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乡村 [俄国]布宁 |
释义 | 乡村 [俄国]布宁【作品提要】 农奴的后代季洪和库济马兄弟俩开始做点小生意,后来散伙,各干各的,库济马给牲口贩子当雇工去了,季洪则开了一家小酒馆。季洪心狠能干,发迹买下了一个庄园,但是这一切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库济马是另外一种人,他很想把贫穷的生活写下来,甚至还出版了些蹩脚的诗,但他明白靠这个不可能养活自己,觉得应该去做个游方僧或者干脆结果了自己。这时季洪想和弟弟和解,央求他和自己一起经营庄园。住在哥哥的庄园里库济马没有感到太多的愉悦,因为在这里没有人可以真正和他说话,季洪谈论的只有农业,或者是农民的凶残,要不就是要不要卖庄园的事情。季洪张罗着要把庄园里打短工的阿弗多季娅嫁给村里穷凶极恶的杰尼斯卡,库济马知道这是一桩不幸的婚姻,但他没法阻止。 【作品选录】 科舍尔从邮局取来报纸,差不多是一个半月前的了。天阴多雾,库济马从早到晚坐在窗下读报。新近发生的“暗杀事件”和死刑多得令他目瞪口呆。米粒般的白雪斜着飞下来,落在黑色的穷山村里,洒在高低不平的泥泞的大路上,马粪上,冰上,水上。朦胧的雾障遮住了田野…… “阿弗多季娅!”库济马喊道,站起身来。“叫科舍尔套雪橇!” 季洪·伊利奇在家。他穿一件印花布斜领衬衣坐在茶炊前烧茶,黑黑的脸膛,雪白的胡子,两道灰白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身子高大健壮。 “哦!弟弟!”他高兴地叫起来,两道眉毛并没有舒展开。“从窝里爬出来啦?小心点,还没养好吧?” “我实在闷得慌,哥哥。”库济马跟他亲了亲嘴说。 “闷得慌,那么来吧,烤烤火,聊聊……” 他们交换了新闻,然后静静地喝茶,吸烟。 “你瘦多了,弟弟!”季洪·伊利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皱起眉头看着库济马说。 “你要是我也会瘦的,”库济马低声说,“你看不看报?” 季洪·伊利奇笑笑。 “看那些胡说八道?算了吧。” “你可不知道,死刑有多少啊!” “死刑么?活该……你没听说耶利茨那边的事儿?贝科夫兄弟庄子上的事儿?……你还记得那两个大舌头吧?……贝科夫兄弟,不比咱俩差,晚上就这么坐着下棋……嘿,出了什么事?台阶上有脚步声,只听得一声喊:‘开门!’我的老弟,这贝科夫兄弟还没有来得及眨眼,他们的长工,样子像谢雷的一个庄稼汉,闯进门来,背后跟着两个流氓,反正是流浪汉吧……手里都拿着铁棒。他们举起铁棒喝道:‘举起手来,他妈的!’贝科夫兄弟,还用说,吃惊不小,跳起来喊道:‘什么事啊?’长工还是一个劲儿喊:‘举起来,举起来!’” 季洪·伊利奇苦笑了一下,沉思起来。 “讲完啊。”库济马说。 “还有什么好讲的……兄弟俩当然是举起了手,然后问道:‘你们要干吗?’‘把火腿交出来!钥匙在哪儿?’‘狗崽子!你还不知道在哪儿?门框上挂着的不是么……’” “是举着手说的?”库济马打断了哥哥的话。 “当然是举着手说的……哼,如今该收拾这帮叫人举起手来的家伙了!绞死他们,那还用说。这帮家伙已经蹲监牢了……” “为一只火腿就要绞死吗?” “哪儿的话,为的是他们太蠢,求主赦免我的罪,”季洪·伊利奇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还老犟着要跟巴拉什金学!该回头了……” 库济马揪了揪自己的花白胡子。镜子里反映出他那经受了一番折磨的瘦削的脸、哀愁的眼睛、向上扬起的左眉。他看了看自己,低声附和道: “犟吗?是该回头了……早该回头了……” 于是季洪·伊利奇把话题转到他的事务上来。刚才他讲故事讲到一半突然陷入沉思之中只是因为想起一件比死刑重要得多的事。 “我跟杰尼斯卡说了,要他快点办喜事,”他抓起一把茶叶扔进茶壶里的时候说,语气坚决,一板一眼,不容争辩。