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急收

话说到中途，突然停止，让人得其意于言语之外，这就是急收。
55. 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过来了。三个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 “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红楼梦》第九十八回)
评析 这里写的是黛玉临死时的情景。弥留之际，还要连声呼喊“宝玉”,在“你好……”之后急收逝去，将无限的幽怨、悲凉、愤慨留给读者品味。恰当而巧妙地运用急收，体现了 《红楼梦》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
56.杨亮也不让张裕民说话，抢着说：“会是要开的，也需要向老百姓解释土地改革是回什么事，这个会当然也有它的作用，不过——今天太晚了，有话咱们明天说吧。”(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评析 有关“土改”的会是要开的，但是什么时候开，如何开，或者有何突发事项，要视具体情况而言，这些似乎不便预先对大家说，于是杨亮抢着说话，又突然急收，留下了言外之意。这是跳脱中的第三种形式——急收。
57. 卓王孙： 果真弹得好呀？其实他们那些穷文人，打秋风的惯技，便是离不得卖文、卖艺； 他们弹琴、赋诗，就好像乞丐们沿街卖唱一样，不见得……
卓弟： 爹爹，你为什么要请卖唱的来吃饭呢？

(郭沫若《卓文君》)

评析 既轻视文人又请他们吃饭的卓王孙，说到“不见得”三字时立即把话停住，那是因为他突然感到不能将文人贬斥得过低，以免使人感到他言行不一。这种急收，正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描写人物矛盾心理而设置的。
58. “大伯，你没了亲人，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您的亲闺女……”强抑制悲痛，柳明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泣不成声地说。(杨沫《东方欲晓》)
评析 由于感情过分激动，一句话分成三次讲，仍不能讲完整。这种急收的语言形式，对描写和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59.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鲁迅《狂人日记》)
评析 这是《狂人日记》的最后结尾。作者突然终止了叙述，悲愤的心情，不能也不愿说得淋漓尽致，有意将话“咽”下去。然而读者却可将所省略的话推想出来。那就是： 反对封建的吃人制度，推翻丑恶的旧社会。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是急收的妙处。
60. 袭人道： “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 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 “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 “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 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红楼梦》第三十四回)
评析 “论理——”之后是急收。袭人为什么突然把话咽住？ 因为这 “理”不是她这个丫头能 “论”的，面对着王夫人，她不能不有所顾虑。不过，心中话在王夫人的再三宽慰下还是说了出来。这也符合情理，要不，这个忠心耿耿、贴心贴肺的丫头怎么向她的主子表白忠心？急收修辞手法，激发了读者的联想，对袭人性格的描写，起了一定的作用。
61. “爱国，想妈了，是不？”那语声，温存诚挚。
“没，没……”不知怎的，他竟否认起心中这最纯真的情意来。
继母没再说什么，慢慢起身，悄悄收拾着活计，随口说了句：
“我到街坊家去坐坐。”
“妈，你别……”爱国也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了。继母走到屋门边，又回头轻声说：“爱国，好孩子，想哭，你就哭个痛快吧！”
母子俩的热泪，滚落在一处……

(韩少华《继母》)

评析 两处急收，很能表现爱国当时强烈的情感，激动的情绪和复杂的心理。
62. 宝玉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走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到那里去闹，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了一迟才接着道： “身上不觉怎么样？”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一面才打发睡下。(《红楼梦》第九十八回)
评析 这里写的是宝玉婚后病愈已知黛玉死讯后，满怀内疚到紫鹃处剖白心迹，吃了一个闭门羹，被麝月劝回的情景。从语言形式看，由于急收，使 “闹出”之后无宾语，句子结构不完整。但袭人在此止住，则是情理所致，也符合袭人的处事待人之道。当着宝钗的面，不便提黛玉，只好将话止住。
63. 啊啊！ 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 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一起享乐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么？难道这也是病么？ ……总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吓，我不如你！(郁达夫《薄奠》)
评析 在“难道这也是病么”处急收，看似停止了对“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的思念，实则是不忍心再说下去，更能体现思念的深切，情感的强烈。急收的修辞效果主要就体现在不说反胜于说。
64. 虽然在月光下，还可以看见张月英的脸羞怯地红起来了。黄大英轻轻地抚着她的手，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嗫嚅地说： “你是说你回答了……”
“是的，我早就对自己说了……”
“你是说愿意同我……”

(雷加《蓝色的青枫林》)

评析 男女之间倾吐爱情，总有说不尽的激动和羞怯。“急收”生动地描写出了一对热恋男女的情态，将不尽之意寓藏在言语之外。
65.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鲁迅《阿Q正传》)

