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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上海的狐步舞
释义

上海的狐步舞

穆时英


(一个片断)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铁轨画着弧线,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水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
拎着饭篮,独自个儿在那儿走着,一支手放在裤袋里,看着自家儿嘴里出来的热气慢慢儿的飘到蔚蓝的夜色里去。
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影一闪。三张在呢帽底下只瞧得见鼻子和下巴的脸遮在他前面。
“慢着走,朋友!”
“有话尽说。朋友!”
“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不是咱们有什么跟你过不去,各为各的主子,咱们也要吃口饭,回头您老别怨咱们不够朋友。明年今儿是你的周年,记着!”
“笑话了! 咱也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一扔饭篮,一手抓住那人的枪,就是一拳过去。
碰! 手放了,人倒下去,按着肚子。碰! 又是一枪。
“好小子! 有种!”
“咱们这辈子再会了,朋友!”
“黑绸长裙”把呢帽一推,叫搁在脑勺上,穿过铁路,不见了。
“救命!”爬了几步。
“救命!”又爬了几步。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回儿便不见了。
又静了下来。
铁道交通门前,交错着汽车的弧灯的光线,管交通门的倒拿着红绿旗,拉开了那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马上,汽车就跟着门飞了过去,一长串。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前停下,叭叭的拉着喇叭。刘有德先生的西瓜皮帽上的珊瑚结子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毛葛背心上两只小口袋里挂着的金表练上面的几个小金镑钉噹地笑着,把他送出车外,送到这屋子里。他把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毯上响着轻捷的鞋跟,嗒嗒地。
“回来了吗?”活泼的笑声,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上是他的妻子的夫人跑了进来,扯着他的鼻子道。“快! 给我签张三千块钱的支票。”
“上礼拜那些钱又用完了吗?”
不说话,把手里的一叠帐交给他,便拉他的蓝缎袍的大袖子往书房里跑,把笔送到他手里。
“我说……”
“你说什么?”堵着小红嘴。
瞧了她一眼便签了。她就低下脑袋把小嘴凑到他的大嘴上。“晚饭你独自个儿吃吧,我和小德要出去。”便笑着跑了出去,碰的阖上门。他掏出手帕来往嘴上一擦,麻纱手帕上印着tangee倒像我的女儿呢,成天的缠着要钱。
“爹!”
一抬脑袋,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见了猫的耗子似地。
“你怎么又回来啦?”
“姨娘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干吗?”
“拿钱。”
刘有德先生心里好笑,这娘儿俩真有他们的。
“她怎么会叫你回来问我要钱? 她不会要不成?”
“是我要钱。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门开了,“你有现钱没有?”刘颜蓉珠又跑了进来。
“只有……”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 红润的指甲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多的我拿去了。多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他法律上的儿子就走。
儿子是衣架子,成天地读着给gigolo看的时装杂志,把烫得有粗大明朗的折纹的褂子穿到身上,领带打得在中间留了个涡,拉着母亲的胳膊坐到车上。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腿的行列。
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
开着一九三二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一九八零年的恋爱方式。深秋的晚风吹来,吹动了儿子的领子,母亲的头发,全有点儿觉得凉。法律上的母亲偎在儿子的怀里道:
“可惜你是我的儿子。”嘻嘻地笑着。
儿子在父亲吻过的母亲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点儿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啦。
Neon light伸着颜色的手指在蓝墨水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一个英国绅士站在前面,穿了红的燕尾服,挟着手杖,那么精神抖擞地在散步。脚下写着:“Johnny Walker:Still GoingStrong”路旁一小块草地上展开了地产公司的乌托邦,上面一个抽吉士牌的美国人看着,像在说:“可惜这是小人国的乌托邦;那片大草原里还放不下我的一支脚呢?”
汽车前显出个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声儿,那人回过脑袋来一瞧,就从车轮前溜到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们上那去?”
