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跂乌词》 - 唐·柳宗元

唐·柳宗元

城上日出群乌飞， 鸦鸦争赴朝阳枝。

刷毛伸翼和且乐， 尔独落魄今何为？

无乃慕高近白日， 三足妒尔令尔疾？

无乃饥啼走路旁， 贪鲜攫肉人所伤。

翘肖独足下丛薄， 口衔低枝始能跃。

还顾泥途备蝼蚁， 仰看栋梁防燕雀。

左右六翮利如刀， 踊身失势不得高。

支离无趾犹自免， 努力低飞逃后患。

〔跂乌〕病一足的乌鸦。〔三足〕古书上说日中有三足乌鸦。〔翘肖〕同“肖翘”，称飞空的动物，这里指跂乌。一说应作“翘首”。〔丛薄〕草丛。〔支离无趾〕《庄子》寓言中所说的两个形体不全的人，他们都能设法求全。

柳宗元自革新失败被贬永州后，十年间一直待罪南荒。在这十年里，相依为命的老母病死，使柳宗元先受了当头一棒；朝廷的多次诏命，都规定对他们不得加以宽赦，这更使柳宗元绝望。另外，他在这里受尽了诬陷和攻击：“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与肖翰林俛书》)。精神上的折磨加上生活的艰苦，使他“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寄许京兆孟容书》)，三十六、七岁便极端衰弱了。这难堪的境遇使他觉得自己象跛足的乌鸦，再也不能高飞，在草丛中跳跃也勉为其难了。《跂乌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

作者开首就写太阳出来的时候，大群的乌鸦鸣叫着争抢朝阳的树枝，“刷毛伸翼”的和乐得意之态，和第四句的跂乌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群”和“独”，“和且乐”和“落魄”，“争赴朝阳枝”和“今何为”。这就突出了诗人的狼狈处境和孤寂心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落寞，作者是很清楚的，但他故意发问：是因为“慕高”而靠近白日才遭嫉恨的吗？这是故意以不确定的疑问语气来表达肯定的观点。下面一句疑问也不是闲笔，而是在反诘，意思说，难道我抢了你的东西，竟然把我打伤？这两句都暗示了一个观点：我没有害人之心，却遭此劫难。下面自然而然地描写跂乌行动艰难，靠一条腿下到草丛中，要口衔着低枝才能跳跃。这种描写大概是相当真实细致的，作者并不因为是寓言而大略勾画。如果光肉体的痛苦还好，跂乌还要防备小小的蚂蚁和燕雀的危害，“还顾”和“仰看”表现了跂乌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的神态。这正是诗人当时的境遇和心情的真实写照。最后四句，作者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的遭遇，虽利翅如刀，本是能高飞远翔的，但落身失势就等于折断了翅膀，再想腾身天宇已经不可能了。古人支离无趾都能自我保全，我为什么就不能尽量低飞逃脱将来的祸患呢？在厄运频频来袭，重压如山的情况下，作者不得不以这样的态度来避祸自保，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作者这种寄寓消极心绪的描写也还有另外的意义：侧面反映诗人所受迫害的残酷，如不愿灭亡，便要忍受。但忍受的目的不同，柳宗元敢于以这首诗暴露自己苟全性命的心曲，就不是真的要熄灭胸中的正义之火，而是要让人了解自己，同情自己。这无异于宣布自己是冤屈的，自己所做的事业是正义的。所以我们读着这首诗，总觉得在低沉格调的语言后面，有一股愤愤不平之气在冲撞、荡激，尽管它隐藏得很深很深，需要读者去细细地思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