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七律 |
释义 | 七律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后,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 《贺裴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远而得大体也。 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唱和早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 人知许浑七言,不知许五言亦自成一家; 知刘长卿五言,不知刘七言亦高。 赵嘏、刘沧七言,间类许浑,但不得其全耳。 杜牧、许浑同时,然各为体。牧于唐律中常寓少拗峭,以矫时弊。浑则不然,如“荆树有花兄弟乐,桔林无实子孙忙”之类,律切丽密或过牧,而抑扬顿挫不及也。二人诗不著姓名亦可辨。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宋严沧浪取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一首为第一,二诗未易优劣。或以问予,予曰:“崔诗赋体多,沈诗比兴多。以画家法论之,沈诗披麻皴,崔诗大斧劈皴也。 七言律,自初唐至开元,名家如太白、浩然、韦、储,集中不过数首,唯少陵独多,至二百首。其雄壮铿锵,过于一时,而古意亦少衰矣。譬之后世举业,时文盛而古文衰废,自然之理。 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 即子美篇什虽众,愦焉自放矣。 李颀虽极风雅之致,而调不甚响。子美固不无利钝; 终是上国武库。此公地位乃尔,献吉当于何处生活?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 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严沧浪取崔司勋《黄鹤楼》,为七言律压卷。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宫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秾丽况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微乖耳。然竟当于四章求之。 摩诘七言律,自 《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酌酒与君”一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凡为摩诘体者,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虽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 此体唐人皆寥寥,唯推子美独步,其沉着痛快处,千年以来,未见有两。 唐人虽为律诗,犹以韵胜,不以饤饾为工。如崔颢《黄鹤楼》诗“鹦鹉洲”对“汉阳树”,李太白“白鹭洲”对“青天外”,杜子美“江汉思归客”对“乾坤一腐儒”,气格超然,不为律所缚,固自有余味也。 七言律最难,迄唐世工不数人,人不数篇。初则必简、云卿、廷硕、巨山、延清、道济,盛则新乡、太原、南阳、渤海、驾部、司勋,中则钱、刘、韩、李、皇冉、司空,此外蔑矣。 