“随便那个cabaret里去闹个新鲜吧;礼查,大华我全玩腻了。”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撤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的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站在华尔滋旋律上飘飘地,飘飘地。
儿子凑在母亲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可是,蓉珠,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母亲躲在儿子的怀里,低低的笑。
一个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电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说: “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忽然看见手指上多了一只钻戒。
珠宝掮客看见了刘颜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点了点脑袋,笑了一笑。小德回过身来瞧见了殷芙蓉也gigolo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践在华尔滋上面,飘飘地,飘飘地。
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的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衬衫上面。
小德凑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的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舞侣——可是,芙蓉,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
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椅子是凌乱的,可是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翡翠坠子拖到肩上,伸着的胳膊。女子的笑脸和男子衬衫的白领。男子的脸和蓬松的头发。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飘荡的袍角,飘荡的裙子,当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呜呜地冲着人家嚷,那只saxophone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
推开了玻璃门,这纤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两溜黄包车停在街旁,拉车的分班站着,中间留了一道门灯光照着的路,争着“Ricksha?”奥斯汀孩车,爱山克水,福特,别克跑车,别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大月亮红着脸蹒跚地走上跑马厅的大草原上来了。街角卖《大美晚报》的用卖大饼油条的嗓子嚷:
“Evening Post!”
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去。脚踏车挤在电车的旁边瞧着也可怜。坐在黄包车上的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拉车的屁股踹了一脚便哈哈地笑了。红的交通灯,绿的交通灯,交通灯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灯一闪,便涌着人的潮。车的潮。这许多人,全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似的!一个fashion model穿了她铺子里的衣服来冒充贵妇人。电梯用十五秒钟一次的速度,把人货物似地抛到屋顶花园去。女秘书站在绸缎铺的橱窗外面瞧着全丝面的法国crepe,想起了经理的刮得刀痕苍然的嘴上的笑劲儿。主义者和党人挟了一大包传单踱过去,心里想,如果给抓住了便在这里演说一番。蓝眼珠的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长旗袍儿,腿股间有相同的媚态。
街旁,一片空地里,竖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壮的木腿插在泥里,顶上装了盏弧灯,倒照下来,照到底下每一条横木板上的人。这些人吆喝着:“嗳嗳呀!”几百丈高的木架顶上的木椿直坠下来,碰! 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里去,四角上全装着弧灯,强烈的光探照着这片空地。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堆。人抗着大木柱在沟里走,拖着悠长的影子。在前面的脚一滑,摔倒了,木柱压到脊梁上。脊梁断了,嘴里哇的一口血……弧灯……碰! 木椿顺着木架又溜了上去……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子的孩子……大木架顶上的弧灯在夜空里像月亮……检煤渣的媳妇……月亮有两个……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没有了。
死尸给搬了开去。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还有一堆他的血。在血上,铺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钢骨,新的饭店造起来了! 新的舞场造起来了! 新的旅馆造起来了! 把他的力气,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压在底下,正和别的饭店一样地,和刘有德先生刚在跨进去的华东饭店一样地。
华东饭店里——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鸦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响着骨牌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张中风,用熟练的手法,怕碰伤了它似地抓了进来,一面却:“怎么一张好的也抓不进来,”一副老抹牌的脸,一面却细心地听着因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面包的宝月老八的话:“对不起,刘大爷,还得出条子,等回来抹完了牌请过来坐。”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见黑眼珠子的石灰脸,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向来往的人喊着,拍卖行的伙计似地;老鸨尾巴似的拖在后边儿。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那张瘪嘴说着,故意去碰在一个扁脸身上。扁脸笑,瞧了一瞧,指着自家儿的鼻子,探着脑袋:“好寡老,碰大爷?”
“年纪轻轻,朋友要紧!”瘪嘴也笑。
“想不到我这印度小白脸儿今儿倒也给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脸上一抹,又走了。
旁边一个长头发不刮胡须的作家正在瞧着好笑,心里想到了一个题目:第二回巡礼——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 忽然瞧见那瘪嘴的眼光扫到自家儿脸上来了,马上就慌慌张张的往前跑。
石灰脸躲在阴影里,老鸨尾巴似地拖在后边儿——躲在阴影里的石灰脸,石灰脸,石灰脸……
(作家心里想:)
第一回巡礼赌场第二回巡礼街头娼妓第三回巡礼舞场第四回巡礼再说《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艺月刊》第一句就写大马路北京路野鸡交易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先生!”一看是个老婆儿装着苦脸,抬起脑袋望着他。
“干吗?”
