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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麦客
释义

麦客

邵振国



天还没亮,只是东边有些发白了。
这里是陕西千阳县城唯一的一条街,赶集卖当全在这达。
街,渐渐显出了轮廓。那是啥,像是过去富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石磙,黑糊糊的一堆?走近些看,一个个蜷腿躬腰,东倒西卧。
他们是做啥的?“跟场”的。噢,庄浪的“麦客子”嘛!
庄浪是甘肃的一个县,关山脚下,方圆几百里。别看庄浪地大,可人稠,天爷又年年不作脸,十有九旱,一亩打上二百就算是破天荒。包产后,听说有不少地方打五六百的,可也有部分山地没水少肥,说是有水也不敢浇,庄浪的土地怪着哩,一浇就板结,把苗活活地给箍死。哎,就是这么个地势,一人一亩多地,种上算得了,闲下时间跟场走!
每年古历四月,庄浪人便成群结队来陕西割麦,一步跨到顶头,一站站往回走。宝鸡割罢,凤祥的麦刚黄;千阳的麦倒了,陇县的又跟上了。到了古历五月,便离家门不远了,回去割自家的麦还能跟上。
麦客跟场,可说是庄浪人的“祖传”。爹这相,娃也这相,习惯了,咋也改不下。一年不出来,总觉得有件啥事没做,全年不得坦然。出来闲心不操,一天三顿饭“掌柜的”管,要馍有馍,要汤有汤。可话说回来,那三顿饭不是好吃的! 太阳晒得肩夹子上脱下一层皮,晚上在哪个草窝窝树荫荫、牛棚马圈里一睡,乏得像死驴一样不知道动弹;晒倒没啥,单怕天爷变脸,刚跌个雨星星,就像石头砸在了心上:“害死喽,害死喽! 麦割不成喽!”不割麦,掌柜的把饭一停,只得打开干粮袋子吃炒面,或吃平时攒下的干馍馍。这些都没啥,最怕跟不上场。这两年麦客子多,掌柜的少,来一个雇主,蜂一样地围住,步子稍迟就跟不上了。再说人多不值价,早先一亩三五元争哩,现时,掌柜的胸脯一挺:“一亩一元二,谁去哩!”麦客照样跟上走。过一半天,一亩几角,或是光管饭,看看再没雇主,眼见这达的麦快倒完了,“走,日他妈,肚子吃饱就行!”……
说时,天已大亮了,赶集、卖当的都来了,这条街渐渐红火起来。那些麦客早已坐起身,一边搔着昨夜蚊子咬下的腿,一边瞅着推车挑担南来北往的人们,看其中有没有“掌柜的”。
迎面,一个壮实的小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爸! 你不会灵透些,只是个坐下等,等到啥时辰去! 刚刚,汽车站那达,水川的一个队长来着,一下要走了四五十个……”
小伙身材匀称,满脸秀气,大眼珠灵透地闪着。白褂子上印满汗碱,黑裤子打着补丁,一双麻鞋磨掉了后跟,可他却浑身精神。
吴河东望了望气喘吁吁的儿子,仍旧坐在水泥台阶上吃炒面,待把那口干炒面咽下,这才一边刮着碗底一边说:
“甭急,甭急,这达我夜个就看过了,麦厚得很,广得很,一时它割不完!”
说着又把目光移向街上的行人。
儿子叫吴顺昌,对爹妈可说是“顺”哩。这会,尽管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还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吃些不? 给,炒面、干馍馍,去那面饭馆子里要碗面汤拌上、泡上吃!”
“我不吃!”
