉仄、遗憾和情思缠绵的复杂心理向“我”诉说真情: 曾无微情以尽爱慕之忱,聊献赠江南产的明珠耳环作为纪念;今后潜居幽渊,这片心却永远寄托在君王身上。“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真挚、善良、美好,眼巴巴地望着它消逝、湮灭,所有正直的人谁不为之一洒同情之泪。“我”以诚愫感动洛灵,洛神用一瓣心香献给“我”,成为“我”的真正知音,是这幕悲剧在神宵光蔽中永远掩盖不了的异彩。 “我”既是作者,又不完全是作者。说是作者,因为朝京师、还济洛川、言归东藩等事实皆言之有据,特别是作品中抒发的思想感情符合作者后期的遭遇和思想情况。说不完全是作者,朝京师本为黄初四年,而曰“三年”;遇洛神本非实有其事,故既引“古人有言”,又曰“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用虚构的故事写作者的忧愁苦闷,亦虚亦实,忠爱缠绵。 “我”从京域东归藩地鄄城,经过伊阙、轘辕、通谷、景山等险阻的山路,整天的旅程使“车殆马烦”,更不用说人的疲惫不堪了。因此优游眺望之际,忽然精神恍惚,思绪散乱,记性模糊,见不真切,从而进入幻境。这种“精移神骇”的状态是有其深刻原因的。作者在《赠白马王彪》的序中说他对任城王曹彰的暴亡、监国使者“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以及规定藩国不得互相交通(序中说“大别”、诗中说“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可证)等残酷迫害,“意毒恨之”,“愤而成篇”。诗中说“我思郁以纡”、“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又说“心悲动我神”。这都说明“精移神骇”是因为备受猜忌迫害,悲愤不胜、愁思郁结而引起的迷惘恍惚的精神状态。“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正见出其郁纡不解、傍徨瞻顾的情况,远非一般的闲情逸致、悠然自得。 “我”带着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哀怨和困惑心情进入幻境,有如屈子“求宓妃之所在”,于凄迷仿佛中俯察仰视,“睹一丽人,于岩之畔”。这个丽人,作者不仅在序中引古人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加以说明,而且在赋词中借御者说“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再次交代。因此,《洛神赋》实际上是一篇宓妃赋。 “我”从洛神的风姿、举止看到自己正要寻求的幽闲贞专的美好淑女,一阵喜悦爱慕之情油然而生。久已寂寞的心弦顿时激烈振荡,长期积压的痛苦像要倾倒出来,悲喜交集,不是滋味! 眼前既无良媒通接欢情,只得凭托微波传达言辞。希望一片真诚先于别人向她表达,并解下玉佩赠送相约。这正同屈原求宓妃一样,“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但宓妃已不再是当年的“美而无礼”,反之,她习礼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我”对洛神正表示悦慕、叹美,忽然担心自己满怀诚挚的恋情会受到她的欺骗,联想到郑交甫汉滨遗珮的事情,于是惆怅迟回、狐疑不定。这种潜意识的恐惧感和戒备,来自现实生活中坎坷不平的遭遇,使“我”难以形成健全的轻松愉快的心态,终于“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洛神看到这种情况,为“我”的诚愫所感动,飘然来临。顾盼之间炯炯有神,容颜如玉光泽温润,话未出口,已散发出幽兰般的香气。总之,花一样的容貌,轻盈柔美的体态,“令我忘餐”。只有到这时,“我”一度振荡的心弦才又继续奏出欢欣慕悦的曲调,反映出“我”在追求过程中的诚挚恳切。 洛神因人神道殊、无由交接的哀怨陈诉,对“我”是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她献赠明珰、长寄心迹的缱绻情怀,对“我”又是一种沁人心脾的诚挚慰藉。“我”的困惑正在“此时无声胜有声”,忽然间就不见洛神所在地方,怅然若失,痴望着神光消逝,隐没! “我”是在“陵景山”之后停车眺望遇上洛神的。现在背朝景山走向低下之地。后面的山陵好像越来越高; 脚步前进了,心神还留在原地; 留恋的情思,仍在回想洛神的神情容貌和相遇的情景; 茫茫四顾,徒觉愁绪满怀。这里只有淡疏洒落的几笔,把一个精神迷惘恍惚、沉浸在真挚善良美好的追求中的“我”精妙传神地表现出来,引导人们进入境中,与“我”去一同体验、一同想象。“冀灵体之复形”,“我”再一次寻求宓妃之所在,驾着轻舟逆流而上。在漫长的洛水里行船,忘了归来,越思恋越增爱慕之情。整夜心神不安,不能入睡,浓霜沾湿满身直到天明。“我”在现实生活中承受着愁苦、困惑,一再寻求与自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知音,而洛神的心灵期许与“我”的心灵企求正相契合。这诚如明人谭元春在《古诗归》(卷七)里说的: “有才人不必其为朋友,有色人不必其为妻妾,赞叹爱慕,千古一情。” 本文体兼骚、赋。以叙写男女之思寄托君臣遇合之感,始自屈原《离骚》。曹植本篇与《美女篇》、《愍志赋》、《静思赋》等亦沿此旨。屈原求宓妃、简狄、有虞二姚,曹植求洛神,泛言之,喻求贤臣,具体言之,喻求通君侧之人,反映出他们遭谗被谤不见容于君的忧患心理。 清朝程廷祚的《骚赋论》认为: “骚则长于言幽怨之情”,“赋能体万物之情状”。《活神赋》则两体兼备。篇中写洛神与“我”的思慕哀怨,悱恻缠绵; 多用“兮”字句,加强了幽怨之思的感情色彩。洛神形象的塑造,深受屈原《九歌》中《湘君》、《湘夫人》、《山鬼》和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巫山神女的影响,是仙界神女,亦是人间佳丽,体现出真、善、美的和谐统一,富有文艺创新的精神。本篇第二段写所见洛神的艳逸瑰姿,第四、五段写洛神来临、众灵扈从的盛况,皆极尽铺张;写水神的“凌波微步”,“我”的“足往神留”,更是描摹传神之笔。这种较多的铺叙、描写,正是赋体的特色。至于以客主问答为结构骨架,则常见于汉大赋; 句式比较整齐,多对仗、排句(如第二、四段和末段),则是盛行于魏晋的骈赋特征。总之,骚赋两融,形神兼备,是本篇主要的写作特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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