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山水记与山水诗的完美结合——说柳宗元《永州八记》 |
释义 | 山水记与山水诗的完美结合——说柳宗元《永州八记》山水记与山水诗的完美结合——说柳宗元《永州八记》 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里说:“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肯定柳宗元的文学辞章必传于后,二、指出柳宗元在文学上的卓越成就是和“斥久”、“穷极”分不开的。这两点,都很有见地。 钴鉧潭记 钴厂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馀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潨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钴鉧潭记》以“钴鉧潭在西山西”开头,紧接《始得西山宴游记》,重点写潭。第一段写潭状;第二段写得潭经过及潭上景物因人工改造而显得更加优美宜人;然后就他与潭的密切关系感慨作结,余味无穷。 钴鉧潭是由冉水汇成的,因而先从冉水着笔:“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奔注”两字,状冉水迅猛而来,大有一泻千里之势。但偏偏又遇上山石屹立,挡住去路。“奔注”之水碰上山石,用了个“抵”字。“抵”者,至也,但又是“抵触”、“抵抗”之“抵”。水毕竟“抵”不过山石,只得“屈折东流”,似乎软弱了。然而不然。由于“颠委势峻”,故“荡击益暴”。“益暴”两字,不仅表现了水势的汹涌及其强大的冲击力,而且进一步写出了水的性情:遇阻之后,不甘屈服,反而更加暴烈,像在发泄它的怨怒之气。因怒气难平,进而“啮其涯”。狠命地“啮”完了水涯的沙土,“毕至石乃止”。于是出现了“旁广而中深”的水潭。“流沫成轮”,乃是“荡击”的必然结果。不说“如轮”而说“成轮”,生动地画出了因水势冲击、回荡而形成的旋涡溅沫卷雪、旋转如飞的奇景。 冉水由“奔注”而遇阻、而“屈折”、而“荡击”、而啮食,直至冲出个水潭子,这才平静了下来,“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这境界是幽寂的、清冷的。从冉水的本性看,难道它会安于这种处境吗? 第二段于叙述得潭经过时带出一个社会问题:潭上居民因受不了官租私债的威逼,逃向深山去开荒,情愿把潭上的田地卖给作者。作者“乐而如其言”,这仿佛是把贫民的“忧”变成了自己的“乐”。其实相反。联系作者自身的遭遇和《捕蛇者说》等文所反映的情况,就不难想见他此时的心情。如前所说,寄情山水,本来是想逃避现实、排遣忧闷,然而尖税的社会矛盾,直扩展到山巅水涯,如何能逃避得了?一个由于企图改变黑暗现实而被放逐的人仍然不能不面对政治苛虐、生民涂炭的现实,他的忧闷又如何能排遣得了? 遇上类似处境的不太高明的作家,很可能从贫民卖田的事写到他的政敌、写到他自己的遭遇,将愤懑抑郁之情一泄无余。然而,那就未免离题太远了。作者不然。贫民卖田的事,分明于他企图排遣忧闷之时增加了他的忧闷,却不正面说穿,偏偏说“予乐而如其言”,下了个“乐”字。于是,这贫民卖田的情节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向后文过渡的桥梁。买地前的“亟游”(包括了第一段)是寻“乐”,买地后“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潨然,”,又是为了更好地寻“乐”。“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不正是“称心快意”地赞美经他改造后的潭多么适于寻“乐”吗?从前后的几篇文章中的记载看,他初游钴鉧潭时,那年的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中秋已过,却说“尤与中秋观月为宜”,当然是期待在明年、后年乃至往后若干年的中秋节来潭上观月,“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的。这真可以说是“乐此不疲”啊! 啮不动石岸的潭水幽寂、清冷,仿佛安于它的处境。抗不过恶势力的反扑而遭到贬谪的作者呢,与潭水结为知己,频频来游,更盼望着中秋节来此赏月,也仿佛安于他的处境。写了潭,又写了人。