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留白

有意留下空白让读者发挥想像力和理解力去加以 “填补”文意的省略方式。
46. “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呢！”他又转而想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险，不自主地吐露了这一句。
“难说，”局长表示富有经验的样子说。“用兵全在趁一个机，机是刻刻变化的，也许竟不为我们所料，此刻已……所以我们……”他对着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局长的表弟同潘先生三个已经领会局长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这地方总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

评析 局长没有说出来的话可能是“打败敌人，……胜利了”。留下的话听者、读者可以意会，因而更耐人寻味。
47. 你说，你“曾经有过……”
愿你不在“有过”中眷念旧情，
要在“有过”中
思考未来的模型

(杨少华《爱情哲理诗·失恋集》)

评析 “曾经有过”什么？恋人？失恋？……这只有让读者去想象、补充了。而无论属于哪种情况，诗中所提出的面向未来的劝勉都是诚挚的。
48. 清晨，
啊，
一个白色的世界。
人们，
一个个出来了，
各扫门前雪。
扫过的，
没扫过的，
地上出现了，
明显的分界。
为什么
雪花
是那样纯洁
而人……

(龚昕《雪晨》)

评析 这是一个年仅14岁的小诗人写的即景诗。雪花和扫雪是北方人所习见的，然而却很少有人从这平凡的景象和劳动中去探求什么哲理。作者以她少女的明净双眼和纯洁的心灵观察、感悟到了 “雪”与 “人” 的区别，并把这种区别留给了读者去鉴别、评论，给同龄人启迪，令成年人汗颜。诗末省略号中的内容无需补出，这是 “千言万语难道尽” 的艺术 “空白”。
49. ……因为望微同总工会有一点关作，工作加紧，便也不给望微以更多的时间了。而且超过了常例，大半只有睡觉在家里。开始的时候，玛丽是忍耐了。不过在过了几天之后，她便又有点忿忿起来，她邀他出去玩，他拒绝了，她留他在家里稍微多一点儿，他竟显出一副不耐的样儿，她问他搬家的事，他便摇着头。玛丽有几次竟恐吓着他，她说：“望微！总有一天，当你回来时会找不到我的，假使你还是这末的全不在家，你以为我是一个好老婆吗？你以为同女人讲爱情是不要一点时间的吗？望微！怎么样，现在我非要你在家不可。否则……” (丁玲《一九三○年春上海 (之二)》)
评析 “否则”会怎么样？玛丽没说，留下这样一个空白，可以促使她的丈夫想到各种各样他本来不曾想过的事情，从而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婚姻就有破裂的危险。
50.大凡登山的人，都有过这种感觉：到了绝胜佳处，总想找一两句话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黄山玉屏楼，是观景的绝好去处，云海飘缈，山石耸翠，此时此刻，游人心里是无限喜悦的，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概括呢？正当你搜肠刮肚的时候，猛抬头，石壁上刻着两个字“如何？”是啊，此情此景，当作如何回答呢？ 不远的山崖上，又刻着两个字：“果然！”这真是绝顶的传神！ (王业霖《壁上生花——泰山石刻》)
评析 一个“如何？”就已够耐人寻味了，而用 “果然”二字作为回答，实在胜过千言万语。留白在这里所产生的艺术效果真是妙不可言。
51.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 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底话好了。过三年……

(柔石《为奴隶的母亲》)

评析 小说描写一位母亲在生活的逼迫下被凶狠的丈夫当作生孩子的工具租给一个秀才，租期三年。当她要离开亲骨肉时，说到“过三年”就说不下去了。这种出于悲忿造成的语塞，给说话人自己、孩子和读者都留下想象的余地，实际上要比无遗的渲泄更能震撼人心。
52. “一茎瘦草！”望着奄奄一息的陆文婷，一种怜悯之情，从他心中油然而生。孙逸民拉住内科主任问道： “你看她，还不至于……”
内科主任回头朝病房望了望，叹了口气，又摇着头低声说：“孙老，只希望她很快脱离危险吧！”

(谌容《人到中年》)