评析 明明偷了萝卜，人赃俱在，却死不认帐，百般强辩。句末“你……”后急收，表语塞，活画出一个流氓无产者的神态。
66.当时，你也和我一样困惑不解，我们多么渴望有一天能解开这个谜！ 现在，谜底揭晓了，真正的叛徒、特务就是诬害您的江青、陈伯达之流，可是爸爸，您却长眠地下，抱恨千古了……。(陶斯亮《一封终于发出的信》)
评析 这里的急收，更表现在“谜底揭晓”后作者对父亲不平遭遇的激愤和对父亲的深切爱戴、怀念。
67.“荷西快来，你妈妈……”我大叫他。
“我妈妈怎么了？”唰一下就冲到话筒边来了。
“她来了，她来了，现在……”我匆匆忙忙挂下电话，语无伦次地捉住荷西。

(三毛《稻草人手记·这种家庭生活》)

评析 丈夫的妈妈突然决定不远万里到大沙漠里来看儿子和儿媳，此时此刻，那份惊喜，那种激动适合于用 “急收”的语言形式表达。各种修辞现象都是语言交际中的客观需要，此例就是如此。
68. “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向来是宽宏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然而……” 四叔说。(鲁迅 《祝福》)
评析 “四叔” 只说了 “然而”两字就不说了，语言形式的支离破碎，不但没有减弱对封建礼教的维护者“四叔”的刻画，而且更能有效地表现 “四叔”这一典型形象的个性特征。不完整的语言形式却表达了更多的内容和情韵，使读者觉得 “这一个”才是“四叔”。
69. 你在旧社会的苦难里活了十八年，而你生活在解放军里还不足九个月。你太年轻，只有十九岁。你正需要生活，战斗，呼吸，人民的事业也正需要你。但是……

(李株《这样的战士》)