于是绾合潭、人,收束全篇:“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是谁使我乐于居住在“夷”人地区而忘掉故乡的呢?不就是你这个小潭子吗?! 又一次用了个“乐”字;但谁都能够懂得它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全篇的描写,看来相当客观。直到结尾,有如张僧繇“点睛”,刚一落笔,全龙飞动;前面绝妙的写景文字,顿时变成了绝妙的抒情文字。徐幼铮说得很中肯:“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托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 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钴鉧潭记》写潭,《钴鉧潭西小丘记》写丘。 开头几句,照应前两篇,点出西山、钴鉧潭和小丘的发现经过及其位置,并为后面“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埋下伏线。接下去,即抓住小丘的“异”点,描绘满布丘上的嶙嶙奇石。在一般人看来,那些毫无生命的石头本来就暴露在那里;但在作者眼中,却是另一回事:“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这是说:那数不清的石头本来被埋于泥土之中、不见天日;却不甘埋没,愤然突破地面,负土而出,争为奇状,用以显示自己的才能、博取人们的赞扬。构思何等新颖!二十来个字,既写出了石数之多、石态之奇,又化静为动,传达了奇石的情感。石头无所谓情感,这自然是作者赋予的。而一经赋予,那形象就立刻栩栩欲活。王夫之说过:“烟云泉石……寓意则灵。”一点也不假。但“意”绝不能生硬地“寓”。在这里,作者即景会心,主观的情和客观的景契合无间,从而创造了独特的境界,既寓了“意”,又妙合自然。 作者于总写众石之后,又分写其中的两类:“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若牛马”、“若熊罴”的比喻本来很寻常,但和“相累而下”、角列而上”及“饮于溪”、“登于山”结合起来,就显得生气勃勃。而“饮于溪”,又带出丘下景物,与前面“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相应。 一个“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的小丘似乎没有什么好写,作者却写得这样生动、这样诱人。 当然,作者不是为写小丘而写小丘,而是大有深意的。他着力写小丘的特异、甚至给丘上的石头注入理想,这都是为了反跌下文。小丘有众石“争为奇状”,理应得到人们的重视;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这就是它的遭遇! “余怜而售(买)之”中的“怜”,乃是“同病相怜”的“怜”,怜小丘正所以怜自己。但仍不肯泄露主题,却用同游者的“大喜”作为反衬(“大喜”者,喜小丘之贱,出自意外耳),与前一篇用“乐”字异中有同。作者“怜”,同游者“喜”,虽然心情各别,却同样是“人弃我取”。不但“取”,而且在取得之后,刮垢磨光,让那被人遗弃的小丘变得更美好。“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等句,很有点“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的意味。稍不同者,杜诗所表现的是长新松、斩恶竹的愿望,而这里则已经诉诸行动。像新松一样,嘉木、美竹自然越高越好,但不能揠苗助长。铲去秽草、伐掉恶木,则原来被淹没的嘉木、美竹就自然会显露出来,拂日凌云的前景是不难预卜的。 何况,秽草、恶木既除,不仅“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而且整个天地都为之开朗。“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这个小丘,不是也可以使作者“乐居夷而忘故土”吗?但他并不蹈袭前篇,却用一组排句,实写“枕席而卧”于小丘之上的时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几乎达到了“与万化冥合”的境界。而“清泠之状”与“瀯瀯之声”,又分明指的是丘下二十五步以外的钴鉧潭。