“请你出面办这事。你知道,我去不方便。办完你就搬过来。一定会办得漂漂亮亮。我们既是决定扔它个一干二净,你待在那边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还得两边开销。你搬过来,跟我一块儿干。咱们把这些包袱甩了,上帝保佑我们进城去,做粮食买卖。在这个山沟沟里是施展不开的,叫它见鬼去吧,咱们一走了之,可不能在这儿等死!”他拧起两道眉毛,伸出手来,握紧拳头,又说:“哼!现在还逃不出我的掌心,要我倒下还早哩!我还能杀杀鬼的威风哩!” 库济马几乎怀着恐惧的心情看着哥哥那双一动不动的疯狂的眼睛和歪斜的嘴,听着他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无言以对。后来他问: “哥哥,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告诉我,这桩婚事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真不明白,上帝作证,我真不明白。你那个杰尼斯卡我看着都恶心。这个新式怪物,新罗斯,比旧式的还坏。你别看他腼腆,多情,装疯卖傻,这才是个最不知耻的畜生哩!他到处讲我跟新娘子睡觉……” “你可真是说话没准儿,”季洪·伊利奇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总嚷嚷: 可怜的人民,可怜的人民!怎么又是畜生了?” “对,我总这么说,我还要这么说!”库济马激昂起来,“不过现在我糊涂了!我简直不明白,不知道是可怜,还是……你听着: 你自己也是讨厌这个杰尼斯卡的呀!你们俩互相憎恨!他叫你豺狼,说你咬着老百姓的喉管不放,你也骂他豺狼!他恬不知耻地在村里吹牛,说他如今成了大王的亲家了……” “我知道!”季洪·伊利奇又打断了他的话。 库济马并不理会,接着说下去:“你知道他怎么说新娘子吗?新娘子的脸又白又嫩,他呢,那个畜生,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狗日的,简直是个瓷人!’还有,你可要知道,他是不会在村里待下去的,这个二流子你就是用套马绳也拉他不住。他哪里像个过日子的人?哪里像个一家之主?昨天我听见他在村里边走边油腔滑调地唱:‘像天使一样美丽,像魔鬼一样狡猾……’” “我知道!”季洪·伊利奇吼起来,“他不会在村里待下去,绝对不会!管他呢!要说他不是个过日子的人,那么你我就是吗?你还记不记得,在小酒馆里,我跟你谈正经事,你呢,听鹌鹑叫去了……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怎么啦?这与鹌鹑有什么关系?”库济马问。 季洪·伊利奇用手指弹了一阵桌子,一板一眼地厉声说: “你呀,别臼里捣水——枉费心机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我不想烧香赎罪,我要将功抵罪。哪怕只做一件好事,上帝也会给我记上。” 库济马从椅子上跳起来。 “上帝,上帝!”他高声叫道,“我们有什么上帝?杰尼斯卡、阿基姆、缅绍夫、谢雷、你、我能有什么上帝?” “你等一等,”季洪·伊利奇厉声说,“哪个阿基姆?” “我病在床上的时候想到上帝了吗?”库济马不理他,一直说下去。“我想的只是: 我并不了解他,也不会想他!”库济马喊道,“没有知识!” 他的眼神游移不定,痛苦地环顾四周,把衣服扣上了又解开,在屋里走了一遭,最后在季洪·伊利奇面前站定。 “你记住,哥哥,”他说,两个颧骨通红。“你记住: 咱们的气数尽了。烧什么香也救不了你我。听见了吗?咱们是杜尔诺夫卡人!” 他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季洪·伊利奇又有了自己的想法,突然附和道: “说得对,都是些不中用的人!你想想……” 新的想法使他很得意,他又活跃起来。 “你想想,他们种地种了整整一千年,不,时间还要长!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正经种!就干这么一件事都干不好!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地,什么时候该撒种,什么时候该收割!‘人家怎么干,咱们也怎么干’——如此而已!”他皱着眉头厉声喊道,就像刚才库济马冲着他喊一样。“哼,‘人家怎么干,咱们也怎么干!’没有一个女人会烤面包,尽掉皮,皮下面是酸水!” 库济马目瞪口呆,他的思路乱了。 “他疯了!”库济马用失神的眼睛盯着去点灯的哥哥,心里这样想。 季洪·伊利奇不等他明白过来,径自激烈地说下去。 “人民!言语下流,好吃懒做,开口就没真话,也不知道羞耻,谁都不相信谁!”他吼道,不顾那点燃的灯芯直冒火苗,黑烟几乎冲到天花板上。“哼,不是不相信我们,是彼此不相信!他们都是这个样子,全都是!”他像哭似的喊着,喀嚓一声把灯罩罩在油灯上。 窗外天色发青。洁白的雪花落在水洼和雪堆上。库济马望着哥哥沉默不语。他们的谈话突然转到这个问题上来,使库济马的激烈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敢看哥哥那双狂怒的眼睛,便拿出烟来卷。 (陈馥 译) 【赏析】 《乡村》写于1909—1910年,时值俄罗斯经历了第一次革命,大变革时代俄罗斯乡村生活的变化成为这一时期布宁的创作源泉。事实上布宁作品中相当一部分是描写俄罗斯乡村生活的,正如作家自己所说的,“俄罗斯土地和人民永远让我激动”。但革命前布宁笔下的乡村祥和、美丽,农民质朴、谦逊,笃信上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时期的乡村在布宁眼中具有迷雾一般的魅力。从来没有哪个作家像布宁一样如此深深地沉醉于俄罗斯的土地。 1909年创作《乡村》时,布宁曾在给高尔基的信中写道:“啊,这就是俄罗斯和它的历史,我多么想和您谈谈它!我深深地为它惋惜……”《乡村》应该是布宁最好的“俄罗斯乡村”作品。革命、俄罗斯人民的命运、俄罗斯历史和民族性格之谜激励着作家创作。这里所展示的正是俄罗斯乡村“令人惋惜”的生活。 和布宁其他作品的温情的笔调大相径庭,《乡村》对俄罗斯革命前后的乡村进行了细致的铺陈,作者的笔调甚至显得无情,这里涉及了大量俄罗斯乡村衰败的生活细节,小说一经发表引起了广泛关注和激烈争论。如果说是因为诺贝尔文学奖让世界认识了布宁,那么布宁真正引起俄罗斯文坛震动的却是他的《乡村》,因为“在此前还没有哪一个作家像这样描写过俄罗斯乡村”(高尔基语)。在人们的记忆里,笃信土地和上帝的俄罗斯农民都过着满足而甜蜜的生活,可是在布宁笔下历史的帷幕却是轻如蝉翼,轻轻一触就窥见了生活的另一面。但是即便是对小说大加赞赏的评论家也很难把握小说的本质,这让布宁感到痛苦,他曾对高尔基说: 无论是赞扬还是谩骂都是那么平庸和无聊,哪怕是哭泣也是如此……我这一生不能真正地把握什么了,除了离开…… 《乡村》的发表之所以引起巨大震动,一个主要原因即是这里延续了布宁作品一贯的主题: 俄罗斯心灵。 《乡村》要求读者不仅要用心地阅读,同时应该把视野扩大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俄罗斯,而这也是布宁创作初衷之一。从时间段来考察,布宁无疑是最后一位俄罗斯文学经典作家。文字在布宁的眼里似乎更具有一种声响,声音的悦耳与否,是否有绕梁之音一直是作者所追求的,但是这里没有丝毫的匠心,和俄罗斯多变的社会生活相比较,俄罗斯无边的大自然却具有持久、神秘的力量。普希金、托尔斯泰和果戈理是布宁眼中的文学之神,如果说在他们那里潜藏于文字之下的是思想的暗涌,那么布宁笔下则是持久的、不衰败的俄罗斯的声响,它来自呼啸而过的田野的寒风,来自教堂的钟声,来自三套马车的铃铛声,来自冬日拍打木屋小门的狂风,而这一切像是弥漫的雾,作家一生沉迷其中,不愿意走出。 