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大人先生传 |
释义 | 大人先生传阮 籍 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言神农、黄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数。尝居苏门之山,故世或谓之闲。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隤,魁然独存。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世同之。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不知其变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也。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着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览观乐非世所见,徘徊无所终极。遗其书于苏门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趍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战战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择地而行,唯恐遗失。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珪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闾,长闻邦国。上欲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扬声名于后世,齐功德于往古。奉事君上,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卜□吉宅,虑乃亿祉;远祸近福,永坚固己。此诚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被发而居巨海之中,与若君子者远,吾恐世之叹先生而非之也。行为世所笑,身无由自达,则可谓耻辱矣。身处困苦之地,而行为世俗之所笑,吾为先生不取也。” 于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叹。假云霓而应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取及也。吾将为汝言之: “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趍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绝,进求利以丧身,营爵赏而家灭,汝又焉得挟金玉万亿、祗奉君上而全妻子乎?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褌之中乎!逃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褌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褌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也。亦观夫阳乌游于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于余乎?且近者夏丧于商,周播之刘、耿、薄为墟,丰,镐成丘。至人来一顾,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将谁与久?是以至人不处而居,不修而治,日月为正,阴阳为期。豈希情乎也,系累于一时?乘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据阳为雄。志得俗从,物莫之穷。又何不能自达而畏夫世笑哉?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故能长久。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暌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驰此以奏除,故循滞而不振。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也。恩译无所归,则死败无所仇。奇声不作,则耳不易听;淫色不显,则目不改视。耳目不相易改,则无以乱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贤以相高,竟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败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今吾乃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飧阳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豈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于昭昭者不足与达明,子之谓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异之,忼忾者高之。