评析 “还不至于”省去的内容可能是“有生命危险吧？”但这种后果是说话人不愿意直接说出来的，留下空白，让听者、读者自己去填补。无限关切、沉痛之情充溢字里行间。
53. 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在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 (流沙河 《草木篇·藤》)
评析 “藤”缠死了丁香，又要缠另一株树，但“他”怎样缠另一株树，结果又会怎样，作者没有写也无须写出，重要的是，这其中所喻示的道理要靠读者自己去领会。作为社会上一类卑劣的人物形象——“藤”来说，从反面给读者许多宝贵的启示。
54.“老李”,赵书信恳切地说，“汉斯上次来，跟我坦率地说过，WC其实是很落后的东西，在非洲都推销不出去，买这样的机器，对我们的帮助并不大。上次你出差去了，我在局里的会上提过，可是……”下面，他谨慎地把话咽回肚子里。(张贤亮《黑炮事件》)
评析 赵书信是个很谨慎的人。“可是”后面的话应该是“局里没有采纳”。但他怕得罪人，没说出来，让对方去想，实际上委婉曲折地达到了揭露官僚主义的目的。
55.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远和近》)

评析 这是一首非常抽象的诗，它的美就隐含在抽象的线条中。全诗没有具体的物象，写的只是主观心理感觉，诗人有意隐去造成“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错觉的原因，留下较大的空白，供读者想象。这种错觉是在审美的直觉思维中产生的，诗人用他的感悟揭示出一种畸形社会现象： 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此诗看似冷静和理性，实则潜伏着一股感情的热流： 呼唤一种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和谐融洽的人际关系。
56. 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 “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红楼梦》第九十八回)
评析 这里描写的是黛玉临死的情景。“宝玉，宝玉，你好”之后的省笔留白，如闪电惊雷，给读者以极大的震动，是爱，是恨，是怨，是痛，是悔，是憎，一切尽在不言中！文字的空白处，留给读者评说，要比直接点破意蕴更为丰富深长。
57. 月亮光落在她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个东西压住了他，他截断了她说道：“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窑里去。

(丁玲 《夜》)

评析 “你”之后的省略号略去了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复杂的心态及感情纠葛，真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作者只好留给听语人去填充了。
58.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许地山 《春桃》)

评析 小说写春桃在与结婚才一天的丈夫失散了四五年之后，与另一个相依为命的同难者向高建立起了真正的感情，但就在这时，她的前夫出现了，且已失去了双腿，沦为乞丐。向高出走了，春桃找了他两天没找见。当她踏进家门时，不料向高却从屋里赶出来了。此时此刻，她的伤心与狂喜之情都包含在“你回来”后面的圆点中了。
59. 希腊半岛的北部，有个马其顿帝国，国王叫菲利普。菲利普想要征服整个希腊半岛，建立了强大的军队，对半岛上的许多国家发动了侵略战争。他在进攻勒科尼尔之前，给勒科尼尔人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如果我攻下你们的国家，我将踏平你们的都城！”几天后，菲利普接到了回信。他发现信里只有一个词：“如果”。(晓景编写《勒科尼尔人的回答》)
评析 回信里只有两个字“如果”,其含义可能是“如果攻不下呢？”但如果这样点出，趣味顿失，显然就不如不明说了。
60. 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 然而……”四叔说。

(鲁迅 《祝福》)

评析 祥林嫂从婆家私自逃出来做工，违犯了封建宗法制度和礼教，在封建卫道士看来，派人把她抢回去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四叔的话中 “然而”之后的留白分明是“终于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意思，充分暴露出一副维护封建宗法制度的打手的丑恶嘴脸。
61. 1982年2月20日 《讽刺与幽默》刊有一幅漫画： 排球场上，六位女运动员都是老太婆，有的蹲着双腿就打颤，有的柱着拐杖，有的干脆就趴在地上……。漫画的标题是： 若是终身制。( 《讽刺与幽默》1982年2月20日)
评析 人在过了某一年龄后就不适宜干某一工作。就像体育运动一样，运动员路都走不稳还让她们上场，必然赢不了。漫画旨在批评终身制的弊端，其标题就是让读者去想的，配上这样一副画面，自然十分辛辣。
62. 有一年，她(三毛)又自作主张，叫自己ECHO,说“这是符号，不是崇洋。”做ECHO做了好多年。有一年，问也没问我，就变成“三毛”了。变三毛也有理由，她说因为是家中老二。老二如何可能叫三毛，她没有解释。只说：“三毛里面暗藏着一个易经的卦——所以。”我惊问取名字还卜卦吗？她说：“不是，是先取了以后才又看易经意外发现的，自己也吓了一跳。” (陈嗣庆《我家老二——三小姐》)
评析 “所以”的含义是什么？是“取了这个名字”的意思？看下文又不是。哪又是什么？令人费解。还是让读者自我想象。三毛有三毛的想法，也许不便直言，也许寓含着某种唯心的、不祥意念。联想这位台湾女作家的不幸遭遇，倒也能品出 “所以”的几分含义。
63. 我与她曾八年同窗，此期间接触很少，相遇时也只打个招呼，点点头。我们都很年轻，踌躇满志而又矜持骄傲。
后来，我们都踏上了工作岗位。时光悠悠逝去，我成了大小伙子。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她仍然是个老姑娘。于是我冒昧给她去一封信：
小莉： 你好！听说……对吗，若真的话，我想……