顺昌娃把头一甩,两只秀气的大眼竟直呆呆地发愣。记得前几年,一次跟老子去西安割麦,老子一看那八百里秦川黄黄的一片,麦厚得风都吹不动弹,两眼笑得弯成了镰刀。见掌柜的吝啬,不肯多给,他“哼”地一声躺在地上:“哎,路上走乏了,咱‘歇马三天’!”心说,看你不拿大价来抬我! 结果第二天睁眼一看,那望不到边的麦全都割倒了,顺昌急得泪珠子直跌:“现在好了,好了唦!” 可吴河东望了望那满世界的麦捆子,又说:“哼,光这麦捆子往场里掮,也够他狗日的掮几天! 甭急,咱再 ‘歇马三天’!”可是刚过头晌,再一看,那一片地连一个麦捆子都没了。“好我的爸哩! ‘麦熟一晌’都不懂,你还算是个老庄农! 龙口里夺食哩,谁家等你! 头晌看着麦还发绿呢,后晌那麦芒就都炸了,麦粒子直落……”“对了,对了! 我啥不懂,要你说!”……
吴河东真就不怕误场? 咋不怕,你看他那老长的头发,多久没刮了,麦土落了寸把厚。别人几把凉水往头顶一撩,抽下镰刃子噌噌几下刮个净光,又凉快,又舒坦。可他,听老人有个说实:头发长了不能刮,一刮就“断了”,搭不上场了。吴河东知道这是句迷信话,闲扯淡,可是你让他刮头他却说啥也不刮。
此时,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深埋着忧虑,直盯盯地瞅着街上的行人;炒面末子狼藉在布满黑胡楂的下巴上,瘦凸的喉咙骨一上一下,不禁自语道:
“唉,早先还有个‘当场的’,如今各顾各喽! ……”
当场的,早先也叫“霸场”。一个身强力壮,自以为有些“武艺”的汉子,从麦客子群里通地站起来,胸脯一拍:“这个场我当了! 五个元一亩,没五个元谁也别想雇,谁也不准跟!”谁要雇、要跟,就是一场好打。掌柜的被唬住了,只得抬高雇价。
当年,吴河东就当过“当场的”,胸脯一拍震天价响。可有一次,当他双臂一挥,举起了石磙子的时候,并没把对方吓倒,几个赎买来的恶汉忽地拥上来把他压倒在地,打得再也没爬起。到现在,左腿还有些跛。吴河东牙一咬说:“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走着看! 等到你到老子的门上当麦客的时候再看,球!”……
“三十年”过去了,吴河东还是个麦客子,这些赶集卖当的、过路的、来寻短工的,都像是比他高着一头,那眼势一瞥一瞥的,不屑一顾地从他面前走过……
是的,谁把麦客子放在眼里哩?提起来都说:那些,十人有九个贼! 见啥偷啥。饭馆里吃饭,把碗偷走,一双竹筷子也不放过;搭车哩,一眼看见了刹车绳,解下来跳车就跑……所以,每年一到过麦客的时候,家家提防,门户紧闭,生怕自家丢床被子少只鸡的。
可是,你要想偷他一只“鸡”,给他割的地少算一亩,那可是打错了算盘,他的腿就是尺,二百四十步是一亩,二十四步是一分,一分也少不下。说是吴河东年轻的时候,扛活回来见一只老鹰把他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走了,气得咬牙跺脚恨自己飞不上天。事过几天还一个疙瘩堵在心上。后来他想了个法,跑到山坡上,脱了个净光,把猪血往肚皮上一洒,猪下水往胸口上一摆,躺在地上闭住眼装死,单等那刁鹰盘旋下来吃“死人”肉。果然刁鹰落下了,翅膀遮天蔽日,光那鹰勾嘴就能把活人吓死,可吴河东躺得坦坦的,一动不动。等那鹰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眼的时候,突然,他大眼一睁,双手一合,一把抓住了那刁鹰的脖颈。站起身把那猪下水一抖搂,笑着回了庄。满庄子人都跑来看,吴河东一边把鹰往死里打,一边说:“我让你这贼知道哩! 我都是偷人的人,你还偷我的鸡,我让你偷! 我让你偷……”到了把个“大鹏”打咽了气,剥下皮拿到收购站上一卖,又换回一只肥嫩嫩的母鸡来……
顺昌知道老子的牌气犟,看着雇主越来越少了,却也不敢吱声,一旁讨了碗面汤,默默地拌起炒面来。
正吃着,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了街口上。车上站起个人,扯嗓一声:
“南川里谁去? 麦不算厚,一亩两元二,去的上车!”
“顺昌,赶紧拾掇!”
吴河东大喝一声,通地腾起身,一根棍挑起那干粮袋子破棉袄,连着那滴里当郎的镰把子、烂草帽,三步两步已蹦到了车上。
“昌娃子,快! 快——!”
待顺昌奔到跟前时,那掌柜的已数完车上的人头,大手一挥说:
“不要了,不要了,你听见了没!”
