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刘 骆驼

作者简介 公刘，当代诗人，原名刘仁勇，又名刘耿直，1927年3月7日生于江西南昌。11岁时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致日本小朋友的公开信，宣传抗日爱国思想，1939年写了第一首诗。1946年正式使用公刘的笔名。创作了大量的杂文、诗歌，抨击国民党政权。同时半工半读于中正大学法学院。后因受特务迫害，逃亡上海，正式参加革命。旋赴香港进入地下全国学联宣传部参与学联机关刊物《中国学生》的编辑工作，公开的社会职业是生活书店附设持恒函授学校社会科学组导师和《文汇报》副刊编辑。1948年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港九分会。1949年11月志愿参军，随军解放大西南。先后任新华社四兵团分社见习记者，云南军区《国防战士》报见习编辑，昆明军区文化部文艺助理员。195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55年上调北京中央军委总政治部创作室任创作员。1957年被迫中断文学生涯，直至“四人帮”被粉碎。1957年以前，共出版《边地短歌》等作品八种，1979年平反后又出版长诗《尹灵芝》等作品十六种。中国作协理事。公刘认为，创作的生命在于自主的选择，他在全部创作中，始终追求三个目标：第一是有大脑，第二是有骨头，第三是有灵气。
内容概要

乾陵秋风歌

1

这儿睡着一个十四岁离娘不掉泪的女人，/一个替皇上和太子换亵衣的女人，/一个被老子最先唤作媚娘的女人，/一个被儿子最后封为正宫的女人，/一个不甘心苦伴黄卷青灯的女人，/一个在尼姑庵里养私生子的女人，/一个掐死婴孩嫁祸于人的女人，/一个格杀情敌毫不手软的女人，/一个被两代玩弄逆来顺受的女人，/一个复仇般疯狂报复异性的女人，/一个一步一步把丈夫置于股掌之上的女人，/一个无师自通炮制“河图洛书”的女人，/一个觊觎帝位终于登基的女人，/一个屠净大臣面不改色的女人，/一个不拘一格起用下层的女人，/一个心血来潮制造怪字的女人，/一个读《讨武曌檄》却欣赏文采的女人，/一个公开将告密列为朝廷大事业的女人，/一个反手请君入瓮干掉特务头子的女人，/一个镇压内乱铁腕果断的女人，/一个抵御外寇寸土不让的女人，/一个“建言十二事”崭露头角的政治化女人，/一个善于保养六十岁犹生皓齿的漂亮女人，/一个亲蚕劝农使中国人丁翻了一番的女人，/一个于刀光剑影中，同时/于寂寞中死去的女人，/一个活在世上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加上无数尊号的女人，/一个死去一千二百多年了，又被/另一个女人奉为“法家”的女人； /她——最无情的有情人，/她——最不亲的老母亲，/她就睡在这儿地下，/睡在乾陵——李家天下武家坟。

2

一整宿滂沱大雨，/洗了个日丽天青，/上不留片云，下不动纤尘，/唯有注定要凋落的草木瑟缩不停，/它们，准是听到了不作声的秋声。奶头山真像一对高耸的乳房，/巍巍梁山，石壁果然峻嶒！ /处处青苔挂着绿毡，/条条小路翻起泥泞，/东望长安一片荒茔，哪儿有古皇城！惊奇，纳闷，农妇同行，/低眉，垂眼，多么虔诚！ /插不完的香烛，/烧不尽的纸马，/叩头一程复一程！ /高声问： 求的谁？ /低声应：姑婆神。/姑婆是哪个？何需细打听！ /官修正史，野老传闻，大名鼎鼎； /朱雀从西域的大漠上长跑膜拜，/翼马在东方的高空中扬鬃飞腾，/有名有姓的六十一尊属国藩宾，/排成几路纵队肃立墓前守灵……/多病的风流天子唐高宗，/只配拾掇些老婆的剩饭残羹！ /为什么，斯芬克司一样的女人啊，/偏偏对自己如此悭吝： /竖一块无字方碑，出一个万年哑谜，/叫你猜不准也说不明！ /盖了棺，谁都难数清几多层，/灌了铅，至今没撬开半丝缝……

3

原谅我提起另外一个女人，/因为她自命武则天的化身； /假如一定要追寻鬼魂的投影，/只有三点我同意：野心，淫荡，残忍。/至于雄才大略，爱国恤民，/她在一个脚趾盖儿也不顶！ /不待问，同志们都知道我指的谁——/昨日大闹法庭，/今天正在服刑。/也许她 (还不止她)一直梦见乾陵，乾陵，乾陵，/可前面等待她的，只有秋风，秋风，秋风。

骆驼

我又看见你了，如同站在镜子跟前一样，/骆驼！我的被打落篷帆的生命之船！ /属于我自己的孤苦的形象！ 因为忍辱负重，因为瀚海远航，/你才天生两座高峰和四条瘦腿的吧？/当然，还有一双眯缝的眼，睫毛既湿且长。如今是到了剪绒的季节了，/难怪你浑身赤裸，粉红的皮肉炙着骄阳，/一堆温软的纤维，当早已供应市场。你有什么希求？你有什么祈望？/日复一日，默默地下一道沙梁又上一道沙梁，/嚼着骆驼刺，干涩，粗砺，摩擦着肚肠……骆驼！ 你究竟为什么来到世上？/服满无穷无尽的苦役？实践可笑可怜的主张？/悲哀，善良，永不挣扎，从不张扬……“它可是一道好菜哩，瞧那肥厚的驼掌！”/话说得如此悠然，悠然得叫我惊惶；/我终于恢复人的感觉了，而且准备反抗！