七言律,唐以老杜为主,参之李颀之神、王维之秀、岑参之丽。明则仲默之和畅、于鳞之高华、明卿之沉雄、元美之博大,兼收时出,法尽此矣。 初唐律体之妙者: 杜审言《大𫘪应制》、 沈云卿《古意》、《兴庆池》、 《南庄》, 李峤 《太平山亭》, 苏《安乐新宅》、《望春台》、《紫薇省》,皆高华秀赡,第起结多不甚合耳。 唐七言律起语之妙,自“卢家少妇”外,崔颢“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王维“汉主离宫接露台,秦川一半夕阳开”,贾至“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李白“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颀“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度河”,杜甫“西北楼成雄楚都,远开山岳散江湖”、“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中天积翠玉台遥,上帝郊居绛节朝”、“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皆冠裳宏丽,大家正脉,可法。 对起则杜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实为妙绝。而岑参“鸡鸣紫陌”、“柳亸莺娇”二起,工丽婉约,亦可讽咏。右丞多仄韵对起,无风韵,不足多效。盖仄起宜五言,不宜七言也。 盛唐七言律称王、李。王才甚藻秀,而篇法多重。“绛绩鸡人”,不免服色之讥;“春树万家”,亦多花木之累;“汉主离宫”、“洞门高阁”,和平闲丽,而斤两微劣;“居延城外”甚有古意,与“卢家少妇”同而音节太促,语句伤直,非沈比也。李律仅七首,唯“物在人亡”不佳。“流澌腊月”,极雄浑而不笨;“花宫仙梵”至工密而不纤;“远公遁迹”之幽,“朝闻游子”之婉,皆可独步千载。岑调稳于王,才豪于李,而诸作咸出其下,以神韵不及二君故也。即此推之,七言律法,思过半矣。 高、岑明净整齐,所乏远韵; 王、李精华秀朗,时觉小疵。学者步高、岑之格调,含王、李之风神,加以工部之雄深变幻,七言能事极矣。 王维气极雍容而不弱,李颀词极秀丽而不纤。此二君千古绝技。 盛唐王、李、杜外,崔颢《华阴》,李白 《送贺监》,贾至《早朝》,岑参《和大明宫》、《西掖》,高适《送李少府》,祖咏《望蓟门》,皆可竞爽。 中唐如钱起《和李员外寄郎士元》,皇甫曾 《早朝》,李嘉祐《登阁》,司空曙《晓望》,皆去盛唐不远。刘长卿《献李相公》、《送耿拾遗李录事》,韩翃《题仙庆观》、《送王光辅》,郎士元《赠钱起》,杨巨源《和侯大夫》,武元衡《荆帅》,皆中唐妙唱。 中唐起句之妙,有不减盛唐者。如钱起“未央月晓度疏钟,凤辇时巡出九重”,皇甫曾“长安雪后见归鸿,紫禁朝天拜舞同”,司空曙“迢递山河拥帝京,参差宫殿接云平”,皇甫冉“北人南去雪纷纷,雁叫汀洲不可闻”,韩翃“仙台初见五城楼,风物凄凄宿雨收”,韩愈“南伐旋师太华东,天书夜到册元功”,韩偓“星斗疏明禁漏残,紫泥封后独凭栏”,皆气雄调逸,可观。 许浑《题潼关》五言,李频《乐游原》七言,中四句居然盛唐,而起结晚唐面目尽露,余甚惜之。 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七言律以才藻论,则初唐必首云卿,盛唐当推摩诘,中唐莫过文房,晚唐无出中山。不但七言律也,诸体皆然。 元和七言律可以工言者,梦得、子厚而已。乐天工而太易,以易而没其工。