你的同学 萌雅

过了十五天，我终于收到她的回信：
萌哥： 您好！ 也听说……对吗？若是的话，我也想……

你的小妹 莉

这就是我的初恋。

(萌雅《初恋》)

评析 在这两封别具一格的情书中，“听说”了什么，“想”怎样，双方都没说出来，这些话都蕴含在省略号里。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64.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地说： “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评析 “我怎么”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怎么和宝玉同睡一榻？”但这对一个女孩儿来说是羞于出口的，于是采取留白的方式略去。芳官的天真无邪由此可见。
65. 这时候他送林丽走出楼门，他笑着推推她自行车后架，“如果我没结婚，如果你没有男朋友，我想……”
“想什么……?”
他用力推动自行车，自行车带着林丽向前滑去。“你该回家了。”

(洪峰 《明朗的天》)

评析 “我想”什么？和她成为恋人？和他结婚？不论从道德和现状上讲，这都是不能明言的。留白修辞手法，生动的描写了 “他”的理智与情感的冲突，以及最终的克制。成功地刻画出人物的心理活动。
66. “静，坐下”。他看着林道静苦笑笑，“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过去，我得过心脏病，几乎死掉，有几年没犯了，可是昨天又犯了，也许因为……”他闭上眼睛不说了。(杨沫《青春之歌》)
评析 余永泽爱着林道静，他的“病”是因爱她而生的。他没说“因为”什么，是让林道静自己去意会个中情意。这是恋人之间惯用的闪烁其辞的表达方式。
67.“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画着灰，一面犹豫地说。
“不过什么？不过！ ……爸爸说得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杆吧！ 抬起头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艾芜 《山峡中》)

评析 “我”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又有些胆怯。“也许……不过……”恰当地表现出 “我”既不愿同流合污又畏惧于盗贼的凶残的矛盾心理。
68. 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

评析 正当作者想象着被关在监狱里的青年们的处境时，却忽然听说他们被杀害的消息。震惊，愤慨，悲痛……一齐涌上心头，作者要控诉杀人者，但又被残酷的现实给惊呆了。“原来如此”后面的省略号里含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强烈的悲愤之情。
69. 冷场片刻，厂党委书记周绍文轻轻地叹了口气，绕了一个圈子说： “唉！现在，社会上要比过去复杂多了。我记得报上还登过这么一件事：南方哪个省的一个高干，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竟想把自己的女儿给香港的富商做小老婆。唉！真是……” (张贤亮《黑炮事件》)
评析 “真是”什么，周绍文没有说下去，但是可以意会到，肯定是对这类丑恶现象的愤慨和痛惜。感情到了强烈之时，明说不如不说，让读者想象、体会，揭露和批判的力量会更加有力。
70. 刘世吾盯着他，亲切地笑着，问他：“赵慧文最近怎么样了？”
“她情绪挺好。”林震随口说。他拿起筷子去夹熟肉，看见了他熟悉的刘世吾的闪烁的目光。
刘世吾把椅子拉近他，缓缓地说：“原谅我的直爽，但是我有责任告诉你……”
“什么？”林震停止了夹肉。
“据我看，赵慧文对你的感情有些不……”
林震颤抖着放下了筷子。

(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

评析 “不”后面省略了的可能是“对劲”或者“同寻常”。说话人没有明说，但包含的意思更丰富、更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