,其不知其体,不见其情,猜耳其道,虚伪之名。莫识其真,弗达其情,虽异而高之,与响之非怪者蔑如也。至人者,不知乃贵,不见乃神,神贵之道存乎内,而万物运于外矣。故天下终而不知其用也。 逌乎有宋扶摇之野,有隐士焉,见之而喜,自以为均志同行也。曰:“善哉,吾得之见而舒愤也。上古质朴淳厚之道已废,而末枝遗叶并兴,豺虎贪虐,群物无辜,以害为利,殒性亡躯。吾不忍见也,故去而处兹。人不可与为俦,不若与木石为邻。安期逃乎蓬山,用李潜乎丹水,鲍焦立以枯槁,莱维去而逌死,亦由兹夫!吾将抗志显高,遂终于斯。禽生而兽死,埋形而遗骨,不复反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齐颜,与夫子同之。” 于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尘,倾雪盖以蔽明,倚瑶厢而徘徊,揔众辔而安行,顾而谓之曰:“泰初贞人,惟大之根,专气一志,万物以存。退不见后,进不睹先,发西北而造制,启东南以为门。微道德以久娱,跨天地而处尊。夫然成吾体也,是以不避物而处,所睹则宁;不以物为累,所逌则成。彷徉足以舒其意,浮腾足以逞其情。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若夫恶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争求,贵志而贱身,伊禽生而兽死,尚何显而获荣,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丧体,诚与彼其无诡,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将去子矣。”乃扬眉而荡目,振袖而抚裳,令缓辔而纵筴,遂风起而云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于石之下,惧不终夕而死。 先生过神宫而息,漱吾泉而行,回乎逌而游览焉。见薪于阜者,叹曰:“汝将焉以是终乎哉?” 薪者曰:“是终我乎?不以是终我乎?且圣人无怀,何其哀夫!盛衰变化,常不于兹。藏器于身,伏以俟时。孙刖足以擒厐,睢折胁而乃休,百里困而相嬴,牙即老而弼周。即颠倒而更来兮,固先穷而后收。秦破六国,并兼其地,夷灭诸侯,南面称帝。姱盛色,崇靡丽,凿南山以为阙,表东海以为门,门万室而不绝,图无穷而永存。美宫室而盛帷帟,击钟鼓而扬其章。广苑囿而深池沼,兴谓北而建咸阳。木曾未及成林,而荆棘已聚乎阿房。时代存而迭外,故先得而后亡。山东之徒虏,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视之,穷达讵可知耶?且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木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因叹而歌曰:“日没不周方,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大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东。离合云雾兮,往来如飘风。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留侯起亡虏,威武赫夷荒。召平封东陵,一旦为布衣。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隤。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推兹由斯□,负薪又何哀?” 先生闻之,笑曰:“虽不及大,庶免小矣。”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隤,我腾而上将何怀?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上下徘徊今谁识吾常?遂去而遐浮,肆云轝,兴气盖,徜徉回翔今漭瀁之外。建长星以为旗兮,击雷霆之磕。开不周而出车兮,出九野之夷泰。坐中州而一顾兮,望崇山而回迈。端余节而飞旃兮,纵心虑乎荒裔,择前者而弗修兮,驰蒙间而远逌。弃世务之众为兮,何细事之足赖?虚形体而轻举兮,精微妙而神丰。命夷羿使宽日兮,召忻来使缓风。攀扶桑之长枝兮,登扶摇之隆崇。跃潜之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遗衣裳而弗服兮,服云气而遂行。朝造驾乎汤谷兮,夕息马乎长泉。时崦嵫而易气兮,辉若华以照冥。左朱阳以举麾兮,右玄阴以建旗,变容饰而改度,遂腾窃以修征。阴阳更而代迈,四时奔而相逌,惟仙㐶之倏忽兮,心不乐乎久留。惊风奋而遗乐兮,虽云起而亡忧,忽电消而神逌兮,历寥廓而遐逌。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压前进于彼逌兮,将步足乎虚州。扫紫宫而陈席兮,坐帝室而忽会酬。萃众音而奏乐兮,声惊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属兮,六神歌而代周。