此外,虽昌黎之才力,于近体固未遑矣。 七言律独取王、李而绌老杜者,李于鳞也; 夷王、李于岑、高而大家老杜者,高廷礼也; 尊老杜而谓王不如李者,胡元瑞也; 谓老杜即不无利钝,终是上国武库,又谓摩诘堪敌老杜,他皆莫及者,王弇州也。意见互殊,几成诤论。虽然,吾终以弇州公之言为衷。 “宫阙星河低拂树,殿廷灯烛上薰天”,必简之宏概也,然已有“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之闲婉矣。“风射蛟水千片断,气冲鱼钥九关开”,云卿之秾采也,然已有“山出尽如鸣凤岭,池成不让饮龙川”之澂朗矣。“初年尽帖宜春胜,长命先浮献寿杯”,廷硕之庄调也,然已有“云山一一看皆美,竹树萧萧画不成”之疏野矣。至“忽排花上游天苑,却坐云边看帝京”之写景空活,“当轩半落天河水,绕径全低月树枝”之用事浑融,“黄莺未解林间啭,红蕊先从殿里开”之属对圆贴,虽椎轮初斫,而仍几已雕,眷此先程,允资后躅已。 盛唐名家称王、孟、高、岑,独七言律祧孟,进李颀,应称王、李、岑、高云。 王风调正似云卿,岑茂采堪追廷硕。李存藻不多,既同考功; 高裁体欲变,亦类左相。以盛配初,约略不远。唯杜子美无一家不备,亦无一家可方尔。 开、天七律,自前数公外,其可举数者亦无多。如贾曾之《春苑瞩目》,崔颢之《行经华阴》,祖咏之《望蓟门》,崔曙之《九日望仙台》,张谓之《别韦郎中》,其最著也。余如太白、孟浩然,并非其长。太白仅得《鹦鹉洲》及《送贺监》二结,孟仅得《春晴》、《除夜》、《登安阳城楼》三结耳。李 《鹦鹉洲》 结实效颦 《黄鹤楼》,王敬美以为崔下“使”字稳,李下“使”字似添入,较勘最为入细。吾更爱万楚《五日》一结,情语不妨险诨,似从沈佺期《独不见》结意得来。 七言律压卷,迄无定论。宋严沧浪推崔颢《黄鹤楼》,近代何仲默、薛君采推沈佺期“卢家少妇”,王弇州则谓当从老杜“风急天高”、“老去悲秋”、“玉露凋伤”、“昆明池水”四章中求之。今观崔诗自是歌行短章,律体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尝效之遂取压卷? 沈诗篇题原名“独不见”,一结翻题取巧,六朝乐府变声,非律诗正格也,不应借材取冠兹体。若杜四律,更尤可议。“风急天高”篇,无论结语膇重,即起处“鸟飞回”三字亦勉强属对无意味。“老去悲秋”篇,本一落帽事,又生“冠”字为对,无此用事法;“蓝水”一联尤乏生韵,类许用晦塞白语; 仅一结思深耳,可因之便浪推也?“玉露凋伤”篇,较前二作似匀称,然斤两自薄,况“一系”对“两开”,“一”字甚无着落,为瑕不小。“昆明池水”,前四语故自绝,奈颈联肥重,“坠粉红”尤俗。况律诗凡一题数篇者,前后皆有微度脉络,此《秋兴》八首,首咏夔府,二三从夔府渐入京华,四方概言长安,五六七八又各言长安一景,八首只作一首,若相次相引者; 通读之始知其命篇之意,与一切贯穿映带之法,未有于中独摘其第一首及第六首能悉其妙,可诧为压卷者。取及此,尤无谓也。吾谓好诗自多,要在明眼略定等差,不误所趋足耳。“转益多师是汝诗”,何必取宗一篇,效痴人作此生活! 初唐七律,简贵多风,不用事,不用意,一言两言,领趣自胜。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约出之,斯所贵于作者。 初唐七律,谓其“不用意而自佳”,故当绝胜。“云山一一看皆好,竹树萧萧画不成”,体气之贵,风味之佳,此殆非人力所与也。 诗家取唐七言律压卷者,或推崔司勋《黄鹤楼》,或推沈詹事《独不见》,或推杜工部“玉树凋残”、“昆明池水”、“老去悲秋”、“风急天高”等篇,然音响重薄,气格高下,难有确论。珽谓冠冕壮丽,无如嘉州 《早朝》; 淡雅幽寂,莫过右丞 《积雨》。