评析 “但是”之后急收，表现了作者对战斗英雄过早逝去的哀伤、惋惜之情。这种急收很能表达人物因强烈情感的刺激而欲语无言的心态。
70. 寿生又低声说：“师傅，你和师妹一同走罢！师妹在这里，师母是不放心的！ 她总说他们要来抢——”林先生淌着眼泪点头，可是打不起主意。(茅盾《林家铺子》)
评析 寿生说到“抢”,却把其后的话语咽下不说。急收虽然造成语句的破碎不全，却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寿生的善良、忠诚，体贴人意等性格特征表现得十分鲜明生动。同时，“欲说又止”的急收形式真实地体现了当时的情境，入微地刻画了人物的复杂心理，起到了一箭双雕的作用。
71.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 “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茹志鹃 《百合花》)
评析 在急收之后的省略号里，隐藏着对“那个担架员”的悲伤、内疚、赞颂之情，也蕴蓄着为死难者复仇的一股力量。真挚朴素的情感和烈焰般的仇恨都在急收中得到表现。
72.公孙策与妇人看病，虽是私访，他素来原有实学，所有医理尽皆知晓。诊完脉息，已知病源。站起身来，仍然来至西间坐下，说道：“我看令媳之脉，乃是双脉。”尤氏听了道： “嗳呀，何尝不是？她大约四五个月没见——”(石玉昆《七侠五义》)
评析 尤氏急收，是为了避讳。虽然咽下了不便说出的话语，可是并不损害语意。急收形式给人作出的某种提示，不仅有助于语意的表达，而且有助于对尤氏这一形象的描写。
73. “哎唷，黄司令员！” 田老板不禁又喊了一声，“你放心叫杨同志住到我家，这是看得起我！无尚的光荣！平日，我想请也请不到哩！只是，唉——”他急得不知该怎么表白方好，“我，我现在也有点 ‘红’ 了！ 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我通 ‘八路’ ……这个，也怪我这个嘴不好！严司令家的人不是一般人哟，树大招风，万一有个闪失，那我……”(方之 《内奸》)
评析 田老板设想“万一有个闪失”的意外情况出现，自己则难以应付，但却不愿将此说出，于是在“那我”之后急收。另外，在“唉——”之后急收，也因一时情绪激动，找不到适当的词儿，显得语塞。总之，急切这种辞式颇能表现人物在情绪亢奋时的神态及复杂的心理活动。
74. 女人毕竟是刀子嘴，豆腐心，一见张理的样子就明白了几分，她让女儿给丈夫端来了饭菜，低声劝道：“输了就输了，全当以前没赢，往后再不要打麻将了，哦……”妻子的眼角湿润了。(郭金弟 《麻将坑》)
评析 妻子既在心理、情绪方面安慰丈夫，又要在行动上劝阻丈夫，同时，还有对丈夫的愤怨、责怪，但因觉得在安慰、劝阻时不宜表现后者，所以，刚说了个“哦”,就忽然停止不说。一个急收，把妻子的安慰之心、责怪之意全都表现出来了。
75. “我在六千公尺转了一圈，没有，又在三千公尺找一圈，还没有，我又在无线电里问下面指挥所，也没回话，我说完啦，完啦，杨德林牺牲啦！我心里……”小高的喉咙里好像塞了块棉花球似的，哽住了。(魏巍、白艾《长空怒风》)
评析 这个急收，把小高当时悲伤的心情，焦急的神态，难言的隐痛，表现得十分贴切入微，战友间那种真挚、深厚、崇高的友情也因这个急收而跃然纸上。
76. 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冰心《庄鸿的姊姊》)
评析 这个急收，既包含着因姊姊的死而带来的刺心的伤痛，又包含着不愿接受这一事实的复杂心理活动。
77. 她说到这里，赞叹地瞧着我说：“你看咱们的战士是不是英雄！在他们负伤以后，还想的是前进，在敌人的炮火最猛烈的时候，想的是追击！ 我们跟这样的英雄在一起，怎么会不勇敢起来呢……我们将来，也会……”“也会怎样啊？ “我追问。“也会……”她低声又笑了一阵，好像很不容易直说出来。“说呀！”“也会当英雄的。”她鼓足勇气，说出了她的心灵的美丽的秘密。(魏巍《年轻人，让你的青春更美丽吧》)
评析 在“也会”处急收，把心灵的秘密隐而不宣，语句显得不完整，但语意却更丰富： 展现了 “她”积极向上、以英雄为楷模的精神境界。虽然在催问之下也说出了 “当英雄”的决心，但若无前面的急收，表达效果就逊色得多了。
78. 翠儿不言语，眼圈儿红了。抬头看了一看日影说： “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妈又要……”说着便用力提着水桶要走……。(冰心《最后的安息》)
评析 急收，擅长于人物复杂心理活动的描写，翠儿既不愿离开心爱的人而去，又不愿惹得妈妈担心、生气，于是不得不离去。如果将这种爱情与家庭束缚的矛盾直白说出，不仅情味顿失，也损害了人物形象的真实性，表达效果反而不好。
79. 林黛玉因为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见了宝玉便不理，可巧次日便是饯花之日，黛玉洒泪葬花，吟出了《葬花词》,不想被宝玉听见，也哭了起来，黛玉听见山坡上也有悲声，抬头看见宝玉，便道： “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红楼梦》第二十八回)
评析 在说到 “短命”二字时，急急收住，把林黛玉当时的心理活动写得惟妙惟肖；“短命”二字虽为愤言，但自己觉得有些失口，深怨和挚爱，全在掩口急收中体现出来。
80. “因为这所房子是我母亲瞑目的所在，而且我自己一生中所过的最愉快的日子，也都是在这里过的，所以我决定仍把它保留着，……”说着，湘绮脸上不觉又浮出了一丝苦笑。“袁镇守使也常到……”秋海棠开始想问，但又自觉唐突，忙立刻咽住了。“他可从没有来过。”湘绮却已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事了。“……他可以玷污我的身子，却不能再玷污我家的门庭！ ……” (秦瘦鸥《秋海棠》)
评析 秋海棠话刚出口，就立即觉得触及湘绮的隐私甚为唐突，所以忽然收住不说。人们在交际中，往往因思维活动的迅速变化而煞住原来说出的话语，语句形式有时显得破碎不完整，但却能真实而形象地体现人物在瞬间心理的变化，收到入微细致地刻画人物性格的效果。
81. 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鲁迅《故乡》)
评析 在 “贵人眼高”处急收，并未影响语意的表达，“豆腐西施”的愤愤不平已经在神情上表露无遗，有了生动的体态语言，有声语言有时也显得多余。善于察颜观色的杨二嫂在此时急收话语，给读者留下了不少回味的余地。
82.智深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个老僧，方吃些粥，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忿忿地出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 “师兄休得听他说……师兄，你自寻思： 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得吃，恰才还怕师兄吃了。” ( 《水浒传》 第六回)
评析 运用 “急收”手法，可以多头绪地叙述事情。特别是在事情的紧急转换和尖锐的矛盾冲突中，运用急收，不仅可节省笔墨，而且符合客观事物的变化情况，把人物和事件描述得合情合理。
83.“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 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 “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在自己嘴里嚼着。(钱鍾书《围城》)
评析 “那人”颇晓“话到口边留三分”的为人之道，“熟肉”二字已到口边，但忽觉不雅，急急收住。这是急收的一种形式。“急收”的运用，总与人物的心理活动有着密切的联系。运用得好，无疑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