这里节选的一段在小说的结尾,兄弟俩——季洪和库济马,他们的对话将小说推到了高潮。布宁的小说中如此激烈的对话并不多见,大多数情况下,他的小说中人物对白更像是一个人的呓语,节奏缓慢,字字珠玑,这是因为布宁最初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的,他喜欢语言的干净、象征和隐喻。所以这段激烈的对话表现的是俄罗斯乡村生活的现状,蕴含的却是布宁思想的矛盾。这种创作和思想的矛盾是布宁作品的特点之一,正如文中描写库济马的思绪那样:“每当他开始考虑怎样写出来的时候,他仿佛又开始体验镇上繁杂的日常生活,孩童和青年时期的回忆涌上心头,于是思路给搅乱了,苏霍诺瑟湮没在五光十色的场景之中;库济马极想披露自己的心灵,把摧残了他的生命的一切写出来,但又束手无策。这种生活之可怕首先在于单调平庸,它以令人困惑的速度化为区区琐事……” 这段集中的对话反映了第一次俄国革命时期的社会生活,既包含各种真实的政治事件,也包含传说和谣言,更有对于种了整整一千年的土地的讨论、对于他们不明白不了解的上帝的疑惑,以及饱含着热望或者惆怅的对生命的判断。布宁作为一个敏感的作家,对于俄罗斯心灵和民族性格的讨论始终是作家创作的主题之一。但是布宁的作品和思想中并不存在对于生活问题本身的固定答案,这一点在这段对话中也充分体现出来,对于生活本身的感知首先来源于个人的直觉,这种直觉揭示的不是事物的本质,但是却提供了他的本原,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俄罗斯乡村生活,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可以看出布宁笔下的乡村与其他同时代人笔下的“俄罗斯乡村”是截然不同的。这里乡村生活虚幻的美没有了,而对于俄罗斯自然、生活和哲学层面的思考则凸显出来。 通过兄弟俩对于上帝、对于人民和俄罗斯土地的争论可以看出布宁希冀能够在其中寻找到某种睿智的东西来总结俄罗斯灵魂的特征,作家紧张地追随着兄弟俩的谈话,希望能够猜测到这平庸衰败的生活背后的秘密。但是,正如小说中的争论没有结果一样,俄罗斯乡村在布宁的笔下更多地体现为俄罗斯农民的不切实际、幻想和对于日常生活的懈怠。 布宁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建立一套关于俄罗斯乡村的伦理道德,他只是把对破败乡村的考察和自己的思绪连缀起来,把他感触最深的东西记录下来。兄弟俩的对话正是某种冲突的反映,提供的是一个恰当的环境,而在这种环境中布宁可以清晰地看到俄罗斯农民与自然、与社会、与思想和宗教的冲突。但其中,布宁最感兴趣的是人与自然的问题,而不是人与社会生活的冲突。所以《乡村》虽然是布宁作品中对于“现实性”观照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但是却不应该仅从内容上认定《乡村》是传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同时因为作家又是远离20世纪初的俄罗斯各种现代派潮流,所以《乡村》应该是俄罗斯文学中处于“临界点”的一部作品,小说中浓厚的悲凉情绪也是和布宁思想中一贯的对于过去、回忆、死亡和瞬间的迷恋分不开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乡村》之所以引起20世纪初俄罗斯文坛最多的争论,不在于其情节、内容或者是体裁与众不同,而是布宁对于自然、对于人和生命的迥然不同于同时代人的思考方式。而这一点是在阅读《乡村》时应该考虑在内的。 (田洪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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