澹斋翁以二诗得廊庙、山林之神髓,欲取以压卷,真足空古准今。质之诸家,亦必以为然也。 崔颢七言律有 《黄鹤楼》,于唐人最为超越,太白尝作《鹦鹉洲》、《凤凰台》以拟之,终不能及,故沧浪谓唐人七言律当以崔颢 《黄鹤楼》 为第一。而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卢家少妇》,亦未甚离。王元美云:“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宫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愚按: 沈末句虽乐府语,用之于律无害,但其语则终未畅耳。谓崔首四句为盛唐歌行语,亦未为谬。胡元瑞谓《黄鹤楼》、《郁金堂》兴会诚超,而体裁未密,丰神固美,而结撰非艰,其不识痛痒至此 (元瑞论律诗,于盛唐化境,往往失之)。 太白 《鹦鹉洲》拟《黄鹤楼》为尤近,然《黄鹤》语无不炼,《鹦鹉》则太轻浅矣。至“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下比李赤,不见有异耳。以三诗等之,《龙池》为过,《鹦鹉》不及,《黄鹤》得中 (此过不及,专主气格言,与高、岑、李、杜不拘律法者不同)。《凤凰台》“吴宫”、“晋代”二句,亦非作手。 崔颢七言有 《雁门胡人歌》,声韵较 《黄鹤》 尤为合律……实当为唐人七言律第一。 子美七言以歌行入律,豪旷磊落,乃才大而失之于放,其机趣无不灵活; 杜牧七言律僻涩怪恶,其机趣实死,人称“小杜”愧甚。 七言律许浑工于词,故情致不足; 庭筠虽不能如许浑之工,然入录者却有情致。 韩、白古诗本失之巧,而或以为拙; 王、杜、皮、陆律诗实流于恶,而或以为巧,此千古大谬。盖韩、白机趣实有可观,王、杜、皮、陆机趣略无所见也。 赵嘏、吴融全集远逊许浑,而赵、吴七言律一二声气有类初盛,使不睹诸家全集,是不能别其高下也。 或问: 许浑、韦庄、郑谷、李山甫、罗隐律诗,较元和诸子古诗品第若何? 曰: 许浑、韦庄、郑谷、李山甫、罗隐譬今世之儒,元和诸子如老、庄、杨、墨,今世之儒安可便与老、庄、杨、墨争衡乎? 六朝时,如庾子山“促柱调弦”一首,陈子良“我家吴会”一首,隋炀帝《江都乐》前一首,实七言律祖也,然犹音律未谐。至唐初,必简、云卿、廷硕、巨山辈出,而七言律始有章程矣。 近体之难,莫甚于七言律。宫商回合以铸声,色相组练以成句,深厚而不沉于晦,流丽而不失于浮,贾至、王维、李颀、岑参可法也。至崔颢《黄鹤楼》作,以古调施近体,不易构耳。 少陵七言律,望之则泰山乔岳也,听之则戞玉敲金也,对之则朗月皎星也,诵之则凄雨寒风也,力大才深,思沉气厚。但正声少而变调多,恐不善读杜者,易入于粗,则少陵之罪人也。 流丽清隽,钱、刘亦可式也,然与盛唐分道矣。 中唐如郎士元、李嘉祐、司空曙、韦应物、皇甫伯仲,犹去盛唐不远。贞元后,刘禹锡、权德舆不可多得。至白居易,在中晚间乃一变局。王建、张籍外厌藻缋,内反精实,是晚唐又一变也。 唐初论本原,盛唐论全格,中唐论句法,晚唐论字眼,可谓愈趋愈卑矣。李商隐巧于用史,许浑、刘沧工于怀古,尚未可以句法、字眼一概论也。 余响中,若杜牧、赵嘏、崔塗、郑谷尚当别论。至韩偓、吴融唯工香奁,杜荀鹤、李山甫则委巷谈矣。陆龟蒙另具清逸之概,开宋人通衢也。 七律自沈、宋以至温、李,皆在起承转合规矩之中。唯少陵一气直下,如古风然。乃是别调。白傅得其直遂,而失其气。昭谏益甚。 唐之创律诗也,五言犹承齐梁格诗而整饬其音调,七言则沈、宋新裁。其体最时,其格最下,然却最难,尺幅窄而束缚紧也。能不受其画地湿薪者,唯有老杜,法度整严而又宽舒,音容郁丽而又大雅,律之全体大用,金科玉律也。