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上海 [日本]横光利一 |
释义 | 上海 [日本]横光利一【作品提要】 1925年,在上海一家银行工作的日本人参木刚刚被解雇,土耳其浴室里按摩女阿杉也因为参木的玩笑而被老板阿柳辞退了。阿杉暗恋参木,却被参木的朋友甲谷强奸了。甲谷的哥哥高重给参木在东洋纺织公司里找到一份差事。参木邂逅中国女子、美丽迷人的芳秋兰,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却发现芳秋兰不但是纺织厂里的女工,还是共产党的中坚分子。芳秋兰和她的同伴组织上海工人的大罢工,要将外国资本家从中国的领土上赶出去。在工人和殖民当局的武装冲突中,参木两次搭救了芳秋兰,并得到了她的爱情。在一次更加严峻的战斗以后,传闻芳秋兰因为和身为日本人的参木接触而被当作间谍枪杀了,参木也遭到一群中国人的袭击。他躲到已经沦落为妓女的阿杉的家里,感到绝望悲伤,无路可走。 【作品选录】 每天都在全市流传着日本人被袭击的消息。日本人的货物被抢掠后,又被付之一炬。中国商人竞相逃到安全的公共租界地。租界的旅馆连日客满。接着,租界的地价和房租猛涨。亲日派的中国人或被投进监牢,或像野兽一样被游街示众。不知是何许人的头颅被高挂在电线杆子上,从鼻子那里腐烂下去。 参木接到外出察看的命令后,不时装扮成中国人在市内转悠。他很难再抑制自己要去看看芳秋兰的欲望。他一走近危险地带就顿时感到非常疲惫,他这时才感到一种鼻孔被涂满鼻药那样一种强烈的刺激。 那一天,参木与甲谷约好像往日一样在神父咖啡馆见面。他走过的路面上充满了时近夏日的浓重的蒸气。乞丐们的褴褛衣裳像花穗一样缠附在建筑物上,驱逐舰的钢铁胴体从那建筑物缝隙间伸了出来。无轨电车四处追赶着成群的黄包车,一下子把头撞进街角的水果摊里不再动弹。参木拐过了一个街角,只见那条笔直的街区尽头,群众高喊着口号挤在一起,举着旗帜向前移动。那显然是袭击日本工厂而被驱散的一部分群众。他们那长长队伍的排头已经被警察的石砌关口给吞咽进去了。 长长的群众队伍朝着排头拥过去,排头是为了抢回被捕者而被吞进关口里去的。石砌关口像炉灶的火口一样,把群众一点点地吞咽下去。接着,群众又猛然被吐了出来,他们又朝参木这边雪崩似地拥过来。因为,关口的一排水龙一齐喷射出水来。打旗的人被水龙冲倒,从石阶上滚下来。水龙一面冲扫着街道上的人潮一面向前推进。人们从停在十字路口的电车里,从建筑物里,跑到马路上来。被警官队驱散的群众又被那些新拥出来的群众所阻塞,人越聚越多。一个工人跳到窗户台上叫喊起来。 他情绪激昂地诉说着同胞如何惨遭杀害,压迫者如何变成了英国军警,就在这时他突然脑贫血发作,晕倒在石头上。群众慌乱起来。传单的激烈的言词在人们的肩膀空隙处飞散。旗帜在群众头顶挥舞。接着,又有一个工人跳上建筑物窗台上,同样高声叫骂英国警察。于是,靠近他的警官拉住他的腿把他拖了下来。在群众前头,一面面被水龙打湿的旗帜缠裹在警官的身上。 群众乘势又行动起来,异口同声地喊叫着朝工部局冲去。水龙喷射出来的水把群众冲开,又把他们冲得东倒西歪。从人潮中显露出一条笔直的马路板石。石块在巡警头上飞啸而过。从高耸的楼房窗户上,一块块玻璃像河流一样泛着蓝光坠落下来。 群众早已被指挥部给煽动起来了。他们喊着打倒外国人,又向警察逼近。在强劲的水龙冲打下,群众的前端和巡警踉跄倒地。有如大厦坍塌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的群众,马上又把格斗的人群冲走了。街区的空间如今已为巨大的热情而沸腾起来。这汹涌澎湃的群众冲击力挤碎了漆黑的街道的玻璃,行将登上关口大门。关卡上的枪口一齐喷出火舌。几条闪电般的战栗在群众上面飞旋。原本不声不响的群众,霎时间发出了惨叫声,脑袋向两侧的墙壁扭过去。接着,又从墙上反弹回来。他们像弹动的激流一样,调转头去袭击关卡。这时参木被挤进一家商店凹陷进去的门口,只能看见头顶上呈水平状开放的旋转窗。骚乱的群众倒映在那窗玻璃上,那就像不见天空的海底一样。无数个脑袋在肩膀下边,无数个肩膀在腿下边。他们一面勾画出险些坠落下来的奇异的悬垂形天盖,一面像水草一样,向前流淌又折返回来,折返回来又打旋,摇晃不止。参木一直在这回旋着倒垂下来的群众中寻觅芳秋兰的面庞。这时,他听到了枪声。他为之一震。他像要蹦起来那样向地上的群众中挤过去。但他马上又为自己的重心在外界的混乱中飘浮起来而产生了自责心理。