雨中登大雁塔

蒙蒙细雨，四野凄迷，/七层宝塔，扶梯拾级，/砖头，渗着水珠，/木头，透着滑腻。猛然想起了杜甫、岑参、高适、薛据，/我不了解，他们选的可是好天气？/果真是好天气，/为何又生出些青苔般苍冷的诗意？ 掐指算，自己的前后两次登临，/中间也横隔着四分之一个世纪； /大雁塔！唯有您依旧如此结实，/真教人满心欢喜。大雁塔啊大雁塔！ /有一桩心事要问问您——/假如我能够再诞生一次，/还得经历几许风雨？ 哦哦，我听见了您的回答了，/它来自每一个门窗：南、北、东、西； /无可奉告，对不起——/这可是个斯芬克司之谜。
作品鉴赏 在50年代中期，公刘是个受到注意的年轻诗人。80年代初，他的诗集《仙人掌》曾获全国优秀新诗(集)奖。《骆驼》集是80年代前期作者的一部新作，是他1981年和1982年两度由东南前往西北参观、访问、体验的成果。西北高原那辽阔浑厚的土地，那历经沧桑的古迹，在诗人的笔下，处处反射着时代的光芒。有人读了这些歌唱西北的诗，开玩笑说作者前生肯定是西北人。公刘承认他自己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在西北特别容易激动。找了找原因，他认为大概是：一、与他自幼酷爱的历史和文学有关；二、与一系列强烈的对照有关；太古时代的葱绿和现在的萎黄，汉唐盛世的富裕文明和今天无可讳言的贫穷落后，老革命根据地的光荣和老灾区的耻辱……。公刘的心，就在这种历史和文学的汪洋中沉溺，就在这些对照的夹缝中颤动。他的诗篇竖起心的路碑，抓一把昨日的流沙，壅一片明天的葳蕤。然而，公刘的诗不仅有思想，有感情，有时代，同时又是诗歌艺术，他把感情与体验转化为诗的艺术结构。公刘的这些诗，短小凝练，意境深邃，具有遒劲、疏野的艺术风格。公刘的这些诗，大致上可以说是即兴诗，即物起兴，即景生情，有感而发，与历史、时代贴得很紧。要写好这样的诗，要求诗人的内心世界丰厚坚实。《骆驼》一诗并不如通常那样赞美骆驼的坚忍，而是描绘它永不挣扎、悲哀善良的形象，甚至说那是属于诗人自己的孤苦形象。这样，诗不仅有新意，而且含义也更丰富了。《雨中登大雁塔》这个诗题，可以说很陈旧、很古老了，很多著名诗人都曾在这里题诗，要写出新意是有些困难的。公刘在这里的感受和联想，是很新颖的，他把中国西安的大雁塔与埃及古金字塔进行联想，并且还进一步想到了斯芬克司之谜，于是他向雨中的大雁塔叩问自己的命运。这首诗的构思很有意思，不仅从大雁塔想到埃及古金字塔一点儿也不勉强，而且从叩问自己的命运也就含蓄地带出了时代的课题。《登未央宫遗址》这样的诗，虽然稍嫌其含义过多地表露在文字上，回味含蓄的魅力稍差，但作者的看法还是很深刻的，比如：“不过，刘邦立刻就习惯了，(这个卑鄙的亭长！)/而且习惯本身立刻又习惯了下坠的力量”。《乾陵秋风歌》是一首抒情长诗，在这里，作者以饱满的激情和结实的诗行，成功地刻画了一个政治化的女人武则天的复杂形象，并且和江青作了对比。在诗里所作的历史史实和现实场景的描述，都令人惊异并从中获得启示，公刘的诗是有力量的。公刘在新时期的诗创作，发展了他五十年代的艺术风格。早在五十年代，公刘就有意识地把对生活的细致感受与较强的概括力，把清新的生活气息与雄浑、哲理结合起来，对事物的描述也是既抓住具体特征，又是经过有力概括的。公刘的诗，不仅从生活中挖掘诗意，而且把事物的思想深度展示在读者面前，展示眼前事实的时代、历史内容，从平凡的生活、劳动中，寻找诗意，寻找哲理。80年代前期的诗集《骆驼》,展示了公刘的变化与发展，最突出的是思想更深刻了，艺术更老练了，政治性加强了，对于人民生活和国家建设的关心，都溢于言表。最值得注意的，是公刘的创作激情仍然充沛，创作才能依然焕发。在当代诗坛上，在新时期，诗风曾经几度变化，但公刘始终坚持着他向来的道路。应该看到，与同辈诗人比较起来，与那些同他创作方法相近似的诗人比较起来，公刘的诗更有激情，更有构思，也更有思想，更有诗味，或者说，公刘是50年代成长起来的诗人中80年代仍然写出好诗的几位诗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