但初学不能骤得,且求唐人之次者以为导引。如白香山之疏以达,刘梦得之圜以闳,李义山之刻至,温飞卿之轻俊,此亦杜之四科也。 至于近体,杜甫气格最胜,而维、颀、参气韵皆妙。窥足下意中,似惟有一甫者。且无论维、颀、参、甫,要之韵谐调响,可咏可歌,方为合作。近体以甫为擅场,而沈、宋未始不佳。 王维、李颀、崔曙、张谓、高适、岑参诸人,品格既高,复饶远韵,故为正声。老杜以宏才卓识、盛气大力胜之。读《秋兴》 八首、《咏怀古迹》 五首、《诸将》五首,不废议论,不弃藻缋,笼盖宇宙,铿戛韶钧; 而横纵出没中,复含酝藉微远之致。目为大成,非虚语也。 七言律诗有古意更难。气格之古,无过沈云卿之《龙池篇》、崔颢之《黄鹤楼》、老杜之“城尖径仄”诸篇; 词意之古,无过沈云卿之“卢家少妇”一首。然效杜拗体者多,“卢家少妇”无嗣响矣。 开、宝七律,王右丞之格韵,李东川之音调,并皆高妙。高常侍五言质朴,七律别有风味。岑嘉州微伤于巧,而体气自厚。七律至于杜子美,古今变态尽矣。试举十数首观之,章法无一同者。随州“五言长城”,七律亦最佳,然气象骨力降开、宝诸公一等。左司不著七律名,而格韵自高。大历以后七律,刘、柳格调最优,香山、义山须合看以矫其偏,亦以参其变也。义山七律大有作用在。 新城公《居易录》曰:“刘吏部公㦷云:‘七律较五律多二字耳,其难什倍。譬开硬弩,只到七分,若到十分满,古今亦罕矣。’予最喜其语,因思唐宋以来为此体者,何翅千百人,求其十分满者,惟杜甫、李颀、李商隐、陆游,及明之空同、沧溟二李数家耳。”愚谓王维、刘禹锡亦有十分满者,岂反在放翁、沧溟下耶? 七言律古今所尚,李沧溟专取王摩诘、李东川,宗其说,岂能穷极变态?余谓七言法至于子美而备,笔力亦至于子美而极。后此如杨巨源、刘梦得甚有工夫。义山学杜最佳,法亦至细,善学人可借作梯级。末后陆鲁望自出变态,觉苍翠逼人。 七言律诗出于乐府,故以沈云卿《龙池》、《古意》冠篇。初唐之作,皆当以是求之。张燕公《舞马千秋万岁词》、崔司勋《雁门胡人歌》,尤显然乐府也。王摩诘“秦川一半夕阳开”,为乐府高调,见乐天集。崔颢《黄鹤楼》,直以古歌行入律。太白诸作,亦直以歌行视之。 祖咏《蓟门》之作,调高气厚,为七言律正始之音,惜不多见。王右丞精深华妙,独出冠时; 终唐之世,与少陵分席而坐者,一人而已矣。李东川摛词典则,结响和平,固当在摩诘之下,高、岑之上。高常侍律法稍疏,而弥见古意。岑嘉州始为沉著凝炼,稍异于王、李,而将入杜矣。 开、宝以前,如孙逖、王昌龄、卢象、张继、包何辈,皆不以七言律名,而流传一二篇,音节安和,情词高雅,迥非后来可及,信乎时代为之也。元次山尤称与世聱牙,而《橘井》一章,又何其流逸乃尔! 独孤常州 《早发龙且馆》一篇,比之少陵拗律,正复不减。其《同皇甫侍御斋中春望》,则又大历之高唱也。七律中兼此两种笔墨者甚难。 七言律诗,至杜工部而曲尽其变。盖昔人多以自在流行出之,作者独加以沉郁顿挫。其气盛,其言昌,格法、句法、字法、章法,无美不备,无奇不臻,横绝古今,莫难两大。 大历诸公善于言情,工于选料。学为七律者,从此进步,可以涤去尘俗。自此而之乎开、宝,则沿河入海矣。 十子而降,多成一副面目,未免数见不鲜。至刘、柳出乃复见诗人本色,观听为之一变。子厚骨耸,梦得气雄,元和之二豪也。其次则张水部,风流蕴藉,不失雅音。杨少尹情致缠绵,抑又其次也。 晚唐虽雅不胜郑,其秀出者犹非宋元人可及。 唐末七言,韩致尧为第一,去其香奁诸作,多出于爱君忧国,而气格颇近浑成。次即吴子华,亦推高唱。司空表圣《归王官谷》,有蜕弃轩冕之风。罗昭谏《驾幸蜀》诸章,见不忘本朝之意。全军之殿,数子为多。 七律当以工部为宗,附以刘梦得、李义山两家。杜诗选读甚难,当看其对句变化不测处。