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抒情悦目 跨越时空——印章的多重审美属性

中国人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就是尽力使一种艺术品，具有多重审美属性，使单一艺术发展为综合艺术。
中国戏曲，集文学、朗诵、音乐、舞蹈、武术、杂耍、特技等于一体，写实兼虚拟，不受时间空间制约，最为典型。
中国建筑，不但集绘画、雕塑于一体，文学与书法也以匾额、楹联等形式成为建筑不可分割的部件。
中国画，因题款的运用，而成为文学、书法、篆刻的复合体。
在中国，一切艺术，只要有可能性，就朝综合艺术发展。就如《红楼梦》,诗、词、歌、赋、灯谜、酒令……无所不包。脂砚斋评点将文学批评与欣赏加了进去，再加以“绣像”的附页，能动员的艺术门类都动员了。
这并非偶然的现象，而是一种民族的审美趣味，故尔成为普遍的现象。
篆刻艺术，也发展成综合艺术了。就一般来说，篆刻艺术供人欣赏的是印面的拓片，印面的文字形象是审美的主要对象。但对乐于此道的人来说，整个印章具有多重审美属性，给人以多方面的审美享受。
以印面篆刻而言，篆刻之美，是点线形式之美，与印文文字意义没有必然联系。然而，某些印文，以其本身的文学性，使人玩味无穷。
如郑板桥有《七品官耳》,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吴昌硕有《美意延年》、《我爱宁静》、《二耳之听》。有的书画家以闲章来表白其艺术主张。潘天寿有《强其骨》;李可染有《不与照相机争功》、《所贵者胆》、《所要者魂》。齐白石的闲章更多奇趣：《寡交因是非》、《有情者必工愁》、《故里山花此时开也》、《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以农器谱传吾子孙》等等，都妙趣横生。白石老人给李立一信，附曰：“前年菊影欲与予为妾，予刻此印印于笺上以慰之，一笑！”印文是《最怜君想入非非》,真令人喷饭。康有为有方印曰：“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不失鼓吹本色。
这些闲章，隽永有趣。欣赏者一则玩摩文字形象的点线之美，二则品味文字的文学意味，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因此，在印文具有文学性的情况下，印面篆刻，是一种造型与文学的双重美。
闲章的内容、范围宽广，自我表白、格言古语、诗文词句，凡能寄托情思者，都可拉拿入印。近人多有用几方印刻出整首诗词以供欣赏者，这就更扩大了篆刻艺术的领土，入侵到书法的地盘了。使印章成为一种综合艺术，边款起了重要作用。
钟鼎彝器上铭刻的文字，通称“款识”,记述着制作与颁赐这件器物的缘由，封赐何物以及年月等等。阴文为款，阳文为识。隋唐颁发官印，有在印侧、印背刻上制作年月、编号等等文字的，人们也以款识称之。
迨文人流派印章兴起，篆刻艺术家意识到款识能起重要作用，便自觉地予以运用。文彭、何震等早期边款，还较简略，述事而已。文彭书而后刻，用双刀，正如刻帖一般。何震则单刀成字，拉开了与书法的距离。汪关首创隶书边款，此后逐渐出现刻满一侧或数侧的长款，仍以双刀为多。丁敬师法何震，以沉着的单刀刻出了类于北朝碑志的趣味，发挥了刀石特性。其内容则记事言情、艺术见解、诗词小品，随意发挥。他刻的《徐堂印信》边款中记述徐纪南以自制好印泥相赠，求刻印章之事，并赋七律赠之，长达两百余字。这等边款，言印文之所未言，述观者之所欲知，在玩赏印章之时，细细读来，当然是极有趣味的事。在丁敬之后，边款越来越被重视，篆刻家尽力施展聪明才智，开始“印款并重”了。
边款字小，先书后刻，双刀成字，太束缚自己，失去了随意施为的乐趣，且不能发挥刀石特性。丁敬之后，单刀边款成了主要的形式。
黄易隶书款宛若微型汉碑。陈豫钟的边款，极为精美。邓石如用草篆和狂草刻边款，玩味其线条，是以刀角按在石内刮出，有如今人之刻钢笔杆。吴让之继承了这个方法，而更富于笔意。不过，邓吴也不全用此法，刻稍大或782 印里乾坤方整的隶书，就参以一般刻法了。
谈边款，赵之谦是必须特别提出的大师，他多才多艺，创造性最强。刻边款，不仅阴文精绝，还仿《始平公造像记》刻阳文边款。佛像、杂技、动物、山水，无不用来作款，而且精妙之至，大大丰富了边款的手法。此后，边款成了治印人记述事实，倾泻感情的自由讲坛，发挥绘画、书法、雕刻、作文、赋诗多种本领的场地。