“请您给我看封信。”
“信在哪儿?”
“请您跟我到家里去拿,就在这胡同里边。”
便跟着走。
中国的悲剧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代了《东方小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译本都出版诺贝尔奖金又伟大又发财……
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你家在那儿?”
“就在这儿,不远儿,先生。请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边儿有一支黄路灯,灯下是个女人低着脑袋站在那儿。老婆儿忽然又装着苦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先生,这是我的媳妇。信在她那儿。”走到女人那地方儿,女人还不抬起脑袋来。老婆儿说:“先生,这是我的媳妇。我的儿子是机器匠,偷了人家东西,给抓进去了,可怜咱们娘儿们四天没吃东西啦。”
(可不是吗那么好的题材技术不成问题她讲出来的话意识一定正确的不怕人家再说我人道主义咧……)
“先生,可怜儿的,你给几个钱,我叫媳妇陪你一晚上,救救咱们两条命!”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脑袋来,两条影子拖在瘦腮帮儿上,嘴角浮出笑劲儿来。
嘴角浮出笑劲儿来。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的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
在高脚玻璃杯上,刘颜蓉珠的两只眼珠子笑着。
在别克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外套的皮领上笑着。
在华懋饭店的走廊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披散的头发边上笑着。
在电梯上,那两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着。
在华懋饭店七层楼上一间房间里,那两只眼珠子,在焦红的腮帮儿上笑着。
珠宝掮客在自家儿的鼻子底下发现了那对笑着的眼珠子。
笑着的眼珠子!
白的床巾!
喘着气……
喘着气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
床巾溶了的雪。
“组织一个国际俱乐部吧!”猛的得了这么个好主意,一面淌着细汗。
淌着汗,在静寂的街上,拉着醉水手往酒排间跑。街上,巡捕也没有了,那么静,像个死了的城市。水手的皮鞋搁到拉车的脊梁盖儿上面,哑嗓子在大建筑物的墙上响着:
啦得儿……啦得——
啦得儿
啦得……
拉车的脸上,汗冒着;拉车的心里,金洋钱滚着,飞滚着。醉水手猛的跳了下来跌到两扇玻璃门后边儿去啦。
“Hullo,Master! Master!”
那么地嚷着追到门边。印度巡捕把手里的棒冲着他一场,笑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酒香从门缝里挤出来,Jazz从门缝里挤出来……拉车的拉了车扛,摆在他前面的是十二月的江风,一个冷月,一条大建筑物中间的深巷。给扔在欢乐外面,他也不想到自杀,只“妈妈的”骂了一声儿,又往生活里走去了。
空去了这辆黄包车,街上只有月光啦。月光照着半边街,还有半边街浸在黑暗里边,这黑暗里边蹲着那家酒排,酒排的脑门上一盏灯是青的,青光底下站着个化石似的印度巡捕。开着门又关着门,鹦鹉似的说着:
“Good-bye,Sir”
从玻璃门里走出个年青人来,胳膊肘上挂着条手杖。他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走到月光下面,太息了一下,悉悉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别人床上的恋人,他走到江边,站在栏杆旁边发怔。
东方的天上,太阳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乌云里睁开了。
在浦东,一声男子的最高音:
“嗳……呀……嗳……”
直飞上半天,和第一线的太阳光碰在一起。接着便来了雄伟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来,抬着脑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
歌唱着新的生命,夜总会里的人们的命运!