如“春水船如天上坐”,岂料对句为“老年花似雾中看”哉! 其妙处不可讲说,正要出人意表。若只读其“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又震此为《秋兴八首》句也,便不可与言诗。 唐人七律压卷,严沧浪取《黄鹤楼》,何仲默取“卢家少妇”,王元美谓沈诗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诗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宫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其论甚确。愚谓王维之《敕赐百官樱桃》、岑参之《早朝大明宫》、李白之《登金陵凤凰台》,不独可为唐律压卷,即在本集此体中,亦无第二首也。至元美所取老杜“风急天高”、“玉露凋伤”、“老去悲秋”、“昆明池水”四首,杜律可压卷者,正不止此。 严沧浪谓崔郎中《黄鹤楼》诗为唐人七律第一,何仲默、薛君采则谓沈云卿“卢家少妇”诗为第一,人决之杨升庵,升庵两可之。愚谓沈诗纯是乐府,崔诗特参古调,皆非律诗之正。必取压卷,惟老杜“风急天高”一篇,气体浑雄,剪裁老到,此为弁冕无疑耳。王元美谓沈末句方是齐梁乐府,“风急天高”篇结亦微弱。既不解沈诗起转风情,又不识杜诗煞笔深重,皆非确论。至沈、崔二诗,必求其最,则沈诗可以追摹,崔诗万难嗣响。崔诗之妙,殷璠所谓“神来气来情来”者也。升庵不置优劣,由其好六朝、初唐之意多耳。尤西堂乃谓崔诗佳处止五六一联,犹恨以“悠悠”、“历历”、“萋萋”三叠为病,太白不长于律,故赏之,若遇子美,恐遭小儿之呵。嘻,亦大妄矣! 律体肇于唐初,而七言为尤难工,诗家谓之长句。句长则惬适微眇之境难臻,而杂糅软沓之病易犯。故即有唐一代,专攻声律而尽能事者,卒不多觏。李、杜齐名,而此体杜为独擅。韩、柳、元、白同称,而柳州佳制欲轶昌黎,元相芜吟远输太傅。盖才分有独至,而工力有专精也。风雅兴衰,别有时运,迭为消长,莫知其然。 襄阳、龙标、供奉,虽不以七律名家,然视右丞、嘉州、少陵诸公,别有一种神气,有精采而无滞色,此盛唐之所以为盛也。 今定七律: 以杜七律为宗,而辅以文房、大历十子,并取义山之有魂者,而去其魄多者 (按东树论诗,谓“魂气多则成生活相,魄气多则为死滞”),慎选十余首足矣,益以苏、黄之出尘奇警。白傅却有魂,但句格卑俗; 然东坡学之,则雄杰入妙。放翁有魂有魄,句法雄杰,而嫌有习气客气,太熟,又时有轻促而乏顿挫曲折,须去其短,取其长。 愚谓七律除杜公、辋川两正宗外,大历十子、刘文房及白傅亦足称宗,尚皆不及义山。义山别为一派,不可不精择明辨。 山谷学杜公七律,专以单行之气,运于偶句之中。东坡学太白,则以长古之气,运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种单行票姚之气。余尝谓小杜、苏、黄,皆豪士而有侠客之风者。 七律连章诗最难出色,古来惟杜擅长。《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秋兴》八首,魄力雄厚,法律精密,后学诵习,受益无量。 七律取骨于杜, 所以导扬忠爱, 结正风骚。 而趣悟所昭,体会所及,上自东川、摩诘,下至公安、松圆,皆微妙可参,取材不废。其唐之文房、义山,元之遗山,明之大复、沧溟、弇州、独漉,国朝之渔洋、樊榭,诣各不同,尤为杰出。 |
随便看 |
|
诗文大全共收录221028篇诗文,基本覆盖所有常见诗歌美文的中英文翻译及赏析,是不可多得的汉语学习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