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 一个彝人的梦想

作者简介 吉狄马加，青年诗人，1961年6月23日出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一个彝族家庭，属古候部落吉狄支。1982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学院中文系。处女诗集《初恋的歌》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诗集奖。其中组诗《自画像及其他》获全国民族文学诗歌一等奖；组诗《猎人的世界》获《星星》诗刊优秀作品奖。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作协四川分会副主席，《凉山文艺》主编。
内容概要

沙洛河

躺在这块土地上/我悄悄地睡去/(你这温柔的属于我的故土/最动人的谣曲啊/我是在你的梦里睡着的) 躺在这块土地上/我甜甜地醒来/(你这自由的/属于我的民族/最崇高的血液啊/我是在你的轻唤中醒来的)

达基沙洛故乡

我承认一切痛苦来自那里/我承认一切悲哀来自那里/我承认不幸的传说也显得神秘/我承认所有的夜晚都充满了忧郁/我承认血腥的械斗就发生在那里/我承认我十二岁的叔叔曾被亲人们送去抵命/我承认单调的日子/我承认那些过去的岁月留下的阴影/我承认夏夜的星空在瓦板屋顶是格外的迷人/我承认诞生/我承认死亡/我承认光着身的孩子爬满了土墙/我承认那些平常的生活/我承认母亲的笑意里也含着惆怅/啊，我承认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纵然有一天我到了富丽堂皇的石姆姆哈/我也要哭喊着回到她的怀中

猎枪

阿达常说起阿普的猎枪，/但我在童年梦中从没有出现过阿普的模样； /我生下地时阿普早已死了，/留下的就只有那支古老的猎枪，/我知道阿普是一只豹子害死的…… 白日里，我看见阿达整天默默无语，/一次，两次，上百次，成千次向森林走去…… 终于有一天枪响了，在森林中回荡回荡，/我们恐惧地走进了森林，来到枪响的地方； /阿达躺在一边，豹子躺在一旁，/豹子的血和阿达的血流在一起，/紫红色的……

骑手

疯狂地旋转后/他下了马/在一块岩石上躺下 头上是太阳/云朵离得远远 他睡着了/血管里有马蹄的声音

生活

我看见那些/穿小裤脚的彝人在斗鸡/笑声张开了双臂/迎着太阳熠熠闪光/黑色的花蕾从披毡上滚落/在如梦的草坪上/两条红色的火焰在撕咬 我听见地球那边/在墨西哥/麦斯地索人也在斗鸡/我听见那些/艳丽的女人/在戏台前唱歌/目光就像飘动的云 就这样/悄悄地/有两行泪水跳出了眼眶/打湿了衣裳

部落的节奏

在充满宁静的时候/我也能察觉/它掀起的欲望/爬满了我的灵魂/引来一阵阵风暴 在自由漫步的时候/我也能感到/它激发的冲动/奔流在我的体内/想驱赶一双腿/去疯狂地迅跑 在甜蜜安睡的时候/我也能发现/它牵出的思念/萦绕在我的大脑/让梦终夜地失眠 呵，我知道/多少年来/就是这种神奇的力量/它让我的右手/在淡淡的忧郁中/写下了关于彝人的诗行

布拖女郎

就是从她那古铜般的脸上/我第一次发现了那片土地的颜色/我第一次发现了太阳鹅黄色的眼泪/我第一次发现了那季风留下的齿痕/我第一次发现了幽谷永恒的沉默 就是从她那谜一样动人的眼里/我第一次听见了高原隐隐的雷声/我第一次听见了黄昏轻推着木门/我第一次听见了火塘甜蜜的叹息/我第一次听见了头巾下如水的吻 就是从她那安然平静的额前/我第一次看见了岩石盛开着花朵/我第一次看见了梦着情人的月光/我第一次看见了八月怀孕的河流 就是从她那倩影消失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到了悲哀和孤独/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在大凉山一个多雨的早晨/一个孩子的初恋被带到了远方

告别大凉山

一

当邛海的呼吸在夜色里静息/锅庄石在遥远的地方开始沉思/这时整个天空闪烁着迷人的星光/这时整个芬芳的土地在绿色的风中/飘浮着/当我的遐想消失了/当我的思念变成霜/大凉山，我走了，我悄悄地走了/(这时我才感到大凉山/你的爱是多么内在/就像我沉默寡言的母亲)

二

我灵魂的伴侣/我最忠实的黑眼睛的情人此刻你正解下紫色的头巾/让它幻化出房里一片温柔的海/那海上停泊着你我的船/为了我的匆匆离去/不要再拉开那沉重的木门吧/我的祝福和最后的微笑/那多情的风会告诉你/当爱用心同你握别/我依着一棵相思树/大凉山，我走了，我悄悄地走了/(这时我才知道大凉山/你这母性的土地/永远是我爱之船停泊的港口)

