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拉波桥

〔法国〕 阿波利奈尔

塞纳河在密拉波桥下流逝

还有我们的爱情

何苦老是把它追忆

随着痛苦而来的总是欢喜

夜色降临钟声悠悠

白昼离去而我逗留

我们久久地面相对手相握

在这段时辰里

被人看倦了的水波

在我们手臂搭的桥下流过

夜色降临钟声悠悠

白昼离去而我逗留

爱情从此流去如河水滚滚

爱情从此离去

既像生活一样迟钝

又像希望一样不驯地狂奔

夜色降临钟声悠悠

白昼离去而我逗留

流走了一天天流走了一岁岁

流走的岁月啊

和爱情都一去不回

密拉波桥下奔流着塞纳河水

夜色降临钟声悠悠

白昼离去而我逗留

(闻家驷 译)

吉约姆·阿波利奈尔(1880—1918)是20世纪法国的第一个大诗人，现代诗先驱之一，立体未来主义诗歌开创者和杰出代表。

阿波利奈尔生于罗马，作为私生子，不正常的童年生活对他个性形成及诗歌风格都有一定影响。他做过银行小职员、记者、书店店员、家庭教师等。爱情经历多有波折，故创作许多反映失恋情绪的诗歌，结集《失恋之歌》。1911年入狱，创作《狱中》6首，后无罪开释。1914年应召入伍，获军功勋章并荣升少尉。1916年受伤回后方。1918年结婚，不久患西班牙流感谢世，年仅38岁。

阿波利奈尔的文学活动始于1901年，《城市与诗》是第一首诗作。起初写象征主义诗歌，后与毕加索等青年画家结交，1905—1906年间共同开展立体主义美术运动，诗歌创作则经过立体主义阶段而走向立体未来主义。1913年发表《未来主义的反传统》一文始创立体未来主义。他的第一部诗集是《动物小唱》(1911)，代表作是1913年发表的诗集《醇酒集》。此外还有诸多著述。

阿波利奈尔的诗，鲜明地表现了未来主义特别是立体未来主义的艺术特征。内容上表现对旧世界的厌倦情绪，不幸际遇的抑郁心情，爱情的失意与痛苦，讴歌现代文明等。而把诗与绘画、音乐、声响结合起来，是其艺术形式的重要特征，如有的诗体呈花朵状、手表状、心脏状、镜子状、喷泉状等，这些立体诗体又与内容达到美妙的契合。他还创造一种“谈话体诗歌”，模拟各种杂乱的声音，使诗同音响完美结合。此外，他的诗意象明晰、清新，行文流畅、自然；取消标点符号，创造一种随呼吸和情感起伏波动的内部节奏。这些特征使他对本世纪形成的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均有影响。他的《醇酒集》被誉为法国现代诗歌的“圣经”。

《密拉波桥》正是选自《醇酒集》，被后人视为不朽之作。1912年他第二次失恋，与他心目中美丽、天真、活泼的“小太阳”玛丽·罗朗森(后来成为著名现代派女画家)分手。每次回家经过曾与恋人相聚的密拉波桥，都触景生情，往境鲜活。而其时其地诗人的情波意绪就滚动迭涌在这首《密拉波桥》中。全诗共八节，其中有四节是重复叠唱，余下的四节，每节都呈一个画面，镶嵌在“夜色降临钟声悠悠”这样一个幽旷沉深的大背景中。第一节“塞纳河在密拉波桥下流逝/还有我们的爱情/何苦老是把它追忆/随着痛苦而来的总是欢喜”。这是一个夜幕将垂的黄昏，诗人踏着晚钟的悠沉与苍凉踱上密拉波桥，对着桥下那一脉流动的永恒，追忆自己逝去的爱情。理智使诗人尽力想做得超然，也道自己“何苦”，感情却一如桥下的塞纳河水，无法老去。“白昼离去而我逗留”，就此，密拉波桥上，画上了“我”的一道苍凉孤寞的背影，一动不动。随后镜头在时间的长廊里回摄，记忆的底片翻洗出一枚不褪色的画面：“我们久久地面相对手相握/在这段时辰里/被人看倦了的水波/在我们手臂搭的桥下流过”。曾有过这样久久的驻足，曾有过这样久久的注目，曾有过这样久久的相握，曾有过这样久久默谈对方的时刻。桥下水已倦，桥上人不倦，密拉波桥托出一双久久静默的身影，静定在高天流水之间，远远看去，构成一幅立雕式的美妙图景。惜哉！ 人生宝贵一瞬间，大地非处处可谈情。往境顺着流水飘然逝去，历史的镜头淡入，密拉波桥上又只剩下伊人一个独对一河流水。“爱情从此流去如河水滚滚/爱情从此离去/既像生活一样迟钝/又像希望一样不驯地狂奔”。真是无奈，该迅跑的“迟钝”，欲留住的“狂奔”，徒然惆怅的意绪雾霭般弥散开来，渲染出一个怅触无边的意境：“流走了一天天流走了一岁岁/流走的岁月啊/和爱情都一去不回/密拉波桥下奔流着塞纳河水”。水若有情水亦老，流水不老，逝去的便永无轮回。至此，诗歌借流水这一意象传达出诗人失恋的千般悲苦，万般无奈和无边的怅触。但是，诗人毕竟是诗人，他凭借着诗人的气质禀赋感知生活，体味人生，于是在深沉的哲思中赋予这一次恋情一个更深宏的境界：尽管河水在流动，白昼在流动，爱情在流动，水的流逝飘走了白昼与爱情，仿佛 一切都在流动，但是，这却是一组动静交互参照的画面，诗人安排了一个凸雕式的“我”逗留不动。“我”做为固定的参照座标，反衬出世事流变无常和不可挽留，然而，流动的背景也同时比照出一种恒定状态。诗中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反复咏唱这样两句：“夜色降临钟声悠悠/白昼离去而我逗留”，这就强化出一种意绪，即流不走的在人的心里。镂刻于心版的记忆，不会在塞纳河水的漂洗中褪色，“久久地面相对手相握”已化作一株长青树立于时间长河岸畔，挥也挥不去。“面相对”对出一副永不减颜的图画，“手相握”握住一个永恒的瞬间，美好的爱情向往和憧憬永驻人心。所以《密拉波桥》不朽，密拉波桥上哀婉动人的恋情故事流传至今，飘出国界。

《密拉波桥》在诗体上已见立体主义端倪，靠每行诗的参差错落和标点符号的取消，构成一种河水平缓微波的流动状，给人以视觉上的流动感。诗的内容将今天——过去——从此——此后等时间的流程贯穿起来，有起有伏，有回有还，构成波浪线状，给人感觉上的流动感，加之以诗人感情的波动起伏，使诗具有一种极富韵律的内部节奏，表现了未来主义诗歌追求动态美的特色。诗中意境清新自然：一脉流水，一座桥梁，一双身影，给人一种明晰的立体造型感觉，而其中几个镜头的意象美已无须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