乐啾啾肃肃,洞心而达神,迢遥茫茫,心往而忘反。虑大而志矜局,大人微而弗复兮,扬云气而上陈。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体云气之逌畅兮,服太清之淑贞。合欢情而微授兮,光艳溢其若神。华姿烨以俱发兮,采色焕其并振,倾玄髦而垂鬓今,曜红颜而自新。时暖𥊵而将逝兮,风飘飖而振衣,云气解而雾离兮,霭奔散而永归。心惝惘而遥思兮,眇回目而弗晞。扬清风以为旗兮,翼旋轸而反衍。腾炎阳而出强兮,命祝融而使遣。驱玄冥以摄坚兮,蓐收秉而光戈。勾芒奉毂,浮惊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今,邈无俦而独立。倚瑶厢而一顾兮,哀下土之憔粹。分是非以为行兮,又何足与比类?霓旌飘兮云旃霭,乐游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被发飞鬓,衣方离之衣,绕绂阳之带。含奇芝,嚼甘华,翕浮雾,飧霄霞,兴朝云,飏春风。奋乎大极之东,游乎昆仑之西,遗辔隤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怅尔若忘,慨然而叹曰:“呜呼!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为贵夫世矣,而恶知夫世之贱乎兹哉?故与世争贵,贵不足尊:与世争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飖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欲从肆而彷彿,浣瀁而靡拘,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变化移易,与神明扶。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强八维而处安,据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则可谓富贵矣。是故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王、许不足以为匹、阳、丘岂能与比纵?天地且不能越其寿,广成子曾何足与并容?激八风以扬声,蹑元吉之高纵。被九天以开除兮。来云气以驭飞龙,专上下以制统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齐而踧楚,挈赵而蹈秦,不满一朝而天下无人,东西南北莫之与邻。悲夫! 子之修饰,以余观之,将焉存乎于兹? 先生乃去之,纷泱莽,轨沕洋,流衍溢,历度重渊,跨青天,顾而逌览焉。则有逍遥以永年,无存忽合,散而下臻。霍分离荡,瀁瀁洋洋,飚涌云浮,达于摇光。直驰鹜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无为之宫。太初何如?无后无先。莫究其极,谁识其根。邈渺绵绵,乃反复乎大道之所乎。莫畅其究,谁晓其根。辟九灵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万天而通观,浴太始之和风。𣿖逍遥逍遥以远逌,遵大路之无穷。遗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径行。超濛鸿而远迹;左荡莽而无涯,右幽悠而无方,上遥听而无声,下修饰而无章。施无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崔巍高山勃玄云,朔风横历白雪纷,积水若陵寒伤人。阴阳失位日月隤,地坼石裂林木摧,大冷阳凝寒伤怀。阳和微弱隆阴竭,海冻不流绵絮折,呼吸不通寒伤裂。气并代动变如神,寒倡热随害伤人,熙与真人怀太清。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浮雾凌天恣所经,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又何争? 人且皆死我独生。 真人游,驾八龙,曜日月,载云旗。徘徊逌,乐所之。真人遊,太阶夷,□原辟,天门开。雨濛濛,风飏飏。登黄山,出栖迟。江河清,洛无埃,云气消,真人来,惟乐哉。时世易,好乐隤,真人去,与天回。反未央,延年寿,独敖世。望我□,何时反?趈漫漫,路日远。 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鸜鹆不踰济、洛,不渡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区域,又况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为卵耳。如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岂不哀也哉! 魏晋之际,天下多故,统治阶层内部的权力斗争极为尖锐。司马氏集团为了篡夺曹魏政权,一边拉拢、收买士人为已效忠,一边打着儒家礼教的幌子,将 “不孝”之罪名加诸异已,大肆屠杀一切具有反抗思想的士人,所谓的 “礼法”实际变成了司马氏手中杀人的工具。在这种情势下,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一方面洁身自好,隐居山林,以表示不与司马氏合作的态度; 另一方面则以老庄学说为武器,猛烈地攻击虚伪的封建礼法,以揭露黑暗的时政,反抗司马氏的残酷统治。