总在内心中萌动不已的斗争欲望,突然像旧病复发一样从心底奔涌开来。他反而为努力恢复冷静而紧张起来。他想要看看子弹射出去的速力。人流在他前面疾驰。人流和人流中间,群众像飞沫一样跳起来互相撞击。旗帜在人流上倒了下来。那撕裂成布条的旗帜缠在奔流的群众腿上,被吞进建筑物中间。这时,他瞥见了秋兰的身影。她在旗帜旁边由工部局所属的中国巡警硬拉着胳膊向前走去。一会儿,流动的群众挡住了参木的视线。他冲出人流,跑向建筑物旁边。秋兰斜靠在巡警的胳膊上,在他眼前静静地观望着周围的骚乱。这时,她看见了他。她笑了。他的心像掉进冰窖一样,顿时感到了冰冷的死亡。他像一把尖刀一样跳了起来,朝那个巡警的胳膊猛撞过去。他倒了下来。秋兰乘机跑了。他一脚踢开向他袭来的肉块,猛地站立起来。他撞在了枪托上。他跑进了重新蜂拥过来的群众之中,又和人流一起向前走去。 这只不过是鲜明的一闪而过的断片。在步枪子弹回响的街区,群众的巨大漩涡分成几股,像织布的梭子一样,在建筑物中间飞快地交错穿行。 参木忘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他是一边望着跑来跑去的群众,一边被秋兰的笑脸锁定在了那里。他感到自己茫然若失,就像激奋不已那样。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那无动于衷的内心的洞穴。 玻璃从远处的窗户上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他从一个在自己脚下拾子弹的乞丐头上跨了过去。他这时才感到,现实仍在视野中继续进行强烈的活动。依然如同深渊一样的空虚感使他的心越来越深地沉没下去。他早已感到自己无事可做了。他觉得一切都像荒唐可笑的舞蹈。于是,那无数次出现又无数次消逝的死亡的魅力又灿烂夺目地充溢了他的心田。他六神无主地环顾周围,只见一个抢走死人脚上鞋子的乞丐被水龙冲击了眼睛,跳了起来。参木抓起一把铜钱向远处的尸体上扔了过去。乞丐们像动作机敏的黄鼠狼一样从死尸和受伤者身上跳过去,围着散落地上的铜钱爬来爬去。参木在目测自己与死神嬉戏的距离。他为自己拥有抵御外界的力量而感到胜利的骄矜。同时,他又感到死神正以锥子般的锐利刺向自己的皮肤。他又掏出铜钱胡乱抛撒出去。乞丐们以自己与他的距离为半径,在尸体中转悠开来。他从骚乱的街道底部感到了自己意志的圆周在扩大。于是,他首次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快感而感到浑身酥麻起来。他现在感到自己在向死亡的瞬间滑下去时,速度是何等之快。在一种令人晕眩的圆光中,他被飞速旋转的透明的战栗所感动,暗笑起来。这时,他的身体突然被拽进后面的群众中去。他回过头去。 “啊!”他叫了一声。 原来是秋兰在拽着他。 “喂,您快跑!” 参木跟在秋兰后边跑了起来。她把他领到楼房里,坐电梯上了五楼。两个人进了男侍指给他们的一个房间。秋兰搂住他,猛然呼吸急促地吻了他。 “谢谢您。那次分手以后,我一直相信还会再见到您。不过,没有料到会这么快见到您。” 参木对于这一声接一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感情迸发的音响,只是神情恍惚地听着而已。秋兰急忙打开窗户,向楼下的街道俯视。 “您看,那些警察!我就是在那里被您救下来的。他们瞄住您开枪也是在那里。” 参木和秋兰并肩站着朝下望去。在顺着墙壁上升的硝烟下面,最后一批群众已经被逼到街道的一角。鲜红的装甲车一边倒退着碾轧血痕和玻璃碎片,一边懒洋洋地从满是窟窿、死一般沉寂的街区纵深处轰隆隆地开过去。 参木发觉原来自己斗争的地方只不过是楼下这一冷漠的街区。他深感自己荒唐得可怜之极,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参木抬起失去弹力的眼睛,望了望秋兰的面庞。她的脸庞像曙光一样。他想起了她给自己的吻是那样湿润。可是,那吻又像一个误会似的,给他留下一份空虚的感觉就又飞走了。他说道: “请您不要管我,去您急需去的地方吧。” “谢谢。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我们集合的地方已经确定下来了。您先说说,您今天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秋兰说着就把胸口靠到参木的肩上。 “我今天是信步走到这里来的。