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赋

黯然销魂者^〔2〕,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3〕,复燕宋兮千里^〔4〕。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5〕。是以行子肠断^〔6〕,百感凄恻^〔7〕。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8〕。舟凝滞于水滨^〔9〕,车逶迟于山侧^〔10〕。棹容与而讵前^〔11〕,马寒鸣而不息^〔12〕。掩金觞而谁御^〔13〕,横玉柱而沾轼^〔14〕。居人愁卧^〔15〕,怳若有亡^〔16〕。日下壁而沉彩^〔17〕,月上轩而飞光^〔18〕。见红兰之受露^〔19〕,望青楸之离霜^〔20〕。巡层楹而空掩^〔21〕,抚锦幕而虚凉^〔22〕。知离梦之踯躅^〔23〕,意别魂之飞扬^〔24〕。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25〕。至若龙马银鞍^〔26〕,朱轩绣轴^〔27〕,帐饮东都^〔28〕,送客金谷^〔29〕。琴羽张兮箫鼓陈^〔30〕,燕赵歌兮伤美人^〔31〕。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32〕。惊驷马之仰秣^〔33〕,耸渊鱼之赤鳞^〔34〕。造分手而衔涕^〔35〕,感寂寞而伤神^〔36〕。
乃有剑客惭恩^〔37〕,少年报士^〔38〕,韩国赵厕^〔39〕,吴宫燕市^〔40〕。割慈忍爱^〔41〕,离邦去里^〔42〕。沥泣共诀^〔43〕,抆血相视^〔44〕,驱征马而不顾^〔45〕,见行尘之时起^〔46〕,方衔感于一剑^〔47〕,非买价于泉里^〔48〕。金石震而色变^〔49〕,骨肉悲而心死^〔50〕。
或乃边郡未和^〔51〕,负羽从军^〔52〕;辽水无极^〔53〕,雁山参云^〔54〕。闺中风暖^〔55〕,陌上草熏^〔56〕;日出天而曜景^〔57〕,露下地而腾文^〔58〕。镜朱尘之照烂^〔59〕,袭青气之烟煴^〔60〕。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61〕,讵相见期^〔62〕?视乔木兮故里^〔63〕,决北梁兮永辞^〔64〕。左右兮魂动^〔65〕,亲宾兮泪滋^〔66〕。可班荆兮赠恨^〔67〕,唯罇酒兮叙悲^〔68〕。值秋雁兮飞日^〔69],当白露兮下时^〔70〕。怨复怨兮远山曲^〔71〕,去复去兮长河湄^〔72〕。
又若君居淄右^〔73〕,妾家河阳^〔74〕。同琼珮之晨照^〔75〕,共金炉之夕香^〔76〕。君结绶兮千里^〔77〕,惜瑶草之徒芳^〔78〕。惭幽闺之琴瑟^〔79〕,晦高台之流黄^〔80〕。春宫閟此青苔色^〔81〕,秋帐含兹明月光^〔82〕。夏簟清兮昼不暮^〔83〕,冬釭凝兮夜何长^〔84〕!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85〕。
倘有华阴上士^〔86〕,服食还山^〔87〕,术既妙而犹学^〔88〕,道已寂而未传^〔89〕。守丹灶而不顾^〔90〕,炼金鼎而方坚^〔91〕。驾鹤上汉^〔92〕,骖鸾腾天^〔93〕。蹔游万里^〔94〕,少别千年^〔95〕。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96〕。
下有芍药之诗^〔97〕,佳人之歌^〔98〕,桑中卫女，上宫陈娥^〔99〕。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100〕,伤如之何！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101〕,明月白露，光阴往来^〔102〕。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103〕,有别必怨，有怨必盈^〔104〕,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105〕。虽渊、云之墨妙^〔106〕,严、乐之笔精^〔107〕,金闺之诸彦^〔108〕,兰台之群英^〔109〕,赋有凌云之称^〔110〕,辩有雕龙之声^〔111〕,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112〕!