嵇康写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与阮籍的 《大人先生传》就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产生的最富于反抗精神的作品。 据《晋书 ·阮籍传》记载: “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道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声, 响乎谷 , 乃登之啸也。 遂归著《大人先生传》。……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孙登是魏晋时一位隐居的高士,据说嵇康亦与之从游。阮籍的 《大人先生传》就是以孙登为原型而作。作者通过 “大人先生”形象的塑造寄托了自己的“胸怀本趣”。所谓大人者,圣人也,至人也。是道家理想中修养最高的人物。庄子在 《徐无鬼篇》 中曾论述过这种 “并包天地、泽及天下”的 “大人”。阮籍的 《大人先生传》 发挥了庄子的思想,进一步说明: “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 他在文中把大人先生塑造成了一位与天地同寿。“与自然齐光”,“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 的活神仙,这也正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大人”下面加称 “先生”二字,既表尊敬之意,又暗用了 《韩诗外传》卷六的典故:“问者曰: ‘古之谓知道者曰先生,何也?’ 答云: ‘犹言先醒也。不闻道术之人则冥于得失,不知乱之所由,眊眊乎其犹醉也。’”阮籍所写的大人先生,正是一个在世道混浊、众人皆醉之中而独能 “先醒” 的高人,他深明大道,能为世人指点迷津。因此,阮籍将本文题为《大人先生传》,确是寄托了一番深意,一方面借此文抒写自己的理想,一方面又是针对现实而发,欲为世人指点迷津。 这篇文章虽是为大人先生作传,但用赋体写成,不仅全篇用韵,而且借用了汉代辞赋中惯用的 “主客问答” 的方式,通篇以长篇大论的对话构成主要内容。作者设有 “君子”、隐士、薪者三人,或发难,或提问,先后与大人先生展开了辩论与交谈。由大人先生与三者的对话,文章很自然地形成了三个大的段落:第一段写大人先生驳斥“君子”的非难;第二段写他遇见愤世疾俗的隐者;第三段写他遇见通达自得的薪者。通过三段对话,作者一层比一层更深入地展示了大人先生的思想境界与处世哲学,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认识与批判。 上述三种人中,大人先生与第一种人——“君子”的论辨乃是全篇的中心所在。所谓“君子”,实际是虚伪的封建礼法的代表,是迂腐的儒生的代言人。作者让“君子”首先向大人先生发难,用儒家的礼教与功名之说攻击大人先生遗世独立的处世态度。通过“君子”自呜得意的吹嘘,活生生地刻画出儒生们“服有常色,貌有常则”,整日“心若怀冰,战战栗栗”的迂腐可笑的形象,而且借“君子”之口说出了他们“上欲国三公、下不失九州牧”,一心贪图荣华富贵的生活目的。这不仅揭露了儒家礼教反自然、反人性的虚伪本质,也使“君子”们把儒教当作敲门砖、一心向上爬的丑恶内心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接下来,是大人先生驳斥“君子”的一段宏论。作者挥动如椽之笔,纵横议论,嘻笑怒骂,对虚伪的封建礼法和无耻的儒生们进行了无情的鞭挞。他以道家思想为依据,对“君子”的非难一一加以针锋相对的反驳,最后,又把循于礼教的儒生比作藏匿于裤裆中的虱子,指出他们一旦时运变换,就必然难逃灭亡的厄运:“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对君子们赖以依附的封建礼法,作者更一针见血指出:“汝君子子礼法,诚天下贱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这句话如同投枪与匕首,尤其击中了统治者的要害,它彻底戳穿了司马氏集团以礼法为名行屠杀、篡权之实的卑鄙伎两,也从正面揭穿了“君子”们守礼求荣、吃人帮凶的本性,使世人认清了封建礼法虚伪、罪恶的本质。 在对儒教、礼法进行彻底批判的基础上,作者借大人先生之口,从道家一切顺应自然的主张出发,大胆地提出了“无君论”的思想。他以“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立论,对整个封建统治阶级与专制制度发出了愤怒的声讨和猛烈的抨击。“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这一段议论痛快淋漓,可谓鞭辟入里,力透纸背!作者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儒家宣传的“三纲五常”等治国之本,彻底否定了以君主专制为核心的封建制度本身,这无疑是向整个反动统治阶级的挑战。在那黑暗险恶的政治情势之下,当我们看到一贯酣饮避祸、“口不臧否人物”的阮籍,居然也发出了如此大胆尖锐的反抗言论,就可知当时黑暗势力的倒行逆施,实在已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这一段是全文中最富反抗色彩的一部分,足以对世人产生振聋发聩的作用! 大人先生驳斥了“君子”的非难之后,作者描写了世人各种不同的反应,由此引出了一位愤世疾俗的隐士。