不过,您露面的地方,我是大致能想象到的。” “您这样做可太危险了。以后要尽量呆在家里。现在我们同伙说不定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来呢。不过,我以为今天工部局开枪对日方来说倒是有利的。从明天开始,中国人的反抗一定会冲着英国人。再说,工部局马上要召开纳税特别会议。工部局提出的提高关税方案,是关系中国商人生死存亡的问题。我们要竭尽全力破坏这个会议,让它流产。” “那么,日本工厂方面的问题就这样放下不管了?”参木问道。 “是。对于我们来说,英方比罢工还要重要。如果对今天工部局开枪一事予以默认,那就是中国的国耻。对手无寸铁的群众开枪,不论把开枪的理由编造得多么完美,都注定要以英国人的失败而告终。您看吧!流了多少血?!今天,在这下边,有多少人惨遭杀害!” 秋兰就像对窗户本身怀着深仇大恨那样,用力推了窗户一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参木从秋兰那向上挑起的眼角中看出了她那恍如隔世的激情,同时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向冰冷的北极移动。于是,霎时间,他感到秋兰那张兴奋的脸就像运动员那波光起伏、清爽宜人的皮肤一样,显得美极了。他现在期望自己能为秋兰那火辣辣的激情所感染。他朝窗下望去。的确,血泊还在那里。是谁杀死了他?他想起了中国警官瞄向中国人的枪口。那肯定是工部局下的命令。但,又怎么能够因此便说侮辱中国的歹徒不是中国人呢?参木说道: “我只能对今天的中国人表示同情。尽管如此,工部局警察的狡诈……” 他说到此处就打住了。他早已觉察出工部局借中国人之手枪杀中国人的险恶用心。 “对。工部局的老奸巨猾,那并非始于今日。今天正是我们中国人必须坚决反抗的时候。” 看到秋兰在激愤到极点时那副像陀螺一样团团打转的模样,参木就感到有一股逆风在自己脸上掠过,把视线转向了别处。但,为了让她镇定下来,他又不能不跟她侃点什么。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前几天从中国报纸一位记者那里听说,最近从俄国来了几百名最狠毒的女人,为的是削弱这里的英国海军陆战队。这个消息的真假姑且不论,不过我觉得俄国的奸狡还是值得特别当心的。” 参木嘴上在这样说着,但他心里却丝毫不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他接下来又说: “我不是为了打消您今天的怒气才说的。不过,我以为无论多么奸狡,也有办法让这种奸狡没有用武之地,这可以称之为锻炼吧。不,我还是不说了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您可以什么也不听我说就回去。我再说下去,说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心里很是不安。如果您对我抱有一点好感的话,就请回去吧。否则,您就不可能平安无事地呆下去了。请吧!” 流转的秋波在惊呆失语的秋兰脸上极微妙地消散了。她那失去均衡的嘴角浮现出既往的爱欲的片鳞只爪,抽搐起来。秋兰向他靠过去。她让苦闷隐藏在眼睫毛下面,又一次吻了他。他从秋兰的嘴唇中感受到的已不再是她的爱情而是轻蔑了。 “好了,您不要对我这样,还是请回吧。您必须爱您的祖国。”参木冷冷地说道。 “您是一位虚无主义者呀。我们如果把脑筋用在您现在所想的事情上,那就一事无成了。我马上还有好多事要干。” 秋兰这时显露出一种悲伤的表情,把手放到参木胸前。 “不,请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要拖您的后腿。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就在这种地方跟您凑到一起了。这对您来说也许是一个不幸,但在我来说这却是最大的幸福。只是我已经没有希望了。请吧!” 参木推开了房门。 “那么,今天就允许我就此回去吧。不过,我想从今以后再见不到您了。” 秋兰迟迟不忍离去,又仰望参木说了这么一句。 “再见!” “失陪了。不过,分别之前想问问您的尊姓大名。您还从来没有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呢。” “哎呀,抱歉。” 参木说完,阴沉着脸,沉默了一会儿。 “非常抱歉。不过,让我们就这样分手吧。只要我知道您的名字就行了。好了,就这样吧。” “不过,我可不能这样回去啊。明天一定又要进行巷战。届时,我们说不定会遭到什么命运。我要在死去之前想起您的名字向您致谢。” 参木很难承受突然涌上心头的悲痛。但,他却像一把啪地一声弹了回去的扇子一样挺直身子,默默地把秋兰的肩膀推向了门外。 “好,再见!” “召开特别会议那天晚上,我会再来这里一趟。再见!” 参木在房间里聚精会神地听着秋兰的脚步声何时离他远去。他扪心自问: 啊,迄今自己在这里干了些什么?他只是感到自己陡然间浑身瘫软下来。 (卞铁坚 译) 【赏析】 横光利一是与川端康成齐名的作家。他们同属于日本“新感觉派”的中坚人物,被称为“新感觉派的双璧”。《上海》是横光利一最后一部新感觉主义集大成之作,代表了他的最高成就。作家以旅居中国的几个不同职业的日本人的角度,特别是通过主人公参木的所见所闻、亲身经历和内心感受,记录了20世纪20年代发生在上海的重大历史事件和政治斗争。这部小说的真实背景是震惊中外的“五卅运动”,上海的工人阶级首先发起了以反抗日本纱厂资本家的剥削和租界工部局的压迫为目的的罢工运动,后在中共中央的领导下迅速扩大为反帝政治斗争,整个上海市所有行业都参与其中,并席卷全国,一时之间四方风起云涌。横光利一因为当时正居住在上海而见证了整个运动的过程,因此得以在作品中用实录形式描写那浩大的游行、激烈的反抗、紧张的对峙、残酷的巷战,以及血腥的厮杀与城市的瘫痪。作家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分析、争辩着中国的无产阶级工人运动所带来的亚洲乃至世界形势的变化。 小说中,参木与中国女共产党员、工人运动的领袖芳秋兰之间朦胧的爱情,是唯一可以让人神经松弛的段落。然而,这样的松弛却必然是暂时的,在那个恐慌严酷的时期绝难持续。作家替芳秋兰确定的特殊身份,可以理解为作家为增加小说的可读性而采取的策略,或是要表达爱情超越阶级、种族的感伤动人的老调,也可以理解为作家自然萌发出来的国家意识——一个日本男子,两次搭救了掌握着工人运动领导权的中国女子,这样的情节设计中不排除包含了作家的某种主观想象,暗示出在作家的潜意识里涌动着日本国和日本人能够控制、影响全世界的主观愿望。同时,作家通过参木对秋兰的思念和牵挂,以及这份感情的不可实现,成功地塑造了处在生命虚无状态的人物形象。阿杉、宫子、奥尔嘉是唾手可得的爱情,但是他却逃避;秋兰是可望不可及的幻影,他却念念不忘。这样的一个人,只能永远在孤独和绝望里幻灭下去。 “虚无”是小说中一个关键性的词语,是自始至终笼罩着参木内心世界的气质。节选部分首先描写了参木和秋兰第二次见面的情景,这也是参木第二次搭救秋兰脱离险境。外面的巷战正酣,牺牲、流血伴随着中国人的不屈不挠。此时,公共租界工部局站在英国的立场上,要利用这次运动达到排挤日本资本、扩大欧洲在上海的经济统治的目的。秋兰对参木谈起此事,说明了罢工斗争下一步的策略。对此参木不能赞同。秋兰与他争辩,称他为“一位虚无主义者”,她指出虚无会让人一事无成,而她要去做很多实际而关键的事情。在小说中,不仅秋兰看到了参木的虚无,参木的朋友们也当他是堂·吉诃德,认为他缺少情趣。其实,不仅参木是“虚无”的,小说中整个日本人团体都处在虚无的状态中。现实没有向他们提供安全感和归属感,他们在异国他乡,感觉到的总是个人与现实世界的疏离。小说向我们展示,参木清楚地知道,一旦他们这些人回到日本,等待他们的将是失业、债务,他们要挨饿,要走投无路。日本是故乡,却没有他们的活路;中国是异乡,自己能存活下去,却是飘萍没有根。这种彷徨、紧张和失落,一直如鬼影一样缠绕着参木。 由此不难理解,参木一出场就被消极厌世的情绪所俘获,心中始终盘旋着对死亡的向往。他在斗争的火线上反复出现,就有这个动因在内。我们从节选的后半部分看到,参木再一次想到了自杀,他感到这种自杀的冲动里有“祖国的动力”。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生活的前景如此黯淡无光,他那为了国家的运势而思考、忧虑着的心,快要承受不住这痛苦的折磨了。在这一部分里,体现了参木作为一个日本人所保持的祖国情结。这种情结既是爱国之心的表示,也是人的本能需求的显露。对于个人来讲,祖国是退路,是归宿,是荫庇,是靠山。而当时日本国内正面临发展压力,又要参与对手林立的国际竞争。特别是这场直接针对日本人的轰轰烈烈的上海工人运动,更是让参木等人失魂落魄,信心大丧。