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吁嗟篇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吁嗟篇》属乐府 《相和歌 ·清调曲》歌辞。《乐府解题》： “曹植拟《苦寒行》为吁嗟”。这是曹植后期的作品。《三国志·魏志·陈思王传》载：“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诗人为屡徙封地感慨而作。曹植以 “转蓬” 自喻，表达自己屡遭迁徙，到处飘泊的处境及其心中的悲哀。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二句单刀直入，开篇点题。可叹呀！飘飞的蓬草，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唯独你遭到这样的命运？诗人以慨叹转蓬单单遭到四处漂泊的命运而领起全篇，接着自然地转入对蓬草四处漂泊不定处境的描写。“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二句，总的概括蓬草离根远去，飘泊不止的命运。下面则是具体描写蓬草飘泊不定的情状。“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这里将蓬草飘荡的情状具体、形象地描绘出来。蓬草向东西南北极广远的地方无休无止地飘泊，在飘泊中，突然遇到旋风而被吹入云端，自以为被吹到天路的尽头，哪知很快又沉到深渊里。突然一阵狂风又把它从深渊中吹出，又将它送到田野中，回田野中，应当向南飘飞，反而飘向北，以为向东去，却被吹向西。飘飘荡荡，无依无靠，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现，飘过了所有江湖大泽，越过了各处的高山峻岭。转蓬就是这样，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狂风吹拂、摆布。这里以 “七陌”、“九阡”、“八泽”、“五山”，形容所经地域之广远。可谓无所不到，无处不飘。以“回风”、“惊飙” 形容风力之强大，无法抵抗。这里用 “经”、“越”、“入”、“下”、“周”、“历”等，一连串动词把转蓬无所不往的情状形象地描绘了出来。正如清代陈祚明评论说：“写转蓬飘荡，淋漓生动，笔墨飞舞，千秋绝调。” ( 《采菽堂古诗选》)

接着，诗篇很自然地由叙述转入抒情：“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蓬草在 “回风”、“惊飙”的支配下，被迫上下四方，飘泊流转，没有固定的安身之处，又有谁知道它的痛苦和艰难？这两句是对前面几句的总结，是诗人自我身世的写照，是发自心底的哀叹。在曹丕父子的歧视、压抑下，曹植遭受了屡徙封地之苦，处境极为艰难，正如他在 《迁都赋》序中所云：“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在赋文中则写道：“椓蠡䖿而食蔬，摭皮毛以自蔽。”可见其频繁的迁徙给他生活带来很多痛苦。当然，诗中的 “苦艰”，不仅包含了生活上的艰难痛苦，而且也蕴含了其才难施、壮志未酬的苦痛。为此，他终于发出“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的沉痛呼声。诗人遭遇到了迁徙之痛，从中体会到这种痛苦，比毁灭还要令人难以忍受。因此，他情愿受 “糜灭”之苦，随野火而俱焚，真是 “糜灭不惜，痛切殊深”(陈祚明 《采菽堂古诗选》)。这是诗人对人生绝望而发出的沉痛之声，对曹丕父子强加于他的迫害而发出的抗议之声。痛切之深，溢于言表。曹植的这种情绪，在他的后期作品 《杂诗》第二首“转蓬离本根”中也表现了出来。诗中写道：“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沈忧令人老。”诗中将迁徙不定，生活困苦的情形都诉说了出来。可见，“转蓬离本根”与此诗表现的情绪是相同的。诗人遭受迫害的苦悲之情不断地抒发了出来，从中，人们仿佛看到了一位贫苦漂泊，沉浸在无限抑郁痛苦中的诗人形象。

这首诗通篇运用了比兴的手法。诗人以转蓬飘荡喻流徙生活，将蓬草人格化，让蓬草诉说遭到的四处飘泊、流转之苦，发出愿随野火燔的慨叹，旨在表明自己遭受的迁徙之苦及其内心的沉痛呼声。因此，诗篇愈写转蓬飘泊，就愈能把自己遭受的迁徙之苦，含蓄、有力地表现出来。诗篇始终紧扣蓬草飘泊不止的形象着笔，借蓬草四处飘荡的艺术形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这种艺术手法是非常高妙的。若非高手，莫能致此。

全诗的叙述和抒情浑然一体，不可分割。诗篇开始二句：“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就是直接抒情。这种悲叹转蓬命运的情感由何而发呢？它是由蓬草上入 “云间”，下沉深渊，“经七陌”、“越九阡”、“周八泽”、“历五山”，随风飘转，受尽了飘泊之苦而发。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接下去又自然地转入了抒情。全诗由抒情到叙述，由叙述到抒情，层次清楚，前后照应，浑然一体，达到凄婉动人的艺术效果。

语言形象，丰富多变。诗中的语言极为形象、生动。如描写转蓬的飘泊，则用“宕宕”、“飘飖”、“连翩”、“流转”等词语，从这些词语中，让读者很自然地想象出转蓬飘泊的情状。语言之丰富多变，则更是表现得突出，诸如表达“经过”的意思，则用 “经”、“越”、“入”、“下”、“周”、“历”等； 表达转蓬飘荡之远，则用 “七陌”、“九阡”、“云间”、“沉渊”、“中田”、“八泽”、“五山”等等，语言的丰富多变，使诗歌增添了极强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