醒回来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原载1932年《现代》第2卷第1期)



【赏析】
二十年代末期和三十年代初期,中国文坛上出现了一个以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叶灵凤为代表的新的小说流派——新感觉派。新感觉派是中国第一个现代主义的小说流派,这个现代主义流派和中国普罗(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几乎是相同的,都是大革命的产物,所不同的是在大革命失败后,新感觉派的作家处于徬徨和苦闷之中,他们因探索新的文学道路而趋向于现代主义。
新感觉派是二十年代产生于日本的一个与世界文学同步的现代主义小说流派,中国最早介绍日本新感觉派的是刘呐鸥,但是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上超过刘呐鸥的是穆时英。穆时英的小说在题材与人物两个方面都很接近于刘呐鸥的小说,却比刘呐鸥写得更活泼,更有才华,也更有新感觉派的特色。当时就有人说他“满肚子堀口大学式的俏皮话,有着横光利一的小说作风,和林房雄一样的在创造着簇新的小说的形式”。而另一位同时代的著名女作家苏雪林对他更是称颂备至,说他“才能多面”,是“‘新感觉派’的最有成就的代表和‘都市文学’作家中的先驱,在这一点上,他可以与保罗·穆杭、辛克莱·路易士和日本作家横光利一、堀口大学相比”。
《上海的狐步舞》最初发表在1932年《现代》二卷一期,这篇小说原来计划作为长篇《中国一九三一年》中的“一个断片”,作者打算通过强权、枪杀、乱伦、卖淫、腐化、堕落和枪声、笑声、麻将声、鸦片香、淫欲味、华尔兹旋律以及革命家的活动、工人的创造与牺牲,等等,来表现三十年代的“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完成他对半殖民地“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 (奏鸣曲)”。1933年6月,《上海的狐步舞》收入穆时英自己的小说集《公墓》,《公墓》与稍后一年出版的他的另一本小说集《白金的女体塑象》,都是采用感觉主义和印象主义的手法,描写光怪陆离的上海社会和都市风光,人物以舞场里男女为多,一时间在文坛上造成描写都市爱情生活的甜腻腻且又轻飘飘的“海派文学”或“洋场文学”的风气,吸引了大批的读者群,使穆时英获得“中国新感觉派圣手”的称号。
不过,关于这个“新感觉派“,日本文学史家吉田精一在他所著的《现代日本文学史》里曾经不客气地指出:“这里在思想上没有建设性而只是在形式和手法上企图打破旧习惯的破坏性运动。它的根底是虚无的精神,放弃塑造典型人物,把人和社会意识分开,致使现实和个性支离破碎,然后以理智、感觉加以苦心构思。”然而,在另一本由西乡信纲等人所著的《日本文学史》里,则引用了日本新感觉派代表作家之一片冈铁兵的话,主张“要使作者的生命活在物质之中,活在状态之中,最直接、最现实的联系电源就是感觉”,因而新感觉派的作家不愿对客观作写实的叙写,而强调主观的直觉,把追求新奇的感觉作为他们创作的契机。
可是,不论文学评论家们如何对“新感觉派”说长道短,这一流派的小说作品确实可以使读者耳目一新。在《上海的狐步舞》里,穆时英将我们平日司空见惯的火车描写得活龙活现,很有新感觉派的特色:“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车’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回儿便不见了。”如果说这一段关于火车的描写虽然新奇,还只不过是将火车拟人化而已,那么,另一段关于无人不晓的上海“大世界”地区的描写,就已经不仅仅是赋予无生物以生命,而是作者将他自己的感觉透过这些文字悄悄地传递给读者:“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尖塔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当然,这一类的描写,有时候也会使读者感到“看不大懂”,例如“在前面的脚一滑,摔倒了,木柱压到脊梁上。脊梁断了,嘴里哇的一口血……弧灯……碰! 木椿顺着木架又溜了上去……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子的孩子……大木架顶上的弧灯在夜空里像月亮……捡煤渣的媳妇……月亮有两个……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没有了。”“弧灯”,“木椿”,“煤渣”,“月亮”,“天狗”……令人眼花缭乱,莫名其妙。其实,这是写到建筑工地发生事故,抬木头的工人在摔倒受重伤并致死亡时,一刹那间的感觉和心理。从“月亮有两个”到“月亮没有了”表现他产生幻觉到终于死亡的短暂过程,至于“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子的孩子”和“捡煤渣的媳妇”,显然是受伤的工人在濒临死亡的最后时刻想到他自己的妻儿家小,读者诸君明瞭其含意之后定会在内心里产生某种凄凉惨然的感觉,而顾不上去考虑一个人在死亡的瞬间会不会想得那么多! 还有“古铜色的鸦片烟香味”、“脚践在华尔兹上”、“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等等这样一类不同寻常的语言,都是作者为着追求感觉的新奇,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的感觉复合串通起来描写而产生的语言,文学理论称之为“通感”。“通感”手法的运用,加上跳跃的镜头和快速的节奏,使得新感觉派的作品显得多姿多彩。