他一边厉声喊着,一边用力掰着顺昌扒在车帮上的手。
顺昌扬起那张秀气的脸,央求着说:
“爸爸,爸爸!”他这样称呼着对方。“你把我要下唦,我跟我爸一道……”
“不行,人够了,多去了也白跑路!”
“爸爸,要下唦,爸爸……”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轻盈、脆亮的女声喊道:
“临游,谁去? 山地,到那达看了地再估价!”
麦客们蓦地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媳妇家,看上去二十四五,眉清目秀;中式小褂裹身,青麻布裤可腿,一双带袢儿、绣花黑布鞋紧脚,浑身上下干净利洒。麦客们忽拉一下又涌向这边,可她赶忙张口:
“我只要一个!”
说时,她那对儿深汪汪的眼睛跳过众人,直望着站在拖拉机旁的顺昌。
突然,拖拉机突突突地启动了,顺昌禁不住回头喊了声:
“爸——”


临游这个地方,满山树木绿绿的,山泉汩汩地流。虽说亩产不高,可人少地多,风调雨顺,常有吃不完的粮食。但是,让谁到这达来安家,保准谁都摇头。因为这达水土更怪,十家有九户人“拐”着哩,患一种大骨节病,瘸腿、大头、矬身子。这种病又多患于男人,所以家庭劳动多数得靠女人。外地人说笑话呢;唉,那男人自家上不了炕,得让女人抱上去。爸爸见儿子不乖,恶狠狠地骂:“你再捣蛋,甭看我把你没治,哼,等你妈回来把我抱上炕,看把你治不死!” 也有个“身强力壮”的,敢拍着腔子说:“嘿,我这两条腿,甭看短,那天从这达到那达二十里路,没够我三天走!”
临游就是这么个地方,因而更短不了麦客子常去。聊起天,麦客们夸口说,临游那地面,不是咱麦客子去,粮食就全都撇掉了!
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绿葱葱的山。
顺昌跟着那媳妇家的脚步,踏着山间的小路。谁也不多说话。绣花鞋,像两只黑蝴蝶扑扑地擦着地面飞; 麻鞋露着脚后跟,像两片子连枷板,嗵嗵地砸得地面响……
“跟上!”
半天,媳妇家这样喊一声。
“噢。”
顺昌总这样应一声,最多说一句“跟上着哩!”意思是你头里走。
他把那根棍挑着行装换了换肩,脸扭向坡下的一块块山地。那麦是薄,成色也就是个二百来斤,一天割上三亩没问题,这一亩的价……最少一个元给哩吧? 哎,七八角也行哩,三七两元一,三八两元四……川地一天最多能割个一亩一二,算下来也差不多……
顺昌正琢磨着,扬脸往前一看,那媳妇家索性停住脚,扭过身直望着他。
“你是哑巴吗? 两人走路呢,咋一声不喘?”
“噢? 噢……”
顺昌那张秀气的脸一愣,嘴巴尴尬地往腮边咧了咧。
“掌柜的,你家包了多少地?”
只等他跟上来,她才齐着他的肩往前走,那双“黑蝴蝶”也不那么连紧了。小脸儿白里透红,转向他:
“够你割的! 我家三口,一人包十亩,你算多少?”
“三十亩! 那怕我一个人割不倒,麦就黄过头了!”
“还有我哩!”
说着她将摇曳在脸颊上的那缕青发往耳后一捋,深汪汪的眼睛斜瞅着他:
“咋? 怕是我不像个割麦的?”
顺昌对着那双眼不敢多看,眼皮一低,却又落在被胸乳顶起的中式小褂上。
“掌柜哥哩?”
“他?还能割起个麦?……你没来过临游?”
“头一遭。”
说着来到庄上。这庄两面是山,中间是滩,大石头怪峥峥地乱撇着,一股浅浅的水曲曲弯弯绕着滩石,野雀儿在上面跳来跳去。
“瞧,那是我家的地,”她站在山坡上指着前面说。“那里,绿葱葱的那一块,就是我家。”
“噢,噢。”
吱哑一声,院门推开了。年轻媳妇啪啪地跺了两脚,把绣花鞋上的土抖落了,先走了进去。
“进来,进来呀,站在门外面做啥?”
