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镜之诡诈

·阮葵生·

江阴是镜，诡诈诞妄人也。胸无点墨，好自矜饰，居之不疑。海宁陈相国，为其所惑，高东轩相国亦信之。尹健余侍郎督学江左，因二公之言，造庐请谒，结布衣交。镜遂辟书院，招生徒，与当时守令往还，冠盖络绎。常州守黄静山永年，亦与过从，其后因嘱托公事不复往。镜因于书院静室中，供陈高尹黄四木主，俗所谓长生禄位也。稍有识者，皆非笑之。辛未雷翠廷先生督学至，广文以为言，先生贻书令其来见，以觇其学。镜不往，而令广文通意，欲先生造庐，如尹故事。先生笑曰：“吾固知贤士不可召见，但恐吾往见后，则四公木主之外，又增一人，故不为耳。”后数年，镜为乡人告讦，亡命不知所终。镜居村去市数里，有小路，逾沟而行，稍近数十步。镜平生必由正路过桥，不趋捷也。一日自市归，途遇雨，行至沟旁，四顾无人，一跃而过。有童子匿桥下避雨，惊曰：“是先生亦跳沟耶？”镜饵以一钱，嘱勿言。童子归，其父诘钱所从来，争传是先生跳沟，声名大损。

[选自《茶余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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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作品以辛辣讽刺的笔调，塑造了一个胸无点墨、故作斯文，利用假名声招摇行骗的反面人物是镜的形象，读罢给人极深的印象。
文章一开始，即明白指出是镜是个伪君子，“诡诈诞妄人也”。按一般理解，就是说此人诡计多端，狡诈，办事荒唐狂妄。作品着重从文化素养的角度来揭露他：“胸无点墨，好自矜饰。”即没什么学识，却自命不凡，夸饰自己，时间长了，也没人怀疑他。这些，都是从总括的角度先对人物来个概略的介绍，使人了解此人的品质和特点。
接下来，作品对人物的行动和灵魂作了具体的剖析。
首先，写是镜骗取了官员的信任，为自己树立起了虚假的名望，使自己声名鹊起。出身海宁县的陈相国和高东轩相国都被他的假象迷惑了，相信了他确有学问。这两个位极人臣的大官僚带了头，谁还能不信呢？因此，离京到江阴来检查学务工作的侍郎尹健余，甚至降尊纡贵，枉驾屈尊“造庐请谒，结布衣交”;常州守官黄静山虽然后来由于是镜向他“嘱托公事”——请他在办理某项公务时给予关照——即托关系走后门，不再来往，但这之前也惑于其名而与是镜有交情的。这样一来，是镜便轻而易举地凭空筹集了一笔虽看不见却作用颇大的政治资本——与大官僚们有密切关系，他有没有学问就更无人怀疑了。于是，是镜开始进一步行骗，办了书院，招了学生。
其次，作品写了是镜真面目败露的过程。他虽然有了一面吓人的大牌子遮掩自己的浅薄鄙陋，但毕竟不能遮严实和长久。他的俗不可耐终于由他自己无意之中暴露了出来。他为了表达自己对几位大官的铭感之情，居然不顾自己名士的身份，在家中“供陈高尹黄四木主，俗所谓长生禄位也”。这本来是行巫卖卜之人干的事，高雅的读书人是绝不干的，而是镜以名士身份竟干了这种所谓“子不语”蠢事，足见其浅陋，他的“学问”都是些什么货色，就可想而知了。因此，“稍有识者，皆非笑之。”他麒麟皮下的马脚，由他自己伸了出来，这是何等尖锐辛辣的讽刺！
正因为他的真面目已为人识破，所以另一位来这里检查学务的督学雷翠亭先生听说此事后，不客气地“贻书令其来见，以觇其学”。觇，观测；这里引申为观察、考察。而是镜恬不知耻，居然让人告诉雷督学，让雷学当年尹督学的样子前往“造庐请谒”。雷笑道：“吾固知贤士不可召见，但恐吾往见后，则四公木主之外，又增一人，故不为耳。”这是尖刻得不能再尖刻的讽刺和挖苦了，从而说明了是镜在人们心目中已一钱不值，也含蓄地批评了陈高尹黄四人的不知人。至此，这一诡诈诞妄的伪君子形象，便跃然纸上了。
最后，作者又补叙了一件小事，来进一步揭露他的虚伪：他家与市镇之间有条小路，要过一条沟，从沟上跃过，可近几十步；是镜作为声名赫然的贤士，从来是绕行几十步从桥上走的，因为跳沟不雅，有辱斯文。有一天遇上了雨，“行至沟旁，四顾无人，一跃而过”;一个小孩子看见了他跳沟，他回身“饵以一钱，嘱勿言”。这是十足的虚伪。封建读书人的信条之一，是行动的“不逾矩”,即不违反一定的规矩，跳沟大概就是逾了矩。这当然迂腐。但是镜不仅“逾矩”,而且前有“四顾无人”,后有“饵以一钱”,这简直是对孔夫子的亵渎。这一情节使形象更显丰满而有个性。
除了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外，作品的结构也有点特殊。在按事情的前后过程塑造形象，是镜的虚伪面目被揭破后，作品即以“后数年，镜为乡人告讦，亡命不知所终”作了收束，但作品行文并未到此打住，而是补写了是镜遇雨跳沟。从结构上看，这笔绝非蛇足，它使全文在形式上有变化，更活泼些；在内容上使对是镜的揭露更深刻，也再次照应了是镜的“诡诈诞妄”的特点，起到言有尽而意未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