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柳永长年过着落魄江湖的生活，其词最善于表现羁旅行役，这类词作在思想深度方面往往超过柳永所创作的艳情词和专写“承平气象”的词作，在表现手法上也往往更能体现柳词的艺术风格。柳永在抒写羁旅之思时，又最喜欢选用秋景作为其词境的主要组成部分。正如当代女词人沈祖棻所说：“(柳永)对于萧疏淡远的自然景色，似有偏爱，所以最工于描写秋景。”这首《倾杯》词正是一首以秋景为词境的羁旅词，是柳永词的代表作之一。
开篇仅用“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八字即“分明画出秋色”。“霜洲”“烟渚”为互文，“霜”“烟”二字不仅合于此词所写的季节(秋)、天气(雨后)和时间(暮、夜),而且使人顿生凄冷惆怅之感。“鹜落”为投宿，“雁横”为归程，皆极易引发乡愁归思。落，从动到静；横，似静实动。鹜落当为近景；雁横当为远貌。茫茫江上惟见鹜落雁横，足见秋江之萧条。接以“暮雨”三句，记泊舟之时地，夜宿之处境。“暮雨乍歇”,补足萧瑟之景，正如词人《八声甘州》词起句所云“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小楫夜泊”,言舟之小，自身之孤独已在不言中。“宿苇村山驿”,更见处境之荒凉。雨歇人宿，夜幕垂降，故以下数句以写秋声来补足秋景。“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问何人，是但闻羌笛声而不见吹笛人，而词人却偏偏不状羌笛声而状吹笛人的处境。雨已歇，故得见孤月高悬。笛声随风而至，故言人当在临风处。“月下临风”四字所造之景，使羌笛声饱念无限哀怨凄凉之情。歇拍由隐而显，点出离愁。仅“一声羌笛”即引发词人“离愁万绪”,既见声之哀，更见愁之深。但词人并不接下去正面写离愁，而是点到即止，仍折回去从听觉写来。“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如此寂寥廓落的秋夜里，悠悠笛声，切切蛩吟，在“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卜算子慢》)的词人听来，无不愁上添愁。上片写景为主，但间以点情，情景交织。词人组织了许多具有悲秋意象的景物，反复铺写，来烘托词人“离愁万绪”的心情，为下片抒情蓄势。
换头“为忆”三句，点出离愁乃自“忆芳容”而生，词人与留在京城的恋人离别，遥隔山山水水，两地相思，音讯难达。“鳞翼”指鲤鱼和鸿雁，古有托鲤鱼和鸿雁传书的传说。问“何计”实言无法。“想绣阁”二句翻转过去，从对方设想，这本是词中常用手法，但词人不言恋人为相思所苦，却谓伊人处深闺之中，怎知我羁旅天涯，已为相思而憔悴不堪。着“争知”二字，言外有“生怕不知”之意，语极凄恻，情极沉痛。下接“楚峡”三句更展开铺写自身的寂寥落寞。“楚峡云归”用宋玉《高唐赋》典，言佳人已去；“高阳人散”言知友离散，与《少年游》中“酒徒萧索”之意相同，“高阳人”即谓酒徒，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恋人知友都已离散，往昔欢情不复再现，“寂寞狂踪迹”。以上八句分为三个层次，纵收转换，回环往复，层层推进，把伤远怀人之旨表现得淋漓尽致。结穴处又宕开一笔，以景作结，“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笔法意境皆与词人《玉蝴蝶》词结句“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相仿佛，言有尽而意无穷。“空目断”,语气极强，感情极浓，词人情之痴、意之切，以一“断”字而达到顶点。“远峰凝碧”不仅是景语，而且是“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情语，远处峰峦正凝聚着词人的千愁万恨，令人无恨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