〔1〕本赋是江淹的代表作，通过各种不同类型人物离别的描写，以展现离情别绪的黯然销魂。赋作抒情气氛浓厚，有很强的感染力。江淹(公元444～505),字文通，济南考城(今河南兰考)人。早年即有文名。历仕宋、齐、梁三朝，梁时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早年诗作多模拟前人，少独创性，而抒情赋有较高成就。晚年文学才思衰退，时人谓之“江郎才尽”。
〔2〕黯(an)然：心神沮丧的样子。销魂：丧魂落魄。
〔3〕况：比方。秦吴：皆古国名。秦，在今陕西一带。吴，在今江浙一带。绝国：相隔极远的国家。
〔4〕燕宋：皆古国名。燕，今河北一带。宋，今河南一带。
〔5〕“青苔”二句：意思是说春秋两季别恨尤觉凄切。始，初。乍，刚，初。
〔6〕是以：因此。行子：出门旅行的人。
〔7〕凄恻：哀伤。
〔8〕漫漫：无边的样子。奇色：奇特的色彩。
〔9〕凝滞：滞留。水滨：水边。
〔10〕逶迟：缓慢行进的样子。
〔11〕棹(zhao):桨。容与：从容闲适的样子。这里指船荡漾不前。讵：岂。
〔12〕寒鸣：凄惨的鸣叫。
〔13〕掩：盖，覆。觞：酒杯。御：进。
〔14〕横：横放，这里引申为搁置不用的意思。柱：琴瑟上系弦之木，代指瑟、筝一类的乐器。沾轼：眼泪洒在车轼上。轼：古代车上扶手的横木。
〔15〕居人：留在家里的人，与上“行子”相对。
〔16〕怳若有亡：恍然若有所失。怳，“恍”的异体字。亡，失。
〔17〕“日下”句：是说日光斜照，顺壁下移，最终隐没。沉彩，隐没了光辉。
〔18〕“月上”句：是说月亮升上楼头，倾泻着清辉。轩，楼宇的栏杆。
〔19〕红兰：兰至秋天颜色变红。
〔20〕楸(qiu):一种可供观赏的落叶乔木。离：同“罹”,遭受。
〔21〕巡：巡行。层楹(ying):高大的柱子，这里指高大的房屋。
〔22〕锦幕：有彩色花纹的帷帐。
〔23〕离梦：与下句“别魂”均指行子的梦魂。踯躅(zhi zhu):徘徊不进的样
子。
〔24〕意：意度，推想。飞扬：指神魂不定。
〔25〕“故别”二句：虽然同为离别之情，但离别的种类却千差万别。一绪：同一种情绪。族，类。
〔26〕龙马：高大的骏马。银鞍：镶银的鞍子。
〔27〕朱轩：红色的车子。绣轴：彩饰的车轴。与上句“龙马银鞍”均为形容达官贵人车马的华丽。
〔28〕帐饮：置帷帐于郊外设宴饯别。东都：长安东都门。
〔29〕金谷：西晋石崇的别墅金谷园。当时石崇常与贵客帐饮于此。
〔30〕羽：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张、陈：排列，演奏。
〔31〕燕赵：皆古国名。燕赵在今河北一带。古代有“燕赵多佳人”的说法，所以这里的燕赵指佳人。
〔32〕“珠与”二句：无论暮秋或上春，乐伎都打扮得娇艳华丽。珠、玉、罗、绮，都指乐伎的穿戴装饰。暮秋，深秋。上春：初春。
〔33〕惊：惊异，使动用法。仰秣(mo):指马惊奇、高兴得仰起头来停止吃草料。据《韩诗外传》载，古代有名的琴师伯牙—鼓琴，其美妙的声音能使六马仰秣(一说四马，见《淮南子·说山训》)。秣：喂马的草料。
〔34〕耸：惊动，使动用法。渊：深水。鳞：指鱼。据《韩诗外传》载，古代的瓠巴鼓瑟能使深藏水底的鱼都跳出水面来聆听。
〔35〕造：到。衔涕：含泪。
〔36〕“感寂寞”句：感受到别离将造成的寂寞而心神伤痛。
〔37〕惭恩：惭愧于未能报答知遇之恩。
〔38〕报士：勇于报仇之士。
〔39〕韩国：指战国时聂政替严仲子报仇，刺死韩国宰相侠累一事。赵厕：指战国时豫让为替智伯报仇，埋伏在厕所里行刺赵襄子一事。
〔40〕吴宫：指春秋时专诸替吴公子光刺杀王僚一事。燕市：指荆柯在燕国的街市上与好友高渐离饮酒高歌、后替燕太子丹谋刺秦王不成被害一事。
〔41〕割慈忍受：指与父母妻子诀别。慈，指父母。爱，指妻子。
〔42〕邦：国。里：乡里。
〔43〕沥泣：洒泪。诀：永别。
〔44〕抆(wen)血：擦拭血泪。实与上句的“泣”都指眼泪。
〔45〕不顾：不回顾。
〔46〕行尘：车马扬起的灰尘。
〔47〕衔感于一剑：感激知遇之恩，决心仗剑相报。
〔48〕买价：换取声价。泉里：黄泉之下，指死。〔49〕金石：钟磬一类乐器。色变：面色改变。
〔50〕骨肉：亲人。心死：心破碎的意思，这里形容极度的悲痛。
〔51〕边郡未和：指边境有战事。
〔52〕负羽：背箭。
〔53〕辽水：今辽河。无极：无边。
〔54〕雁山：即今山西境内的雁门山。参云：高耸入云。
〔55〕闺：内房。
〔56〕陌：田野中的道路。熏：香气。
〔57〕曜(yao)景：闪耀光辉。
〔58〕“露下”句：露珠在阳光下闪耀着美丽的色彩。
〔59〕镜：照。名词用作动词。朱尘：红色的灰尘。照烂：明亮辉耀的样子
〔60〕袭：扑，侵。青气：春天的暖气。烟煴(yin yun):天地间的蒸气，这里是气盛的意思。
