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跛子

叶大春

鞋匠岳跛子手艺棒，讲书也棒。特爱讲岳飞，慷慨激昂泪满襟怀，常炫耀道：“俺是岳飞的第四十四代子孙咧！” 众人并不肃然起敬，且嗤笑揶揄：“哼！ 莫腌臢岳飞啰！ 你配做岳飞子孙么？岳飞子孙甘戴绿帽子么？嘻嘻……”岳跛子瞠目结舌汗颜湿背，跌进汗腥氤氲的被窝，茶饭不思，心如锥扎……
岳跛子倾囊从人市上买来的婆娘却无缘消受。他阳痿，婆娘熬不住，偷偷与木匠憨二相好了。岳跛子几次撞上，蹲在门外干咳嗽抽闷烟。憨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从不跳墙爬窗，总是大摇大摆来去从容。憨二剽悍劲大，挥斧比岳跛子舞锥还轻巧，要揍扁岳跛子还不比捏瘪臭虫容易？众人耻笑他，他无奈苦笑，自嘲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法管，让她快活吧！”
如今辱及祖宗岳飞，岳跛子才痛苦不堪。
不久，日本兵占了野牛镇。一日，鬼子小队长闯进鞋铺，搂住岳跛子的婆娘就往房里拽。鞋铺对面就是木匠作坊，憨二正在挥斧劈料。婆娘凄厉地呼喊：“憨二，救救我！”憨二怔了怔，斧落地，溜进屋。婆娘绝望了，瞥瞥呆若木鸡噤若寒蝉的岳跛子，但没呼喊。岳跛子浑身一颤，怒火攻心：狗日的，都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连她也小觑我……房里传出婆娘撕心裂肝的惨叫声和鬼子阴森惨人的怪笑声。岳跛子真想伏地痛泣仰天长啸，耳边回荡起喧嚣的耻笑声唾骂声。他颤抖地操起那把锥了多年鞋的钢锥，橐橐地走进房里。鬼子小队长泄尽淫威后死猪般躺着，见岳跛子怒目圆瞪走进来，一愣，腾地跳起叽哩咕噜地怒吼。岳跛子冷冷地逼视他。鬼子小队长慌忙抓手枪，但岳跛子迅若脱兔捷如猿猴，飞起一锥，鬼子小队长惨叫一声砰然倒地，脑袋被锥了个透穿。岳跛子嫌不解恨，舞锥狂扎，不一会，鬼子脑袋成了马蜂窝……婆娘双手捂脸恐惧万分。岳跛子瘫软地坐在门槛上嗫嚅：“好汉做事好汉当！ 你快逃吧，跟憨二去……” 婆娘猛地扑进他怀里：“不！ 我不逃！ 我不跟憨二去！ 你真正是我男人……”
岳跛子叫鬼子的大狼狗撕碎了！ 野牛镇人肝胆俱裂，默默叨念：“岳跛子，你有种！ 谁再耻笑你，就他娘的不是人！”
野牛镇出大殡葬了岳跛子。石碑上刻着这么一段文字：“岳飞的第四十四代子孙！”

选自《小说界》1988年第5期

【赏析】 岳跛子是否真是岳飞传人，无可查证，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白讲岳飞，在关键时刻他确实做得像个岳家子孙。
小说开头，把岳跛子写成个十分委琐的人物，他除了掌掌鞋讲讲书以外并无太大的能耐。尤其委琐在他买来婆娘却无福消受，甘戴绿帽子，“阳痿”这个男子汉们深恶痛绝的词儿偏偏落在了岳跛子身上。
但是岳跛子委琐中仍有伟大： 他之痛苦不在于一般男子无福贪欢，也不在于自己脸面无光，他的痛苦在于辱及了岳家祖宗。
所以，在鬼子糟蹋他婆娘后他敢于杀死鬼子并非偶然。他用实际行动挽回了祖宗的面子，也挽回了自己的面子。
应该说岳跛子从内心来讲是个刚烈的汉子，也是个要强的男儿。他婆娘绝望地瞥他但不叫喊，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一个女人在无援时不向他求救，分明是没把他当男人，分明在瞧不起他。也应该说岳跛子是个宽宏大量的男子。尽管貌似强健的憨二关键时刻像一条虫，但岳跛子还是不记前嫌，叫女人跟他逃走。
因此，平时在大伙眼里挺窝囊的岳跛子，一下子在众人眼里高大起来，委琐之人陡然立成了丰碑。许多功能健全的男儿尚不具备的品质，他在关键时刻表现了出来。野牛镇的人们终于看清了谁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在性题材的文艺作品流行于世之际，在许多人标榜人的原始功能之时，这篇短短几百字的小小说却奇峰突起，描写了一位功能不全而志气不减的男子汉。这是值得称赞的。许多人把性功能与男子汉划起等号来，这篇小说破除了这个不公道的说法。因为人除了原始本能，还有精神。像憨二那种人，其实并不能算什么男子汉。
当然，小说中岳跛子的精神力量不过是他的岳家祖宗的荣誉，似乎是比较狭隘的。但是在当年抗战时期，众人见鬼子就怕的情况下，岳跛子还能不顾自身性命，以死维护祖宗颜面，多少也是一种爱国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