小说前面的章节曾经写到,参木认为只要自己呆在中国,呆在上海,就可以为日本节约一份粮食,他的肉体在上海所占用的那个空间便会成为日本的领土。这种想法很坦率,但无疑也是可恶而无耻的。它充分暴露了日本人将上海当作殖民地,当作一块可以肆意吞咽的现成蛋糕的掠夺者心态。参木甚至认为,即使日本不雇佣这些中国的工人,美国和英国也会雇佣他们,而到时候日本就将沦为西方强国的工具。这些狡辩,也暴露了横光利一始终提倡和宣扬的“回归日本”的精神实质。 参木身上所具有的极端民族主义与民族情结,在小说中被称为“东洋主义”。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东洋”作为一个抽象的地缘政治概念是日本民族身份讨论中常见的一个话题。中国人原来用“东洋”指靠近中国东海岸的黄海,后来在现代日本语境中指亚洲或整个非西方世界。在这部小说中,作家使用的“东洋主义”,其实在日本就是所谓民族主义的代名词。此外,小说中还塑造了以山口为代表的“亚细亚主义者”。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是指在西方列强加剧侵略东方的危机时刻,围绕着对“东洋”与“西洋”的认识问题而形成的亚洲观,它是一种有代表性的政治思想及相关行动。到《上海》的故事所发生的年代,正当亚细亚主义的消亡期,日本也由此走上侵略和扩张的道路。这一点,小说通过山口从事的职业,象征性地表现出来了。山口做的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人生意。他买来死人的尸体,把经过处理后的骨架作为商品卖出去。这不正意味着,所谓的“亚细亚主义”,此时已只剩枯死的骨架,不要说灵魂,连肉体不都被剔尽了吗? 在小说中,作家的感情是复杂而矛盾的。一方面是身为日本人的民族倾向,一方面是人性深处的善良与公正。对于上海工人阶级的反抗运动,参木表现出了一定的同情与支持。他与高重对话时说,如果自己是个中国人,也会这样干的,也会准备着杀死这些压迫他们的日本资本家。而高重也带着一股自我讽刺的味道说,尽管知道中国工人提出的要求是正确的,心里也同情这些工人的处境,但是出于本身的阶级立场,也就是日本资本家的身份,为了谋取经济利益,他们就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对于真相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日本人都太“轻佻”,在正义面前都非常地“脆弱”,而中国人却正相反,他们总是能将自己的行为放在正义的转椅中,这样“奇怪”的国度是永远不会灭亡的。这番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这个伟大国家的坚韧不屈的精神给外来殖民者留下的深刻印象。 按照横光利一本人的说法,“所谓新感觉派的表征,就是剥去自然的表象,跃入物体自身主观的直感触发物。……所谓主观,是指认识物体自身的客体的活动能力。所谓认识,就是知性和感性的综合体。而构成认识这个客体的认识能力的知性和感性是跃入物体自身的主观概念的发展。”新感觉派强调人的感觉,通过比喻、暗示、象征等手法,捕捉人物在面向、观察外部环境与经历、处理各种事件的过程中,于瞬间产生的微妙复杂的内心感受。在手法上,受表现派、结构主义及乔伊斯的意识流的影响,大多采用心理分析方法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采用新奇的文体和词语。在《上海》中,上述特征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行文中随时可见新颖而华彩的句子,如“他们就像抠果核一样从人群中揪出了俄国共产党人”,“她的脸庞像曙光一样”,“一伙新到的群众像泡沫一样,从那黑咕隆咚的大窟窿里喷了出来”等等。这些句子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作家描写的并非奇特的景致或事物,却由于他使用了奇特的语言和句子,而显出了新鲜的、出人意料的效果。 (孙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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