《始平公造像记》

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齐白石等大师的边款，都视边款为一幅小小的书法作品，讲究部位、布局，不再散布印侧，这是来自边款拓片的领悟。吴昌硕、齐白石刻款萧散沉厚，黄士陵近北魏墓志，而较为严整。
稍后，西泠王福盦的边款，精美绝伦；当代则以钱君匋功力最为深厚。
当代，展览成为重要的媒介，印人多着眼于展览的效果。墨拓的边款与朱拓相辉相映，远比单一的朱拓生动多变。有的展览指定必有边款，边款成为印人必具的技能。
正由于着眼于展出，有的印人不再像前人那样，视边款为印面篆刻的余兴，而是在创作开始，就将边款作为表达创作意图的手段之一。如刻长征地名，便在边款中记述此地的历史意义；刻鲁迅笔名，便记述此名为何时何地写某某文所用。边款于是成为不可少的配角。
当代印坛，边款形式与内容，都在尽力开拓。
边款的作用，前期相当于书画的款识，后来，则比书画款识有更大的独立性。因为书画的款识直接进入画面，不能喧宾夺主。印章的边款则不介入印面形象，任尔施为。但正是有了边款，印章这一静止的空间艺术，便藉边款文字，跨入了时间艺术的领域，多了一层意味。
印章的材料本身，也有审美价值。古代，除了大量使用铜印，还有用金银、玉、象牙、犀角、玛瑙，水晶等等制作印章的，都是取其贵重美观；而最使人把玩不已的，还是冻石。
印石主要产于福州寿山、浙江青田、浙江昌化三地。石料呈半透明状如“冻”者，便称为“冻石”。
好的冻石，晶莹、温润，色彩美而沉着，并有种种纹理，丰富而又含蓄。人们往往因其色彩、肌理的特征而命名。
由于冻石性能最宜于刻印，又极美观，而产量很少，故自文彭以后，价格越来越贵。周亮工《印人传》云：“时冻满斤值白金不三星余，久之遂半钚，又久之值一钚，已乃值半石，已值且与石等，至灯光则值倍石”。“星”为戥秤的记数点，一星即一分。“与石等价”就涨了三十余倍。名贵的田黄冻，乾隆时已价比黄金，从前一两田黄值三两黄金，现在则更昂贵了。
田黄产于福州寿山田坑，有萝卜纹理。黄者名田黄，白者称田白。黄白共生，则称“金银地”。
鸡血冻，产于浙江昌化，冻地上有红如新鲜鸡血的斑块。冻地有黑有白者，俗称“刘、关、张”。
灯光冻，产于浙江青田。微黄，纯净。
鱼脑冻，产于福州寿山，透明中隐隐显出圆圈纹理。
名贵印石，还有冰纹封门青田、兰花青田、酱油青田、墨田、天蓝冻、白芙蓉冻等等，都是像什么便叫什么名。
冻石之美，“鲜艳夺目”之类的词句，是不足以形容的。冻石之美，要领在于“古雅”与“自然”。论色彩鲜艳，它不及人工之物；论透明，它不及水晶、玛瑙，论光亮，它不及玻璃、玉器。然而，它醇和而又丰富，高雅而且内含，晶莹温润，没有人工之物的火气，没有金银之类的富贵气。旧坑之石，摩挲日久，更饶古雅之趣。冻石之美，妙在心会，有难于形容者。
印章的造型，或方正，或圆浑，或因石料而琢成自然形态，甚至雕刻成龙凤狮虎、山水亭台等等印钮与浮雕，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小雕刻作品。
印章虽小，却汇质地美、雕刻美、书法美、文学美于一身，横跨空间、时间两大艺术领域，令人摩挲把玩，不忍释手。钤于纸上，是执信之物，又是审美佳品。实用审美，兼而得之。篆刻艺术这种时空合一、物我混融的多重审美属性的特色，突出体现了中国人的审美民族性。中国的书法、绘画和篆刻一样，都力求打破瞬间视觉美的局限，运用多种艺术相互渗透和共存的方法，扩大其审美功能。这种追求，与西方有别。
篆刻艺术为中国文人所喜爱，治印者乐此不疲，欣赏者兴味无穷，几百年来，日益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