顺昌想是自己应该在院外呆着,听到叫,踌躇了半会,这才学着主人也把那双麻鞋使劲跺了跺,没想后跟没底儿,脚板跺了个生疼。
走进院来,只见这院整饬得利利落落,地扫得净净的,胡麻芥子摊晒在一边,一个老奶奶坐在当中用棍拨拉着。
“妈,晌午了,你不歇着?”
“哦,我娃回来了,那是……”
老奶奶手搭凉棚,虚眯着眼望来。媳妇家忙说:
“是给咱割麦的。”
“哦,饭做好了,在厨房里呢,快吃,吃罢就赶紧割,我看麦都黄得劲大了。”
顺昌把行装放在院墙根里,解开布包,拿出两把镰刃子和一块磨石,要了碗水蹲在一旁噌噌地磨起刃子来。
老人听着那“噌、噌”的磨镰声,又眯起眼: 小伙肩膀头圆圆的,一动弹那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膛子挺着,两条长腿叉着,脚跟有劲地蹬着地石,看那相就是个做活的! 娃长得也心疼,脸圆圆个,鼻梁鼓鼓个,眼亮亮个……要是我的“白货什”生成这相该多好!
“老奶奶。”
顺昌亲亲地叫了老人一声。一边在大拇指上试着镰刃,一边说:
“麦黄得劲大些不怕,我割得快,我给你抢着割!
老人连连眨巴着眼。
“哦,哦,我的好娃,这心疼哩! 水香——快端饭来!”
扭头一看,只见水香早就端着饭站在一旁,不知想些啥……

拖拉机突突突地一到南川,等候已久的客家主事的便吵嚷开来:“我定了三个”,“我要两个”,“我要个小伙”……加上大队广播叭喇里“大花脸”正唱着的一板“乱弹”,真是包谷散饭掺黄米——“搅”作一“团”。
陕西人爱吃“搅”, 张根发却另有胃口。他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两臂交叉,右手在左手捏着根烟抽着; 左手腕戴着块新崭崭的表,在右边闪着……麦割得咋相,不图快可图个干净;“围腰”打得咋相,不在花而在个牢实,年轻娃子打得那捆,一提散脱了。娃子饭量大,大汉吃得终归不那么凶,好价,一顿七八碗……
他眯缝着眼瞅着吴河东,掏出一包“红牡丹”,锡纸沙沙的响。
“老哥,接住——”
一根牡丹烟落在吴河东的脚下。
“还有你,你,你们四位跟我走!”
一个背锅(罗锅)老汉,一个圈脸胡,还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
人一起来到地头。一眼望去,张根发的麦齐茬茬的一片,厚实得入不进镰,穗粗芒壮,上面能铺张席让人睡觉!
吴河东把行装往地头一撂,一边给镰把镶刃子,一边瞅着那麦说:
“掌柜的,这一亩怕五百过喽! ……”
“唉——那没有!”张根发摇着头,又续了根牡丹烟。“你甭看‘齐’,其实薄着哩,一天割个一亩半没问题! 快收拾,收拾好就下镰! ……噢,饿不?早饭的时辰过了,单不饿就等着吃‘晌午’!”
“嗯,”背锅老抓着顶烂草帽拍着肚子,“吃两嘴能行,不吃也能行,还,还觉不出饿得像是……咋相?”他说着转向同伴,眉骨尴尬地耸着。
“……”吴河东那浑浊的老眼眨巴了两下,又移向麦田,瘸腿一抬,三步两步跨上前去,“嚓嚓嚓”地割了起来。
这时,张家女人端着笸箩走来,望着麦客们的背影刚要招呼,见丈夫向她直摇手:
“娃他妈,去,取我的镰去,快唦!”