于是回应首段(也遥应前篇),绾合潭、丘,作一小结:“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看来他是十分得意的。 这得意,其实是失意的特殊表现形式,读者已不难体会;但如果就此收束,仍嫌意犹未足。因而又以抒情的、跌宕多姿的文笔略作发挥:先对小丘的未能致身于繁华的京城郊区而远弃荒凉的永州表示痛惜,反转来又对小丘得到他与同游者的赏识表示庆贺。尽管始终没有说到他自己,但“今弃是州也”的小丘的遭遇,不正是他自己的遭遇吗?被人遗弃的小丘还会得到他与同游者的赏识,而他自己呢?贺小丘,不过是自伤不遇罢了。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又写潭,但与《钴鉧潭记》的写法迥乎不同。 题中有个“至”字。第一段,即先写从小丘西行“至”小石潭的经过。“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于是“心乐之”,欲寻声而往,一窥究竟;但为丛篁所隔,无路可通。便下决心“伐竹取道”。“伐竹取道”四字,用行动写心情,坐实了前边的“乐”字。到了“下见小潭,水尤清冽”,见得力气没有白费,其“乐”更不待言。这几句,既与前篇联系,点出小石潭的环境,又表现了发现小石潭的喜悦心情。未见小潭,先闻水声;因闻水声,即觅小潭。行文曲折,引人入胜。 《钴鉧潭记》着重写潭源——冉水的奔注、屈折、荡击,潭本身写得很少。这一篇则着重写潭的本身。 作者于“下见小潭”之时赞美“水尤清冽”。接下去,即在“清”字上作文章。要写出水如何“清”,是比较困难的;作者却因难见巧,写出了两段妙文。 他先撇开“清”,从“小石潭”的“石”字上落墨,写这个潭“全石以为底”;在靠近四周石岸的地方,又从潭底突出若干各种形态的石头,有的像坻,有的像屿,有的像嵁,有的像岩。上面满是青树翠蔓,在微风里“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可以想见,那翠带似的蔓条有的在空际摇曳,有的在水面飘拂、甚或浸入水里。寥寥数语,写景如画。 以上是写石潭的形状,也是写潭水之所以“清”。就文章的脉络说,分明是从“水尤清冽”生发出来的。试想,一个以全石为底、又被遍生青树翠蔓的石坻、石屿、石嵁、石岩环绕着的水潭,怎能不“清”?当然,如果潭源之水挟泥沙而俱至,那又是另一回事。可是前面的“闻水声如鸣珮环”,不是已暗示出潭源之水也是“清冽”的吗? 就潭状写出了潭水之所以“清”,自然要进一步写潭水如何“清”。 “潭中鱼”几句,不太细心的读者会认为只不过写鱼罢了。其实不仅写鱼。大画家只画飞虫,不画天空;只画游鱼,不画清水。但由于虫的确在飞、鱼的确在游,因而在欣赏者面前,就出现了天空,出现了清水。这几句,正是采用了这种以实写虚的手法。“皆若空游无所依”,脱胎于前人的创作。但袁山松的“其水十丈见底,视鱼游如乘空”(《宜都山川记》记夷水入江处);吴均的“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与朱元思书》);郦道元的“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水经注·洧水》);沈佺期的“朝日敛红烟,垂钓向绿川,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钓竿篇》);王维的“涟漪涵白沙,素鲔如游空”(《纳凉》),都是先写水清,后写鱼游,就像某些画家按照游鱼的动势勾了些代表波纹的弧线。至于苏舜钦的“人行镜里山相照,鱼戏空中日共明”(《天章道中》);楼鑰的“水真绿净不可唾,鱼若空行无所依”(《顷游龙井得一联,王伯齐同儿辈游,因足成之》);刘爚的“炯鯈鱼之成群,闯寒波而游泳,若空行而无依,涵天水之一镜”(《鱼计亭赋》);阮大铖的“水净顿无体,素鲔若游空,俯视见春鸟,时翻荇藻中”(《园居杂咏》),看来都借鉴了柳文,又各有新意,但在先写水清、后写鱼游这一点上,却都与袁、吴、郦、沈、王之作相类。柳宗元的独创性,在于不复写水,只写鱼游,而澄澈的潭水已粼粼映眼。这还不够,他又借日光作进一步的渲染。作者于岸上观鱼,很难看清潭心;而近岸之处,石坻、石屿、石嵁、石岩上的青树翠蔓又摇缀、披拂,鱼游于树阴蔓条之下,也未必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必须借助日光。“日光下澈”的“澈”字下得多好!“澈”者,照澈潭底也。红艳艳的日光透过蓝晶晶的潭水,直照到白莹莹的石底,多么富于色彩!这色彩,又是用来烘托游鱼以见潭水之“清”的。水透明而鱼不透明,所以当日光下澈之时,鱼自然“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是水里的鱼,又是潭底的鱼影。