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方域《李姬传》

李姬者^①，名香，母曰贞丽^②。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 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③。姬为其养女，亦侠而 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亟称之。少风 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④，皆能尽其音 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 之。初，皖人阮大铖者^⑤，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 斥^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 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 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 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 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 公子读万卷 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 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⑦，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 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 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 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 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 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 赞于侯公子者谓何^⑧?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注释】①李 姬：名香，又称香 君，明末清初南京 秦淮名妓。②贞 丽：姓李，字淡如， 秦淮名妓，李香养 母。③阳羡：今江 苏宜兴。陈贞慧： 字定生，宜兴人，明 末复社领导人之 一，明亡不仕，有 《雪岑集》《皇明语 林》。④周如松： 艺名苏昆生，明清之际著名的昆曲家。⑤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怀宁(今安徽 安庆)人。明万历进士。天启时为京官，依附权阉魏忠贤。崇祯初，削职为民，流 寓南京，作戏曲，蓄声伎，结纳文士、游侠。南明弘光朝，依附马士英，官至兵部尚 书。清兵渡江，投降，从清兵南侵，死于仙霞关。作有《春灯谜》《燕子笺》等传奇。 ⑥为清议所斥：指复社陈贞慧、吴应箕等人在南京联合发布《留都防乱揭帖》，揭 发阮大铖为阉党余孽，蓄意再起。清议，在野士人对时政之评议。⑦桃叶渡：在南 京秦淮河口，相传因晋代王献之送其爱妾桃叶于此而得名。⑧向：前时。赞：支 持。谓何：为了什么。谓，通“为”。

【鉴赏】《李姬传》是侯方域散文的代表作之一，描写的是明末秦淮歌 妓李香。文章着重刻画了李姬明辨是非，坚决勇敢，热爱复社人士，反对 阉党余孽的事迹，突出了她高卓的见识和高洁的品格。

作者给一个地位并不高的歌妓作传，可见作者的眼光不俗，也说明李 姬的高人之处。作者并非将其一生的事迹都囊括文中，而是选其二三件 典型事件，意在表现其见识和品格。因此文章写得短小精悍，结构严谨。 从李姬与侯生的爱情发展三阶段——定情、相别、别后来选材，联系紧密， 层层推进，步步发展，融成有机整体。而侯、李爱情的发展，又与明末政治 斗争的变化结合起来，互相影响。李姬的光辉形象，就是在与侯方域作对 比，更在与阮大铖、田仰作对比中，树立了起来。文章语言简洁流畅，明白 如话。

   文章的主体内容是写李姬与侯生的感情故事，并在爱情描写中，渗透 了很多政治变化。在他俩相识相知时，阮大铖退居金陵并受到人们严厉 抨击，阮大铖想通过王将军来与侯生拉好关系，以帮助自己减轻舆论的压 力。王将军千方百计地向侯生献媚，被聪敏的李姬怀疑，并识破诡计。李 姬对整个事件的分析，体现出她的眼光敏锐，高人一等，而且，她的一身正 气也凛然而出。后来，侯生考试落榜，李姬在桃叶渡给他设宴饯行。李姬 的依恋不舍之情，不是像多数女子那样通过哭哭啼啼的方式表现出来，而 是为心爱的人唱了一首《琵琶记》，以蔡伯喈的故事勉励他要始终自爱，并 许诺：“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 妾亦不复歌矣！”从中显示她对侯生的 钟情。侯生走后，原淮阳巡抚田仰以三百锾黄金为聘，欲邀请李姬见面。 面对如此巨大的金钱诱惑，李姬的态度是断然拒绝。钱财买不走她那颗 高洁的心，权贵的诱惑和威胁根本没放在她的眼里。李姬的高贵品质呼 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