三

我的朋友假如有一天你孤寂了/请走到那棵密密的相思树下/这时你一定会听见/风和树叶对灵魂的诉说/那时你梦中的星星啊/会无数次地在我眼前闪耀/而我将虔诚地企盼你的目光/幻想高原那古老的太阳/当我的深情伴着风儿歌唱/当我的爱恋随着溪水流淌/大凉山，我走了，我悄悄地走了/(这时我才发现大凉山/我那梦中的相思鸟/已永远迷失在你的树上)
作品鉴赏 《一个彝人的梦想》是彝族青年诗人吉狄马加的第二本诗集。他的第一本诗集《初恋的歌》曾荣获新时期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一个彝人的梦想》比《初恋的歌》在艺术上更成熟了。由于卫星通讯、电视新闻、电传等高科技的飞速发展，地球显得越来越小了，各国各民族之间相互影响越来越多。翻译作品的大量印刷和迅速传播，各民族文学之间相互影响也愈益增加。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和文学，但也随着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相互之间的交流愈益增多了。吉狄马加就是在这样的文学新时期成长起来的。他的诗里有鲜明的现代意识，同时又有深沉的民族文化的特质。吉狄马加有很纯正的彝族文化心理，但他不把自己封闭在民族与血统意识的小圈子里，他从彝族世界走向更广阔、更深厚的世界，然后返回来构造一个崭新的彝人世界(即他所说“一个彝人的梦想”)。只有走出自己的世界，才能更好地把握住自己的世界。《告别大凉山》一诗表现了他这方面的体验。诗人说当他的思念变成霜，当他悄悄地走了，他才感到大凉山的爱的内在性，才感到大凉山是爱之船停泊的港口，才感到他的梦永远迷失在大凉山。因为在这个时候，诗人可以在一定距离上观照故乡和民族。《生活》这首诗表现了彝族现代青年开阔的眼境和视野。诗人从小就看惯穿小裤脚的彝人在斗鸡，而一旦他知道在地球那一边的墨西哥，麦斯蒂索人也在斗鸡时，他仿佛在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于是，他悄悄地流泪了，这泪水多么意味深长。吉狄马加第一本诗集叫“初恋的歌”,其中所吟唱的实际上是一个彝人的初恋，但那时诗人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而现在“一个彝人的梦”这个标题，说明他对于自己的“梦”取了一种观照的态度，一种更明确的审美态度，因而在艺术上更纯粹些了。这本诗集里的诗，从各个角度发掘了彝族生活的丰富内涵，描绘了令人向往的彝族世界，尤其是抒发了一代彝族青年的精神感情，真实、深沉和富于彝族情趣。诗人把故乡沙洛河的流水比喻为民族的血液，把沙洛河的水流声比喻成梦里的谣曲，这样的歌唱是有独创性的和有才气的。《达基沙洛故乡》一诗真实地再现了诗人对故乡的记忆，这些记忆并不都那么美好，它平常、单调、有痛苦和贫穷，然而从记忆中唤起的忧郁、惆怅有着神秘和审美的意味，因此诗人说他永恒地眷恋故乡。我们说吉狄马加在艺术上更成熟了，也是因为他能够真实地抒写吟唱，而不是一味地把好东西加以夸张，或对痛苦尽情地感伤。《猎枪》一诗所写不仅是一位彝族猎人阿达的性格，同时也是彝族的民族性格。在《部落的节奏》等诗里，年轻的诗人尝试用一些新的诗歌语言与技巧来抒写，而且获得了成功。节奏是个无形的东西，但它又无处不在；它是抽象的，同时又是具体的，处处都能感觉到。现在我们看到，吉狄马加就是要写这节奏，部落的节奏，写这节奏对于抒情主人公的诱惑和搅动。“它掀起的欲望/爬满了我的灵魂”,“它激发的冲动/奔流在我的体内”,这都是些很有光彩的警句，很传神。这首诗也许还能使我们对吉狄马加创作过程作出一种解释，即他的诗创作更多地或者说往往是由于听觉而不是由于视觉引起和触发的，因此，他才在这诗的结尾说节奏的力量是神奇的，就是它使得年轻的诗人写下了无尽的诗行。作为佐证，吉狄马加的诗中更多的是听觉形象：歌声、谣曲、鸟声、音乐等等。总之，大凉山哺育了自己的儿子，它给诗人以丰富的灵感，而诗人也从那里获得了创作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