她不过意地半天扭不回身去。
………
“嚓、嚓、嚓……”只听镰响,不见挪步;几镰就是一捆,几捆就得换镰,时近晌午了,没割下几分地。吴河东那褪了色的麻黑褂子,像块蒸笼里的布,热气一股股地往上冒。觉得那条伤腿有些酸痛,想坐下来歇缓一会,眼前却立时望见了顺昌妈那张脸。他妈在屋里做啥着哩,还在劈那毛竹? 竹皮子一茎茎地劈开,剥得一般薄厚、一般长短:水里泡柔,编成席、编成筛……她愁倒了,苦倒了,可昌娃的婚事还是没着落,就因为付不起彩礼,说下的媳妇又另嫁了……想到这,他瘸腿一跪往前赶;麦,一片片地倒下了,倒下了……
太阳已经偏过了,大队的广播喇叭又响起来,大花脸一板“乱弹”唱过之后,开始广播本队的稿子:“今年比去年更上一层楼,责任制,越搞越红火……”陕西腔,土语,高亢、宏亮。“‘冒尖户’王家、赵家、张家得奖不骄傲,干劲更加高,他们……”
张根发站在树荫下听着,望着自己的麦田,抑不住笑咧了嘴。
“老哥——树底下歇缓,吃‘晌午’! 来,都来!”
张家女人把那只笸箩又端了来。馍馍、青菜就地一摆,一盆面汤,勺子往里一放,说:
“哥哥们,快吃,饭不好,只管吃饱,喝的在盆里,自己盛!”
麦客们围成一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掌柜的走了。圈脸胡正要把馍馍往怀里揣,中年人用胳膊肘把他一捅,向那边努了努嘴。他手里的馍又放回笸箩里。
吴河东往老槐树那边一看,一个七十开外的老者躺着身,头枕在树根子上,像头累倒了的牛。没有牙的嘴里咕弄着啥吃什,一动弹抽起满脸的皱褶,麻胡子一撅一撅的。
“哦……没啥,装上些,没啥,没啥……”老者说着,脸上呈现出善良的微笑。
这下麦客们放心了,吴河东也将一个馍馍掰碎晒在了阳坡里。等它一干,好存起来。忽然,他想起了顺昌娃。娃这时吃“晌午”了没? 娃,你在哪达哩! ……


晌午,一顿“油泼面”,连吃四碗。末了见水香又端上了馍馍,顺昌不过意地忙说:
“唉,对了对了,还没做活计哩……”
“走了一早晨路,多吃些!”水香劝着。顺昌又拿起一个雪白的蒸馍,吃罢,嘴一抹便说:
“掌柜的,我割去。”
“唉,这时晒死哩,过一会吧!”
“那……不怕。”
说着,他镰刀一提走出院门,水香那深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背影……
早晨在千阳咋就挑上了他?是见他可怜着,还是看出他老实、能干着? 最初见他蹴在街口上,大眼眼寻着雇主,抑不住自己多打量了他一会;后来,商店门开了,她走进去随便转转,一抬头,又见到了他。他手里拿着双41码的胶鞋,抬起脚,在那磨掉了后跟的麻鞋底子上比试了半天,口里小声嘟囔着“五个元,五个元……”末了把鞋放在了柜台上。再后来,见他扒在拖拉机旁哀求那个人,不知咋,自己心上忽地涌上来一股子苦味,不由得喊出了声。对,是可怜他? 可是,苦焦人多哩,为啥自己单就可怜他? 忽地一下,水香脸涨得通红通红。她觉出,好像自己“相中”的不是个麦客,而是个别的啥,于是她狠狠地骂自己:你坏,不要脸,媳妇家生邪念!
“水香!”
水香一怔,见妈妈站在上房石台阶上说:
“你呆愣着咋,咋不去招呼人家?”
“噢,我,我寻镰把哩!”
镰把、草帽就在眼前,她摘下来匆匆走出门。
顺昌割麦不算慢吧,别人用手割,他连脚都用上。割下的麦不见倒,随着左手转着圈儿地往回卷,刚卷成一大捆,镰头儿并脚尖一抱,刷地撂在一边。可是,顺昌往坡下那块地一看,“咦?怪,掌柜的咋那么快!”
水香也觉得自己快,虽说这块地小些,可不一会就割完了,身子还觉不出乏,竟像有使不完的劲。她站起身,从腰里解下汗巾,擦了擦红扑扑的脸颊和那纤长的脖颈,目光不觉投向那边。
她轻快地越过田埂,望着他的背影,他背后那割得干净利落的地。茬儿短,穗儿齐,捆子一般大。望着、望望,像是身上更添了劲似的,几步上去,插在顺昌的垄旁割了起来。
“唉,唉……掌柜的,你咋在这达割?”
“看你割得慢!”
