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仙人篇

仙人揽六著，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回驾观紫藢，与帝合灵符。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不见轩辕氏，乘龙出鼎湖？ 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

本篇为诗人自制的新题乐府诗，《乐府诗集》将其归入《杂曲歌辞》。篇名取首句头两字而定，是曹植的一首游仙诗。

全诗可分三层。第一层自诗开头至“九州安所如？”八句，极写作者仰慕仙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活逍遥，愉悦和睦，琴瑟声乐，桂酒神鱼。那缥缈的仙境、神奇的世界，令诗人激动不已，兴奋万分，继而深感到人世间，四海之大，却是那样的侷促窄小，九州之广，又是那样的无所适从，举步维艰，难以托足。前六句总写仙境异趣，后二句抒自身感慨。揽、持，拿着。六著，古代的博具，用竹片做成，长六分，上面刻着点数，从么到六，和骰子是一类。湘娥，传说中的湘水女神。相传就是舜的二妃娥皇、女英。秦女，《列仙传》： “箫史者，秦缪公时人，善吹箫。缪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妻焉。箫史教弄玉学吹箫，作凤鸣，一时皆随凤皇飞去”，皆成仙人。笙竽，皆乐器名。玉樽，玉酒杯。桂酒，《楚辞 ·九歌》： “奠桂酒兮椒浆。”王注： “桂酒，切桂以置酒中也。”河伯，黄河水神。神鱼，谓黄河鲤。鲤跃越龙门则成龙，故称神鱼。值得注意的是，这几句中的湘娥也好，秦女也罢，无不是原处人间，后像黄河之鲤越龙门一般，化为神仙的。而诗人自己又何尝不是皇家公子，虽死是生，缘何不能洒脱飘逸，自得其乐，而却跼促藩邦，身受控制，没有自由可言呢？“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的倾吐诉说，深切而又曲折地道出了当权者对诗人的压抑、防范和控制，前后文的反衬映照，何等鲜明，无尽的悲叹与悖逆，尽在言外，生动形象而又隐约地显现了诗人的牢骚不平、愤懑与反抗。令人亦深切感受到“其音宛，其情危，其言愤切而有余悲。” (宋长白 《柳亭诗话》传三)

既然人间丑恶，举足遭险，“我”又何不随想象的翅膀躲避一下这恐怖惊骇的世界，超越凡俗到仙境去自由遨游一番呢？随作者感情的激荡，诗韵也便自然步入诗作的第二个层次。从 “韩终与王乔”到 “人生如寄居”。这层写诗人应仙人之邀，翱翔云表，仙境漫游的所见，所思，所感。韩终，又作韩众，传说中古仙人名。《列仙传》说他本是战国时齐人。“王乔”，传说中仙人号王乔者有三：周有王子乔，即王子晋，汉有叶令王乔和柏人令王乔。要，邀。天衢，即天路。韩终、王乔二仙人，在路上盛情邀请我，我又何尝不愿前去浏览享受一番呢？“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太虚，即太空，天。景云，五色彩云，又叫庆云或卿云。这短短四句，诗人便以其高超的语言艺术，落笔惊人，骤然间抓住读者的心灵，将人们引入那缥缈神奇的幻境；漫漫天际，无垠的云海，万里之遥，不值得举足迈步；轻轻一飞，就直升九天太虚。瑞气环绕左右前后，奋起腾跃，逾越五色彩云，碧空的凉风吹拂着我的身躯，那该是何等美妙奇特的感受呢？这和“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又怎能同日而语呢？其映照对比，天壤差距，感情的升降起落，溢于诗外。接下来，诗人以 “回驾”句宕开，顺势写诗人想象中的要先去谒见天帝。紫薇，即紫微。本为星宿名，这里指天帝居住的紫微宫。灵符，即神符。符是古时用做凭信的东西，上面刻有文字，剖为两半，如天子与诸侯，朝廷与外官，主帅和守将，往往各持半符。使者往来，持符为据，以验真伪。这里说 “与帝合灵符”，就是去朝见天帝的意思。一路行来，所见殊异，万象新奇，华丽璨灿，天门高峻，巍巍耸立，神树琼枝繁生，白虎星蹲居守卫。多么壮观，多么雄奇。拜过天帝，“我”再驾长风以邀游四海。东行间，走过西王母所居地，由这位美貌的女神及其特殊的居处，诗人情不自禁地又俯瞰五岳间的芸芸众生。唉，与仙境相比，人生一世，不过是过眼烟云如同寄居之客罢了。《尸子》：“老莱子曰： 人生天地之间寄也。”王母庐，《五岳名山图》：“昆仑三角，其一角正北，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台；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上有玉楼十二，景云映日，朱霞流光，西王母之治所。”作者尽情地驰骋于想象的幻海仙域，当这激情剧烈地燃烧之后，便又不能不稍稍冷静下来，去冥思苦虑：既然是仙境美妙异常，非凡夫俗子可企，而人生又是那样的短暂若寄，且要历经磨难。如何去恰切地对待这样一个处世之道与立身之本的大问题呢？诗人便由仰慕仙境，畅游云天，进而引入第三层的修身养性、卧薪尝胆，以待良机。

末六句可说是前二层的发展趋势和必然结果。如前面分析所述，曹植的游仙诗，也是其生活基础所决定的，是社会现实的产物，是冷峻的现实生活激发出来的冥思玄想，并以之来寄托其难言之情。正如吴兢 《乐府古题要解》卷下所言其：“伤人世不永，俗情险囏，当求神仙翱翔六合之外。”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解》 所云更为明了 “读 《升天》、《远游》、《仙人》、《飞龙》诸篇，又何翩然遐征，览思方外也。王初蒙宠爱，几为太子，任性章衅，中受拘挛，名为懿亲，其朝夕纵适，反不若一匹夫徒步。……斯人感慨，岂空云尔哉！”明于此，接上文，诗人经过凝神苦索之后，得出要“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潜光，收敛起光彩，以显指隐居。养羽翼，据说，得道之人，臂生六翮，腹长羽毛，然后得以飞升 (见 《意林》)。徐徐，安稳貌。言即要隐忍起来，养其浩然之气，待安稳修炼，不断长进，终有一天，会功有所就，羽化成仙的。接下来作者又充满信心地举出轩辕氏黄帝的例子，来补充证明。鼎湖，传说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之下，鼎成有龙下迎黄帝，黄帝骑龙升天，后人因名其处为鼎湖 (见《史记·封禅书》)，等我修炼成熟之后，飞升入天，盘桓其上，待与黄帝相聚，共享世外九天之乐趣，开始一种新奇的生活。

统观全诗，豪迈俊逸，字里行间，充满着诗人对美好而又高超境界的热烈追求，洋溢着作者排解抑郁的远举轻飏之逸兴。而这种风格，又是以其思想感情之高迈不凡为基础的，正是钟嵘所谓的“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