〔61〕绝国：绝远的国度。
〔62〕讵：岂。期：日子。
〔63〕乔木：高树。故里：故乡。
〔64〕决：通“诀”,别。辞：告辞。
〔65〕魂动：心魄震动。
〔66〕亲宾：亲戚朋友。滋：湿。
〔67〕可：当，正。班荆：铺设柴木而坐。赠恨：互相诉说别离的怅恨。
〔68〕罇：同“樽”,酒器。
〔69〕值：正当。
〔70〕白露：秋露。
〔71〕远山曲：远山曲奥之处。
〔72〕湄：水边。
〔73〕淄：淄水。
〔74〕河阳：黄河之北。
〔75〕琼珮：美玉刻的佩带饰物。晨：早晨。照：照镜。
〔76〕“金炉”句：傍晚在炉香中共坐。香，炉香。
〔77〕结绶：指出仕。绶，官印上所系的丝带。
〔78〕瑶草：香草，比喻居家少妇。
〔79〕“幽闺”句：深闺中虽有琴瑟，也无心弹奏，深感愧对。幽闺，深闺。
〔80〕“晦高台”句：高台上的黄色帷幕失去了光彩。晦，晦暗。流黄，黄色的丝织帷幕。
〔81〕“春宫”句：庭院关闭着春色。春宫，指庭院，少妇居处。閟(bi),掩闭。
〔82〕“秋帐”句：秋帐上映照着明月的光辉。含：映照。
〔83〕簟(dian):竹席。清：清凉。
〔84〕釭 (gang):灯盏。凝：昏沉无光的样子。
〔85〕“织锦”二句：传说前秦苻坚时，窦滔悦宠姬而冷落妻子苏蕙。蕙织锦为回文，叙述自己的思念和爱情，使窦滔受到感动。这就是有名的回文诗。
〔86〕倘有：或有。华阴：今陕西华阴。据《列仙传》说，古时魏人修芊在华阴山下石室中得道成仙。上士：得道之人。
〔87〕服食：道家服丹药以求长生，名为服食。
〔88〕术：道术。妙：奥妙。
〔89〕道：道行。寂：静，这里形容道行已深。未传：未得真传。
〔90〕丹灶：道士炼丹的灶。不顾：指不顾人世。
〔91〕金鼎：道士炼丹的鼎。方坚：其意志正十分坚决。
〔92〕汉：河汉，天河。
〔93〕骖(can):一车驾三马。鸾：青凤。
〔94〕蹔游万里：一会儿就可游行万里。蹔：同“暂”。
〔95〕少别千年：天上少别，人世间已是千年。
〔96〕谢：辞别，辞谢。依然：依恋的样子。
〔97〕下：指人间，与上段成仙道士相对而言。芍药之诗：《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是一首恋诗。芍药：一种香草，古代把它作为男女爱情的象征。
〔98〕佳人之歌：《汉书》载汉武帝时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指男女间的恋歌。
〔99〕“桑中”二句：《诗经·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桑中、上宫，均指男女幽会的地方。卫女、陈娥，泛指恋爱中的少女。
〔100〕南浦：《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后因以南浦指代男女话别之地。
〔101〕珪：一种上方下尖的玉器。
〔102〕光阴往来：指季节的变换，时光的流逝。
〔103〕“是以”二句：所以离别的情况种种不一，离别的原因各式各样。方，情况。定，一定，确定。理，原因。名，种类。
〔104〕盈：满。
〔105〕心折骨惊：即心惊骨折，形容别情之苦深入骨髓。
〔106〕渊：西汉王褒，字子渊。云：西汉扬雄，字子云。二人均为著名辞赋家。墨妙：文章高妙。
〔107〕严：西汉严安。乐：西汉徐乐。二人均是汉武帝时有名文人。笔精：文章精美。
〔108〕金闺：指汉长安金马门，为著作之庭，文人每待诏于此。彦：士的美
称。
〔109〕兰台：汉宫廷中藏书、编写书的地方。
〔110〕“赋有”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然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
〔111〕雕龙：比喻文词美妙，好像雕镂龙文。语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112〕“谁能”二句：是说才能纵如渊、云、严、乐等，谁又将离情别绪完全表达出来呢！
离愁别绪本为传统题材，本篇却能写得别致新颖。其最突出的艺术成就，是借环境描写精确地刻画离人的心理感受。对于不同类型的离人，或正面渲染，或反面衬托，或以物喻人，或借用典故，有针对性地予以概括和刻画，从而使各种心态毕现。本篇语言富丽、整饬，又无宫体赋那样的轻靡放荡，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极富诗情画意的抒情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