顺昌一怔,紧赶了几镰,忽停下又说:
“到时候,工……咋算?”
“我知道该咋算!”
水香的话,硬得像镰碰麦秆,嚓嚓地响。
“那……”
“咋?你算二十亩,我算十亩还不行?”
“那、那咋能行! 那、那就一家一半着算吧。”
草帽下面,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偷偷地笑了。不觉,她更依近了他,依近了他……

暮色笼罩着南川,笼罩着那棵露出树根子来的老槐树。
几个麦客吃罢饭,坐在树下闲聊,聊,最能解乏。背锅老咂着旱烟,一口比一口有味:
“那天,打宝鸡走到凤祥,天麻麻个了,老腿些乎走断,看好碰着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像是个做官的,‘哎——上车来!’我心想,‘咋,没偷没抢,麦客子犯啥法抓哩?”噢,才是叫着给他屋里割麦哩! ‘尕卧车’把我一捎么,屁股后面冒着烟就到了乡里。嘿嘿,甭看我背锅子,那有福之人不在忙,他们买得起班车票,过来得早能咋,还不是寻不上个掌柜的干扯淡! 嘿嘿嘿……”
“呵呵呵……”圈脸胡半卧在地石上笑着,一个饱嗝打上了嗓。“我看外面逛还美,这不,小卧车都坐得一个劲的! 呵呵呵……唉,是哪达都比咱庄浪强,你看人家川里人吃的啥么穿的啥!”
“就说着!”背锅老又接过话茬,“你看这家掌柜的,新瓦房齐整整地盖了一院,怕把他孙子、重孙子的住处都有了!”
中年人咋那么小心,这次又是他用胳膊肘把说话的捅了捅,向树边努了努嘴。
还是那位像累倒的牛一样的老者,不知他是掌柜家的啥,穿得比麦客好不了多少,吃饭也没人叫他,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他还在这达躺着;从不多说话,即使说,也不那么指手画脚,动眉挤眼,就象这棵老树,没有风,它那枝儿叶子从不动弹……
“那怕啥,看出,老人家是个不管事的。”背锅老还是将声音压低了些,“这家,四个娃,一般是城里的干部……”
“噢,所以叫咱‘四个老汉’割麦哩!”
圈脸胡粗声大嗓地一声,一下把麦客们都惹笑了。
“甭打岔唦!”背锅老敲了敲烟袋,“言归正传”了,“早起,我磨镰刀进庄子端水,见那屋里大车、推车、自行车,啥都有哩,你没见掌柜的戴的那表,怕是世上最好的表,新崭崭儿的,亮锃锃儿的。”
“看你馋得那相!”圈脸胡又插了一杠,“你可不过去抢着?”
“呵呵呵……”
“我说甭打岔、甭打岔么! 我端着水正往出走哩,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子走了进来,那身上香喷喷儿的,脸上白着——白着——”
“扯你妈的淡,你咋不抱住哩!”
“哈哈哈……”麦客们抑不住大笑起来。
“呵呵,我,我怕人家朝我这背锅上捣给两棰,呵呵呵……”背锅老笑着又“言归正传”,“看,那就是人家的媳妇娃,快要上门了,‘三千元’买下的!那娃心疼得没个说!”
吴河东不禁那黑胡楂抖了起来,旱烟袋噙在嘴上颤着,火星子落在脚巴骨上,却觉不出疼。
“老哥,你咋心事稠稠的?”
背锅老向他身边凑了凑说。甭看这一“凑”,它表示着麦客子相互间的关心、体贴。再有个啥哩,穷人没别的表示头。
“我知道,你又想娃呢,甭想了,娃二十六七了,还怕丢掉?饿下?他肯定寻上活计了,下个‘场’,你两个就‘跟’到一达里了。”
“你们吴家河今年粮食咋相?”圈脸胡也关切地、为他排解地问道。
“唉,比往年好些……”
可是说来说去,谁知道他的心事呢!
