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上》

令尹兮警警，①　　　　　楚国首相行不端，
群司兮𫎡𫎡。②　　　　　文武百官多谗言。
哀哉兮淈淈，③　　　　　一国混乱真可叹，
上下兮同流。　　　　　　君臣上下都一般。
菽藟兮蔓衍，④　　　　　荒草野藤已蔓延，
芳虈兮挫枯。⑤　　　　　香花芳草却枯烂。
朱紫兮杂乱，⑥　　　　　紫胜红色秩序乱，
曾莫兮别诸。⑦　　　　　世上无人能分辨。
倚此兮岩穴，　　　　　　独处深山居岩洞，
永思兮窈悠。⑧　　　　　思君念国路遥远。
嗟怀兮眩惑，⑨　　　　　哀伤怀王眼不明，
用志兮不昭。⑩　　　　　行忠尽义身难显。
将丧兮玉斗，(11)　　　　楚国将丧栋梁材。
遗失兮纽枢。　　　　　　君王遗失能与贤。
我心兮煎熬，　　　　　　我的心里似熬煎，
惟是兮用忧。(12)　　　　想到这里忧无限。
进恶兮九旬，(13)　　　　心中憎恨九旬饮，
复顾兮彭务。(14)　　　　思念务光想彭咸。
拟斯兮二踪，(15)　　　　踏着两人脚印行，
未知兮所投。　　　　　　未知前途心不明。
谣吟兮中野，(16)　　　　徘徊荒野独歌咏，
上察兮璇玑。(17)　　　　抬头仰望北斗星。
大火兮西睨，(18)　　　　向西斜视火星下，
摄提兮运低。(19)　　　　不寐愁看摄提行。
雷霆兮硠礚，(20)　　　　惊雷阵阵隆隆响，
雹霰兮霏霏。(21)　　　　冰雹雪水纷纷降。
奔电兮光晃，　　　　　　闪电奔驰光耀眼，
凉风兮怆凄。　　　　　　秋风袭来心凄凉。
鸟兽兮惊骇，　　　　　　飞禽走兽都惊骇，
相从兮宿栖。　　　　　　相跟相随各处藏。
鸳鸯兮噰噰，(22)　　　　双双和鸣是鸳鸯，
狐狸兮𢖅𢖅。(23)　　　　对对狐狸相依傍。
哀吾兮介特，(24)　　　　可怜自己孤单单，
独处兮罔依。　　　　　　独处无依心忧伤。
蝼蛄兮鸣东，(25)　　　　只有蝼姑在东鸣，
蟊𧕾兮号西。(26)　　　　小蝉蟊𧕾鸣西墙。
蛓缘兮我裳，(27)　　　　毛虫爬上我衣裳，
蠋入兮我怀。(28)　　　　蠋虫钻进我身上。
虫豸兮夹余，(29)　　　　无数小虫夹攻我，
惆怅兮自悲。　　　　　　失意懊恼自悲伤。
伫立兮忉怛，(30)　　　　无穷悲痛久呆立，
心结縎兮折摧。(31)　　　忧心郁结心沮丧。

(黄寿祺 梅桐生 译)

【注】①謷謷 (ao): 《章句》: “不听话言而妄语也。”令尹： 春秋时楚国最高的官职。《章句》: “楚官，掌政者也。” ②群司： 文武百官。𫎡𫎡(nong) : 《章句》: “言皆竞于佞也。”③淈淈(gu) : 水泉涌出的样子。引申为混乱。《章句》: “一国并乱也。” ④菽藟：菽，豆的总名。藟 (lei): 蔓草。菽藟，在这里泛指小草。⑤虈 (xiao) : 香草。《补注》: “《本草》:‘白芷，一名虈。’ 《说文》: ‘茝，虈也。楚谓之蓠； 晋谓之虈； 齐谓之茝’ ”。挫枯： 《章句》: “弃不用也。” ⑥朱紫：《论语·阳货》 : “恶紫之夺朱也。” 《集解》: “朱，正色。紫，间色之好者。恶其以邪好而乱正色。”后来朱紫比喻正邪、是非、优劣等。⑦别诸： 即辨别、区分。⑧窈悠： 这里指道路遥远。《章句》: “长守忠信，念无违而涂悠远也。” ⑨怀：指楚怀王。《章句》: “怀，怀王也。” ⑩用志： 用，使用。引申为“行”。志，忠信之志。用志，指行忠尽义的人。(11)玉斗：《章句》: “钮枢，玉斗皆所宝者。……言放弃贤者逐去之。” (12)惟：想，思。(13)九旬： 指九旬之饮。《章句》: “纣为九旬之饮而不听政。” (14)彭务： 《章句》: “彭，彭咸。务，务光。皆古介士。耻受污辱，自投于水而死也。”(15)拟：《章句》: “则也”。则，效法。(16)中野： 荒野之中。(17)璇玑： 《补注》: “北斗魁四星为璇玑。”璇玑，指北斗星中的两颗星： 天璇，天玑。(18)大火： 星名。一年自秋季开始，大火星自西而下，又叫流火。(19)摄提： 星名。《史记·天官书》: “大角者，天王帝廷，其两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摄提。”属亢宿，共六星，位于大角 星 的 两侧。左三星叫左摄提，右三星叫右摄提。在牧夫星座。运低： 《章句》: “摄提运下，夜分之候，愁思不寐，起视星辰，以解戚者也。” (20)硠礚(lang kai) : 《章句》 : “雷声。” (21)霰(xian): 小雪珠。(22)噰噰(yong): 鸟声和鸣。《章 句》: “和鸣貌也。” (23)徾徾(mei) : 《章句》: “相随貌。” (24)介特：耿直、清高而孤独的人。《章句》: “独也。” (25)蝼蛄(lougu):一种对农作物有害的昆虫。 (26)蟊𧕾(maojie):蝉类。 《尔雅·释虫》: “茅蜩。 ” 《注》: “江东呼为茅𧕾，似蝉而小，青色。”《义疏》: “此蝉好鸣于草梢。” (27)蛓(ci) : 《补注》:“《说文》云： 毛虫，有毒螫人。” (28)蠋(zhu) : 蛾类的幼虫。(29)豸(zhi) : 无脚的小虫。(30)忉怛(daodan):悲痛。(31)縎(gu) : 《补注》: 结也。结縎，郁结。

