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之情

·观奕道人·

余督学闽中时，院吏言雍正中，学使有一姬堕楼死，不闻有他故，以为偶失足也。久而有泄其事者，曰姬本山东人，年十四五，嫁一窭人子数月矣，夫妇甚相得，形影不离。会岁饥不能自活，其姑卖诸贩鬻妇女者。与其夫相抱泣彻夜，啮臂为志而别。夫念之不置，沿途乞食，兼程追及贩鬻者，潜随至京师，时于车中一觌面。幼年怯懦，惧遭诃詈，不敢近，相视挥泪而已。既入官媒家，时八候于门侧，偶得一睹，彼此约勿死，冀天上人间一相见也。后闻为学使所纳，因投身为其幕友仆，共至闽中。然内外隔绝，无由通问，其妇不知也。一日病死，妇闻婢媪道其姓名籍贯形状年齿始知之。时方坐笔捧楼上，凝立良久，忽对众备言始末，长号数声，奋身投下死。学使讳言之，故其事不传，然实无可讳也！大抵女子殉夫，其故有二：一则搘住纲常，宁死不辱，此本乎礼教者也；一则忍耻偷生，苟延一息，冀乐昌破镜，再得重圆，至望绝势穷，然后一死以明志，此生于情感者也。此女不死于贩鬻之手，不死于媒氏之家，至玉玷花残，得故夫凶问而后死，诚为大晚。然其死志则久定矣，特私爱缠绵，不能自割，彼其意中因不以当死不死为负夫之恩，直以可待不待为辜夫之望。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误，则可矣；必执《春秋》大义责不读书之儿女，岂与人为善之道哉？

[选自《槐西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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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之情》是一篇足以给人以强烈心灵震撼的小说。它讲述的是一个悲惨深情的故事。一对夫妻结婚仅几个月，因生活贫困，妻子被家人出卖，丈夫追随妻子，流转奔波，伤心劳累，终于病死。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妻子也跳楼而亡。
小说的最动人的特色，就是在凄楚痛切的情节叙述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对贫贱夫妻纯情朴直的人性美。
这是一对真诚相爱、彼此情深意笃的少年夫妻。结婚几个月以来，“夫妇甚相得，形影不离”。小说中说，丈夫本是一“窭人子”,即穷人家的青年。然而妻子并不因丈夫的穷而嫌弃他。“甚相得”,写尽夫妻间、尤其是妻子的情谊。但好景不长，因为“岁饥不能自活，其姑卖诸贩鬻妇女者。”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妻子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就这样被当作一件物品一样出卖了，为的是让别人活下去。夫妻间悲痛欲绝的生离死别是可以想见的，但作者没有过多地去渲染，只用了一个细节就极为深刻地写了出来：“与其夫相抱泣彻夜，啮臂为志而别。”啮，用牙咬。夫妻互相在对方的臂上咬下爱的印迹，这是个多么独特而悲怆动人的细节！它把最美好的人性在鲜血交流的痛楚中写出，表现了那种烙印在彼此心中而永远不会磨灭的真诚的爱。
接着，作品进入了对夫妻深情的进一步发掘。妻子终于被人贩子带走了。而丈夫由于刻骨铭心的“念之不置”,便沿路乞讨，追随不舍。小说中三次写了夫妻设法相见的情景。夫妻彼此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从这段简约的文字中，已看得很清楚，开始只能时不时从妻子坐的车中看一眼；继而在官媒家门外守候，偶而见一面；当妻子被卖到学使家，便从此音问断绝，踪迹杳然了。在这过程中，夫妻仍然相约彼此不要寻短见，这其实是一种蕴含着绝望的安慰，当然更是他们美丽珍贵的感情的再现。说它是一种纯情，是最美的人性，并不过份。但这种至情至性，却被无情地践踏摧残了。那个世道不允许这对贫贱夫妻间美好善良的人性生长，活生生地将它扼杀了。可以说，夫妻双方，正是以对方的存在作为一种微茫而强烈的希望，才使自己能生存于世上；一旦这希望破灭，自己生存的意义也便全部消失，——为了对方而活着，这就是他们辛酸苦难人生的全部内容。因此，当有一天，妻子得到了丈夫死去的确实消息后，她“凝立良久，忽对众备言始末，长号数声，奋身投下死。”“对众备言始末”,表明她要让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也表明了她的善良，不愿因自己的死而连累学使家中的人；“长号数声”,是她心中无限悲痛抑制不住的喷发，是她对那戕害人性的罪恶环境的控诉，也是她对丈夫深情怀念的召唤。她以死殉情，死得悲壮，可叹可哀，令人击节。她与丈夫的死，是美好的人性被无情毁灭的过程。
小说从思想内容上看，作者敢于赞扬这位女子不顾“《春秋》大义”的贞洁观念，直到她的丈夫死后，自己才死，是很有些见识的。作者虽惋叹此女子“至玉玷花残，得故夫凶问而后死，诚为大晚”,不免迂腐，但承认她的死志“久定”,只是恐怕自己先死了，辜负了丈夫让自己等待的希望而没有死，是可以理解与同情的。我们说，这对夫妻的行动，特别是女子的行动，确是对封建道德伦理观念的一种蔑视和挑战，是应该大加赞扬与肯定的。
小说在构思上采用了倒叙的方法，先写了女子跳楼而死，后写原因，逐渐露出深意，颇具匠心。特别是批评了学使讳言此事的作法，发表了一些很有见地的议论，更显出立意较高远，构思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