加上“似与游者相乐”一句,人、鱼并写,情味无穷。 这几笔,真是绘形、绘神、绘影、绘色,即便是最高明的画师,也很难达到这样超妙的艺术境界。 《钴鉧潭记》先写潭源,这一篇恰恰相反。作者是从小丘西行——即从石潭的东方走来的,因被竹林所遮,所以未见石潭,先闻水声。“如鸣珮环”,显然是潭源之水撞击石岸、滴入石潭之时发出的清响。但是接下去,却为什么不先写潭源呢?原来潭源不在潭东,而在潭的西南。作者从潭东行来,立刻被石潭本身的奇景吸引住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先写石潭。在饱赏石潭奇景之后,这才朝西南而望,发现了潭源。 写潭源,也就是写远景。潭源是一条小溪。因“其岸势犬牙差互”(其为石岸可知),故溪水像北斗般曲折、像长蛇般蜿蜒。从潭上望去,有些地方溪光闪耀,有些地方为石岸所蔽,不见溪光。写远景半藏半露,饶有画意。而这又是写望中景物,重点在“望”字上。望潭源而“不可知其源”,又富有诗情。 结尾以“其境过清”收尽全篇。前面出现过两个“乐”字,但作者的“乐”是短暂的。“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不可久居”等句,借景抒情,含蓄地反映了他的寂寞的处境和凄怆、哀怨的心境。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 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由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袁家渴是一条可以泛舟的西流水,景物繁富。故《袁家渴记》于水容石态之外,兼写山、渚、草木、花卉等等。 第一段从《史记·西南夷列传》的首段化出,以钴鉧潭、西山为宾,陪出袁家渴。第二段写渴。“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等句,既简括,又生动。而这,又是为下文更精彩的描写准备条件。因为这条渴自南馆高嶂曲曲折折地流向百家濑,中间又间以重洲、浅渚,所以“舟行若穷,忽又无际”。“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只有八个字,却抵得上一篇洋洋千言的游记。与王维的“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蓝田山石门精舍》)、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意境相类,却更其妙远。 “有小山出水中”以下,记山石、记岩洞、记各种树木花草,虽然文笔雅洁,但毕竟像一篇流水账。然而不要紧,因为这都是为下文蓄势。“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等句,将上面所记的一切统统纳入风中、收到水上。使读者于树动、花摇、草掩、涛飞、濑旋中看见奇光异彩,听见清音远韵;而一股浓郁的香气,也随风飘来,直沁心脾。 柳宗元很善于写风中景。如《南涧中题》里的“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石渠记》里的“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休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都很传神。这里的“每风自四山而下”一段,则更其精彩。苏轼称其造语“入妙”,其实不仅造语入妙,更妙的是他那“以一风统众景”的独具匠心的艺术构思。 结尾的“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云云,命意与《钴鉧潭西小丘记》类似,而用笔各殊。这样奇伟、这样高洁、这样清丽幽雅的风景区,却无人了解、无人赏识,长久地被遗弃、被埋没,连“永之人”都“未尝游”,何况其他!这跟作者自己的品格、自己的遭遇是十分相像的;作者“发潜德之幽光”、以巧夺天工的笔墨描绘这种自然美、表彰这种自然美,“出而传于世”,既表现了他对受压抑、受摧残的美好事物的无限同情和爱护,也寄托了他自己的无限惨痛、无限深沉的身世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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