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广乘

人生作吏甚若，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 然上官直消一付贱皮骨，过客直消一付笑嘴脸，簿书直消一付强精神，钱谷直消一付狠心肠，苦则苦矣，而不难。唯有一段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
尊兄清声华问，灌满耳根，来札何为自抑损？若弟，则终为不到岸之若行头陀而已矣①。王宁海过姑苏，弟适有润州之行，不及一面，惆怅曷胜！

(《袁宏道集笺校》)

这篇书信痛感官场是非风波的可恶可恨，行文上以苦、难二字为纲，而尤着力突出 “难”字。一开篇即点出 “苦”字，并由一般向个别层层推进，最后将所蓄之势集中于吴令，极力突出其牛马不如的万万倍之苦。紧接着探索其苦如此的原因。自 “上官如云”起，排比铺陈，一气直下，从四个方面极力夸张其作吴令的种种苦处，最后连言“苦哉，苦哉”! 仿佛其苦万状，不可言说。写足“苦”字，便用“然”字一转，退一步说若尚苦可对付，又是一连串排比，并与上文各各照应，仿佛嘻笑怒骂，自我作贱，实则表明口说可忍，实际难堪。退一步说“苦” 字，是为了进一步说“难”字。是非风波，无证无形，而足可使青山化水，碧海成陆； 趋避不及，逃遁无地，是为官场之“难”,说官场之“难”,实则揭官场之险。此段文字，苦难映衬，以苦衬难，着笔于苦字，而意归于难字。有痛快淋漓的排比铺陈，有以退求进的转折顿宕。嘻笑怒骂中融汇着愤激不平，淋漓酣畅中仍可见用笔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