吴河东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人,加上同伴的几句体贴话,便哽哽咽咽地说了起来……
要说顺昌妈,那个要强,世上少有。为了给昌娃攒那彩礼钱,一天没黑没亮地干,晚上不敢耗油,凑着月亮,毛竹割破了手,嘴上一吮,血水自己咽到肚里。吴河东自瘸了腿以后,脾气越来越躁,好话到他嘴里都要变个味:“你这么做啥! 咱寻不起媳妇不会甭寻!”他妈脸一抬:“胡拐(说)些啥,媳妇不寻了,日子不过?”当初,大儿子顺盛,就因为没个百把元,娘一狠心把儿给了后山一家“倒插门”。儿远了,日子淡了,当娘的一想起来心上总是苦巴巴的,觉着是自己对不住他爸,对不住娃。
他妈愈是这样,好像愈是伤了吴河东那“大男子汉”的自尊心似的,动不动就把一腔火发给女人:“你一天光知道编你那竹席子草筛,两顿饭都做不到世上,老子要着你做啥,滚球子!”可是打过骂过就又后悔,瘸着腿走到没人处去掉泪。末了,把泪一擦,“球,男子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往前走!”
包产的第二年,努力干了,麦子却又晒薄了。顺昌妈一着急,硬是把仅存的百十斤荞麦一股泼上,种了个二茬。庄浪这达一年一熟,伏里种糜种荞只是冒撞哩,收了收些子,不收赔把籽种。下种十天,滴雨不见,吴河东一看那苗,完了! 顿时火冒三丈,回到屋里照准他妈一顿痛打,“老子说不种、不种,你个骚驴日的就不听,白把个百十斤荞麦撇掉,过冬吃啥?剥你的皮吃肉哩吗?!”可是没到“处暑”,荞麦单单旺了上来,“秋分” 刚过,红花子下面便是沉甸甸的黑颗粒。“昌娃,走! 跟妈收荞麦去!”她抑不住满脸的喜,扑到地里一连三天,拔了捆,捆了背,背回来晒,晒罢了打……待到荞麦装满了大仓小囤的时候,她却累倒在炕头上。
顺昌自小懂得爹妈的苦辛,十来岁就跑几十里路,去关山采药、砍毛竹、打柴、卖些钱一股交到妈的手里。娃头一遭进山,见大山望不到顶,摸不着路,满世界树木黑压压的,咳嗽一声回音森森,吓得头皮子发麻,两腿发软。可到后来,什么大黄、枸杞、五味子都寻见了。
林管局有规定,进山一人收费五角; 打柴只许打枯枝子,偷砍一根杉子罚款、坐班房。顺昌生就老实,二十六七了不知道啥是个“偷”。可那天,和爹两个在林子里一东一西忙到后晌,各背一大捆毛竹走下山来。吴河东看着娃呼哧哧地喘,像是比往常吃力,便问:“咋,身子不舒坦了?”“没,没啥……”“捆子往上,往中间背松活,腰躬低……”说着走到山口下面。突然嘣地一声,顺昌的捆绳吃不住劲挣断了,捆子落在地上,几个林管人过来检查,踢了一脚,哗啦一声捆心里露只几根胳腕粗的杉木。顿时吴河东惊呆了。林管人二话不说,上前揪起顺昌娃的脖领就打,吴河东两步拐上前去:
“慢打,要打打我,我是他爸……”
说时吴河东抽出那几根杉子放在一旁,末了的一根却留在了手里,他望着儿子,眼睛瞪得冒火,一瘸瘸地走过来:
“谁叫你偷人家的材料?”
“爸! 爸……”
“说!!”通地一棒打在儿的腿上。
“哎哟——爸……”顺昌娃哭嚎着倒在地上,有人拦挡不及,跟着几棒又落了下去。
“你给老子丢脸,惹祸,我吴河东是贼?是贼! ! 我打你个贼骨头! 你为啥要偷哩!”
“爸,爸……饶下,饶下……”
“说!”
“我……我……”顺昌举着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爹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影,“我……我妈吐、吐血了,我没敢告、告诉你,我想攒些钱给、给妈治病哩,爸呀……”
杉子从吴河东的手上咣当当地掉在了地石上。
吴河东奔回家,抱起妻子已是泣不成声了。
“他……他妈……我打你,骂你,我不……不是个好东西!”
“他爸,两口子过日子碗还不碰勺子?说这话哩……”她抽泣着把脸埋在丈夫的怀里,“我担心,我会……他爸,你要给娃说、说上个媳妇,呜、呜……”
吴河东紧紧搂着妻子,大手粗得像树皮一样,在她脸上、头上抚摸着,抚摸着:
“他妈,甭怕,病咱治,媳妇咱娶,娶,咱好夫妻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
他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


末了,吴河东把那早已熄灭了的烟袋锅一磕,咽了咽旱烟的苦味,说:“唉,我不配是个当爸的!”
