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欧阳询的三十六法八诀

欧阳询(557—614),字信本，潭州临湘(今湖南长沙)人。官至太子率更令，世称欧阳率更。他擅长书法，学二王及北齐三公郎中刘珉，与虞世南俱以书法著名于世，被并称为 “欧虞”,又与褚遂良、薛稷合称为 “初唐四家”。欧书以险劲瘦硬为特色，在初唐诸家中保留隋碑方正峻利的风貌最多，并欲于平正中见险劲，于刻厉中寓圆润，开创了具有特色而宜于初学的 “欧体”。张怀瓘《书断》中评他：“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真行之书，虽出于大令，也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世南。其草书迭宕流通，示之二王，可谓动色；然惊奇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雅之致。”
如果说虞世南代表了南方温和婉丽、神韵秀发的书风，那么欧阳询则更多地继承了北朝刚劲朴茂、规矩严整的风尚。故阮元说： “虞世南《孔子庙堂碑》本是南朝王派，故其所书碑碣不多。若欧、褚则全从隶法而来，磨崖巨石，照耀区夏，询得蔡邕、索靖之传矣。”(《北碑南帖论》)反映在书法理论上则是欧阳洵更重视法的探讨，前人论书云“唐人尚法”,此种风气首先表现在欧阳询的书论中。他的书论著述有《传授诀》、《用笔论》、《八诀》和《三十六法》,后两篇又合称《欧阳率更书三十六法八诀》。《佩文斋书画谱》在《三十六法》题注曰：“诸本都附欧阳询后，今考篇中有高宗书法、东坡先生及学欧书者等语，必非唐人所撰，故附于宋代之末。”然历代都视“三十六法”出于欧阳询，可能是篇注文为后人所加或阑入后人言论，然若以欧阳询之楷书与此“三十六法”对核，往往契合，故我们还是将其视为欧阳询的主张。
欧阳询对作书的用笔与结体之法都深加探究，如他的 《八诀》就是对 “丶” “𠃊”、 “一”、 “丨”、 “㇂”、“𠃌”、“丿”、“㇏”等八种点画的笔势所作的要求，其论述类似传为卫夫人《笔阵图》中的 “七条笔阵出入斩斫图”的意见。其《用笔论》一篇集中体现了重视用笔的主张，他借无名公子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心得：
夫用笔之体会，须钩粘才把，缓绁徐收，梯不虚发，斫必有由。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壮则啒吻而嶱嶫，丽则绮靡而清遒。若枯松之卧高岭，类巨石之偃鸿沟，同鸾凤之鼓舞，等鸳鹭之沉浮。仿佛兮若神仙来往，宛转兮似兽伏龙游。其墨或洒或淡，或浸或燥，遂其形势，随其变巧，藏锋靡露，压尾难讨，忽正忽斜，半真半草。唯截纸棱，撇捩窈绍，务在经实，无令怯少。隐隐轸轸，譬河汉之出众星，昆冈之出珍宝，既错落而灿烂，复趢连而扫撩。方圆上下而相副，绎络盘桓而围绕，观寥廓兮似察，始登岸而逾好。用笔之趣，信然可珍，窃谓合乎古道。
欧阳询以为用笔有刚媚的不同，其艺术效果也有壮美与绮丽之别，遂将用笔提到了审美的高度来看待。这里他还论到了墨色的变化与用笔的关系，形态与用笔的一致等问题，对开拓用笔理论不无意义。
欧阳询的《三十六法》是对真书结构规律的总结。书法艺术是一种由线条构成的空间艺术，通过点画的布置和连贯，造成黑白交错的结构美，欧阳询要求这种黑与白的空间分布达到理想的均衡状态。如《三十六法》中所说：“字欲排叠疏密停匀，不可或阔或狭”;“避密就疏，避险就易，避远就近，欲其彼此映带得宜”;“字画交错者，欲其疏密、长短，大小匀停。……《八诀》所谓四面停匀，八边具备是也”;“上偏者须得下𢳙之，使相称为善”;“字之左右，或多或少，须彼此相让，方为尽善”;“字之点画稀少者，欲其彼此映带，故必得应副相称而后可”;“凡字之有偏旁者，皆欲相顾，两文成字者为多。”“譬如 ‘日’字之小，难与 ‘国’ 字同大，如 ‘一’ 字 ‘二’ 字之疏，亦欲字画与密者相间，必当见所以位置排布，令相映带得宜，然后为上。”上述这些论述都体现了欧氏要求字体结构的匀称适宜，力求一种均衡之美，他反复提出了 “停匀”、“得宜”、“相称”、“映带”等要求，注重笔画偏傍的比例与相互之间的联系。“三十六法”中有“却好”一条，最鲜明地表现了欧阳询的结体原则，他说：“包裹斗凑不致失势，结束停当，皆得其宜也。”后来清代的戈守智在《汉溪书法通解》中发挥说：“诸篇结构之法，不过求其却好。疏密却好，排叠是也。远近却好，避就是也。上势却好，顶戴、复冒、复盖是也。下势却好，贴零、垂曳、撑拄是也。对代者，分亦有情，向背、朝揖、相让，各自成形之却好也。联络者，交而不犯，粘合、意连、应副、附丽、应接之却好也。实则串插，虚则管领，合则救应，离则成形，因乎其所本然者而却好也。互换其大体，增减其小节，移实以补虚，借彼以益此，易乎其所同然者而却好也。𢳙者屈己以和，抱者虚中以待，谦之所以却好也。包者外张其势，满者内固其体，盈之所以却好也。褊者紧密，偏者偏侧，捷者捷速，令用时便非弊病，笔有大小，体有大小，书有大小，安置处更饶区分。故明结构之法，方得字体却好也。至于神妙变化在己，究亦不出规矩外也。”所谓“却好”,意谓恰到好处，戈守智以此来概括“三十六法”,即指出了欧阳询结体论的核心是要求合符均衡适宜的审美标准，他着意字体上下左右的比例和偏旁与笔画之间的有机联系，这在欧氏的《传授诀》中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每秉笔必有圆正，气力纵横重轻，凝神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均，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敧正。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则形枯；复不可肥，肥则质浊。细详缓临，自然备体，此是最要妙处。
欧阳询在这里也强调了“停均”、“合度”等要求，具体地说，就是主张疏密、敧正、缓急、肥瘦等都能适度，不可偏执一端，这体现了儒家以中和为美的审美理想，务求中庸而合乎法度，过犹不及，各种因素宜适当地调和与折中，所谓“短长合度，粗细折中”等即是。由此成就了欧字法度谨严，一丝不苟的风格，明代杨士奇称之为“骨气劲峭，法度严整”,可谓一言中的。欧阳询的书法理论与书法创作都体现了尚法的祈尚，开了唐人楷书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