隐士痛恨那“豺狼贪虐,群物无辜,以害为利,殒性亡躯”的黑暗现实,认为“人不可与为俦,不若与木石为邻”,故而甘愿隐居山林,与大人先生同游。在这里,隐士代表了当时社会上一部分不满于司马氏黑暗统治的士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作者在内的“竹林七贤”。他们不同于那些守礼求荣的“君子”,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因而拒绝与统治者合作,而自我标榜与大人先生“均志同行”。然而,作者借大人先生的回答说明,隐士们尽管与急功好利的“君子”不同,却仍未达到“至人”的境界:“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这个所谓“至人”的标准乃是道家修养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大人先生的境界。只有彻底超脱一切世俗观念的羁绊,完完全全地与自然结为一体,以至于达到无是非、无善恶的思想境界,才能成为真正的“至人”。隐士们愤世疾俗,难以忘怀世事,故不能为大人先生引为同道。在大人先生的答辞中,作者宣扬了道家对现实政治采取超脱的态度与抹煞万物区别的认识论。猛烈地抨击黑暗的现实,本是老庄思想中最具批判色彩的一面,但是,为了从黑暗的现实中摆脱出来,老庄学说引导人走上的是一条超脱物外,遁世远游的消极道路。在认识论上,道家把自然之“道” 看作是万物的主宰,认为万物都是“道” 的物化现象,从根本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由此出发,老庄哲学就抹煞了万物在本质上的区别,认为事物的彼此、认识上的是非都是相对的,主张人们放弃一切是非、善恶之心、在 “无是非”、“无得失” 的境界中逍遥漫游。这种排除了一切是非、善恶之心的境界、恐怕只有木石心肠的人才能做到。实际上,阮籍对老庄遁世思想的推崇,正是体现了作者渴望从现实中超脱出来,摆脱精神重负的心理。这也正是处于黑暗的现实中一切良心未泯而又无计可施的正直知识分子追求自我解脱的方式之一。 最后一段对话,是大人先生与薪者的对话。作者通过一个在山上砍柴为生的樵夫的议论,向世人解答了如何对待盛衰、穷达、贫富这些立身处世的根本问题,宣传了道家的处世哲学。针对儒生们急功好利、贪图富贵的庸俗心理,作者指出,社会上的一切都处于不停的变化之中,盛衰无常,穷达难测,富贵不能永保,祸福亦无常主。故 “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 以无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 对一切要安之乐之,无所作为。这正是道家以 “无为” 为核心的处世哲学。据《晋书 ·阮籍传》载: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这说明阮籍由 “本有济世志”而走上 “以无为用”的道路,完全是在魏晋时期黑暗政治的压迫之下,违心作出的痛苦抉择。由这篇文章中,我们看到了魏晋之际老庄哲学对文人思想的重大影响,道家思想既是他们批判现实的武器,又是他们苟存于乱世中的精神支柱。因此,这篇貌似虚幻的作品实则带有十分鲜明的时代色彩,是魏晋之际文人思想面貌的真实反映。 在艺术成就上,这篇文章显示了作者卓越的才华和驾驭多种文学形式的能力。 首先,文章结构宏大,气势磅礴,充分发挥了赋体铺张扬厉的文风特色。作者在人物的大段对话之中,标榜庄老,引古论今,观点鲜明,论证充分,显示出了雄健的笔力。特别是大人先生驳斥 “君子” 的一段,行文充满感情色彩,对虚伪的礼法与儒生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尤显得锋利泼辣,气势逼人。而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为了追求精神上的彻底解脱,作者借助于丰富的想象,以浪漫的笔调描写出大人先生乘云霓、驾八龙,远离人世,遨游太空的意境,又写得洋洋洒洒、汪洋恣肆,反映了作者对 《庄子》 和《楚辞》 艺术成就的继承。 其次,文章的语言多采用排比句式,每段对话或四言、或六言,句式整齐,音韵顿挫,在一串排比句后又常以散句收尾,从而使文章错落有致,有急有缓,气韵流动,富有音乐感。魏晋时期,由于受汉赋的影响,散文的骈化已基本形成,这篇文章就是一个例证。 最后,这篇文章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就是它虽为传记文,作者在文中却交替运用了当时已出现的一切文学形式。如大人先生的歌咏采用了骚体的形式: “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隤,我腾而上得何怀?……” 而薪者的歌咏却采用了五言诗的形式:“曰没不周方,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大为雄。……”文章结尾部分的两段赞辞,又分别采用了七言诗和三言诗的体裁写成。总之,这篇文章几乎包罗了当时已有的一切文学形式,是魏晋时期文学成就的集大成者。由此亦可看出作者对写作艺术的大胆尝试与不懈的追求。时至今日,对于我们了解魏晋时期文学发展的历程,亦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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