《上海的狐步舞》采用场景组切的方法和并列组合式的结构,总共写了十二件事:一,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沪西铁道路旁一个工人被“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暗杀了;二,刘有德老板从汽车里刚回到家,“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上是他的妻子的夫人”和他的儿子“小德”便缠住他要钱;三,拿到了钱的“法律上的母亲”和儿子“开着一九三二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一九八零年的恋爱方式”;四,母亲和儿子来到疯狂的舞场,遇到电影明星殷芙蓉和比利时珠宝掮客;五,“人的潮”与“车的潮”的街景,“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去”;六,街旁建筑工地上,一个扛着大木柱的工人摔倒并被木柱压死;七,充满着“古铜色的鸦片烟香味,……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的华东饭店,刘有德先生在抹牌;八,街角暗影处,娼妓在拉客;九,一个想着他的“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的作家被一个老太婆拉去,要让媳妇陪他睡觉“救救咱们两条命”;十,刘有德先生“法律上的妻子”与舞场上结识的“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在华懋饭店七楼开房间,……;十一,一个醉醺醺的水手赖了黄包车夫的帐,那车夫“只‘妈妈的’骂了一声儿,又往生活里走去了”;十二,一个失恋的青年来到外滩黄浦江边,“想到了睡在别人床上的恋人”。这十二件事(或十二组场景)在内容上相互并列,不存在时间上的承续和因果关系,人物与场景、空间彼此隔绝而各自成为封闭的意义单元。因此,这篇小说没有情节的整一性,也没有通常小说结构中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等几个阶段。但是,这十二个意义单元除了并列关系之外,显然还有对比关系,即贫与富、哀与乐、暴死与逸生,地狱与天堂……的对立。当然,作者对大都市的上海还没有完全失望和灰心,当“第一线的阳光”出现在黄浦江边的时候,外滩那些“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来,抬着脑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歌唱着新的生命”。
穆时英在《公墓·自序》中说:“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被生活压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挤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说,并不必然地要显出反抗、悲忿、仇恨之类的脸来;他们可以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的。每一个人,除非他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没法排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绝了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那种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钻到骨髓里。”——“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是穆时英小说人物的一大特点,也是《上海的狐步舞》里各色人等的深层写照。试想,刘有德先生的妻子颜蓉珠,因为贪图金钱嫁给了一个在年龄上是她父亲的老板,内心里难道不是寂寞的吗?至于“被生活压扁了的人”和那些“被生活挤出来的人”,如旧社会最底层的工人、黄包车夫以及娼妓,等等,难道不都是尝尽“生活的苦味”吗?他们与刘有德们虽然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但是,他们内心深处的寂寞感难道没有相似之处吗?在《上海的狐步舞》里,作者好像是都市控制中心的操纵者,同时向读者打开荧光屏,让我们看到同一时刻内都市各个层面上发生的事件和场景。然而,这些快速转换的荧光屏图象,虽然光怪陆离,甚至丰富多彩,却仍然只不过是浮光掠影,缺乏更深一层的挖掘与展示,既没有完全达到作者本人在这本小说集的自序里所预先设想的目标,也使读者在看懂这篇小说之后感到深深的遗憾与某种不满足。
穆时英在抗日战争时期从香港返回上海,投靠汪伪集团,担任《文汇报》社长,于1940年6月被国民党特工人员暗杀身亡。关于他的死,也有不同的说法。1973年10月香港《掌故》月刊曾发表嵇康裔的文章《邻笛山阳——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先生》,嵇康裔自称是国民党中统特工人员,当时亲手安排穆时英到东南沦陷区任伪职,“但他死在国民党军方的枪下”,那时国民党军统日益势盛并且“已经邀了功”,中统特工组织“只有牺牲了穆时英”,也就是说穆时英“是死在国民党的双重特务下”。总而言之,穆时英死于非命,死而有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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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2:16: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