这是《九思》的第二篇。如果说《逢尤》主要是怨君不明的话，那么这首诗主要的目的如其题“怨上”所表明，是对朝廷当道的怨愤。诗的第一部分主要抒发怨愤的感情。一开头即把“怨”的对象端了出来： 令尹无行，群司竞佞。并直斥其“上下同流”合污以致“菽藟” “蔓衍”，“芳虈”“挫枯”，“朱紫”易位，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混乱局面。可谓痛快淋漓。细审诗意，诗中所指斥的“淈淈”的局面，都与群小当道，贤人委弃有着直接的联系。所以，这部分的重点是抒发对群小当道、贤人放逐的愤慨。
自 “倚此兮岩穴”起至“未知兮所投”，为本篇第二部分。从对现实的指斥转入对诗人主体情感的抒发。尽管已被放逐在野，尽管一再遭受群小的“诼谮”迫害，但终不改其忠君忧国之志。这里的“永思”，“嗟怀”，都不仅是对自身遭遇的叹息，而且是从国家大局着眼，叹息楚国“将丧兮玉斗，遗失兮纽枢”。这里的“玉斗”、“纽枢”都是对贤良人才的比喻的说法。自然也有自况之意，但又超越了自怜自伤的境界而达到忧国忧君的境界。面对这种现实，诗中抒发的是内心痛苦如煎如熬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感。“进恶兮九旬”是说不愿与群小同流合污，“复顾兮彭务”是表明对于耿介独特的彭咸务光二位古贤的敬慕。后二句则说，虽然仰慕他们，但又不能如他们一样，遭受打击，为保持个人的人格而投水自尽，一死了之。因为，屈原想到的不仅是个人的荣辱，而萦系着的是楚国的前途与命运。虽然遭谮被逐，但仍然对怀王，对楚国抱有希望。因而，这部分中，主体感情是十分复杂、矛盾的。也正是在这种复杂、矛盾的多层次的情感抒发中，抒情主人公的形象才更为真切的凸现出来。
从“谣吟兮中野”至结尾，是本篇的最后一个部分。在上一部分中，表现了屈原的苦闷、矛盾的情感，他处在一种进亦忧、退亦忧的境况中。既恶 “九旬之饮”，又不能 “从彭咸之所居”。“未知兮所投”，实际是说不能如 “彭务”一样。这部分则紧承上文，抒发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若失的情怀。表现的是屈原性格中 “孤独” “介特”的层面。起首写他 “谣吟兮中野”，苦闷、孤独的内心感受催使他中夜不眠，行吟于野，有长歌当哭之意。他 “愁思不寐，起视星辰，以解戚者也” (《楚辞章句》) ，但苍天无语，唯有 “大火” “西睨”，“摄提” “运低”； 更加惊雷阵阵，雹霰霏霏，电闪风凉，鸟兽惊骇。这里的一组描写自然景观、动物的诗句，极有力地烘托了屈原内心情感的涌动奔腾。“雷霆”以下诸句，构成排比，颇有气势。对孤独、苦闷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也起到了有力的映衬作用。读着诗句，一个孤独、憔悴、神色悲愤而又茫然的形象就浮现纸上。“哀吾兮介特，独处兮罔依”，正是这个形象的传神写照。以下 “蝼蛄兮鸣东”至 “惆怅兮自悲”，情调转为悲凉。是以虫豸的鸣号来突出抒情主人公内心的孤独悲凉。尤其是 “虫豸兮夹余，惆怅兮自悲”，似以虫豸喻奸人，更是写不仅奸人排挤打击，而且虫豸也不相容，这也就更深一层地表达了孤独者的愤懑。结尾二句，则是收束全文，突出自己无以排遣的痛苦感情。用“心结縎兮折摧”这一显得夸张的说法，表明对国家、个人不幸遭遇的深切关注。
全诗的情感基调是怨愤而悲凉的，但又处处充满着忧怀国事的爱国情感。写法上，采用大量楚地风物以喻正邪、忠奸，既合于楚辞作品 “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的特点，且具特定的象征意义。而诗中对自然气候、景物的描绘，多排比、铺叙、互文的手法，也是楚辞中所习见的。
诗中还采用了烘托手法来强化气氛和呼应抒情主人公情感的发展变化，既有利于其形象的塑造，也有助于抒发主人公特殊的情绪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