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

柳永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流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戚氏》是柳永的创调，词中以宋玉自比，大约作于外放荆南(今湖北江陵)时期，其时已年过半百。由于柳永早年混迹伶工乐妓，不为宋仁宗所喜，久不调职，后来得官，亦难于立朝。外放州郡小官，心情很是郁闷。通篇刻画宦游生涯中的驿馆旅思，是其长技所在。
词为三叠长调。结构上以时间为线索，从傍晚、深夜一直写到破晓，其中插入对往事的追忆，脉络十分清楚。上片写凄清的秋绪。“晚秋”点出时令是九月，接着刻画薄暮时分微雨刚过的驿馆景色。井梧、槛菊，点缀着驿馆的荒寂，残烟上着一“惹”字，暗牵愁情。“凄然”以下八句，写登高望远，怀古伤神，将宋玉《九辩》悲秋之思织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而无友生”,正好切贴个人感怀。煞拍以一“正”字，领起三句，回到写景，而出以听觉形象。“应”字、“喧喧”字，把蝉鸣、蛩响，彼此呼应的秋声写得十分传神。
中片写永夜的幽思。“孤馆”二句点明处境，心态。“风露渐变”以下，转写更深夜景，与上片又有不同。一“渐”字写出对时令的细微感受。“夜永对景”直到煞拍，当一气读下，文意上的断句当为“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这就过渡到对往事的追忆上来。
下片换头不断曲意，追写狂放不羁的少年生活，补足了“暗想”的内容。最后归结到厌倦征逐名利的官场生活这一主旨上来。从前面的“绮陌红楼”到本片的“狂朋怪侣”,措辞上便有无限留恋与伤逝之感。由此跌出“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这一全篇的主题词。早年对酒当歌，而功名蹭蹬，是一度失落；临老为利名牵绊，而风流云散，是再度失落。以彼易此，究竟值得不值得？“空惨愁颜”作了回答。最后回到写景，又有一番时间的推移。末二“停灯向晓，抱影无眠”,“抱影”字写尽伶仃孤处的滋味，为神来之笔。
全词从秋色秋声展开吟咏，感伤岁月蹉跎，个人发展可能性已不复存在，只有零落一途待人蹒跚——充满着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为命运嘲弄的不平之鸣，其思想意义虽不能与《离骚》等同，但在有志报国而得不到统治者理解这一点上，则有相通之处。王灼《碧鸡漫志》说“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可见它在当时的影响。
全词二百一十二字，为重头巨制。篇幅虽长，却多三言四言的短句，句法活泼，平仄通叶，韵位错落有致。音律考究，特别是四言对仗句式的频频出现，有如骈赋，已为周美成词开启门径。可见柳永不仅长于文辞，而且精通音乐，只有兼此两长者，才可能创制出这样的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