晚风轻轻地吹着那棵老槐树,它那枝儿叶子,似乎摆动起来。
麦客们默默的,想再说些啥,却又想不起个啥来。那位累倒了的“牛”,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可谁也没见他那双眼,竟大大地睁着,睁着。
他们打开行装,正准备就地过夜,张根发哼着“乱弹”走了过来。
“没吃好? 粗饭,又没个菜水……”
“唉,好得很,好得很!”
“走,老哥,寻个住处去!”
他说着朝庄子那面大咧咧地迈开了步。麦客们惊动了,呵,掌柜的要让咱进庄哩? 上炕哩? 虽然,土炕上一张席,家家都有,没啥稀罕,可出门在外的麦客子就以为那是“天堂”,最受活的地方。于是他们赶忙挑起行装跟上走。不料,掌柜的绕过庄口,来到庄后的麦场上。
“老哥,甭嫌弃,屋里窄狭,这里有棚棚,有麦草,那达还有间看场的小房,炕小没席,铺些草,能睡下两个人。”
掌柜的走了,麦客们躺下了,渐渐拉开鼾了。
吴河东躺到麦垛根里,身上盖着那件针麻线密的破棉袄。伤腿一阵酸痛,他将棉袄往下拉了拉。
夜,静悄悄的。他睁大眼望那密麻麻的星,像是在数数,一个、两个……又像是在想事,这颗是我,那颗亮的是他妈,那颗隔得最远的,是顺昌娃……
真的有使不完的劲! 水香从地里回来,镰把子一挂,又拾起木杈,嘁哩喀喳地把摊在院里的胡麻芥子挑成一堆,靠在了院墙根里。妈妈踮着小脚,一股劲夺杈:
“唉,我的娃,你咋没个乏的时候,快歇下,快歇下!”
杈放下了,却又挑起担,担起桶。这时,正蹲在一旁洗脸的顺昌,扔下毛巾,两步跨上来:
“掌柜的,让我去!”
“那……”
水香正在犹豫,顺昌却已夺过担走到门口,她忙将那绺浮在脸颊上的发丝往耳后一捋喊道:
“哎哎,你知道井在哪达?”
星星闪着,炊烟绕着,一个摇辘轳,一个接水,水哗哗地响……
吃罢饭,顺昌把镰刃子一片片地磨完,便打开行装往院墙根里一铺,准备过夜了。正要躺身,老奶奶叫着过来:
“我的娃,快拾起、快拾起,我早就把那间草房腾好了,去睡去!”
“妈——”水香娇滴滴地嗔怪地喊道。
“嗯?咋……”
说时,水香已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他哥,进屋里住吧!”
“……”顺昌呆愣了,半晌才说,“唉,不不,我是哪达一倒就行,不,不……”
老奶奶也愣了一会,可一看顺昌那老实相,却又不禁说:“对对,咱屋里宽展,随便住,走,走。”说着拽起顺昌那晒脱了皮的膀子走进西厢房。
屋里没啥家什,炕上一张席,一床被,地下一张桌,桌上摆着只闹钟嘀嘀嗒嗒地响。
“这是我那‘白货什’的房,他走亲戚去了,转去、耍去了,割罢麦,他就耍上回来了……”
“噢……”顺昌感激地望着老人家,不自在地坐在炕沿上,粗手摩挲着沿边那磨光了的横木。“奶奶……”
“哦,甭叫我‘奶奶’,我看上去老气,其实才五十几岁,那是苦老了。我三十几上有了水香,才觉得日子好过些了。”
“噢,掌柜哥咋不能做活计?”
“……唉,跟他爸一样,完着哩!”看得出,老人家满肚子辛酸,她颤着手擦了根火柴,默默地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我生了几个都是‘白货什’,两个没活,丢下一个,还、还不如死了好,不是水香娃,我早就跟那‘老鬼’一达‘走’了……”
顺昌娃心软,眼圈早已湿漉漉的了,不过灯暗,看不清。
“哦,娃割麦乏坏了,睡吧,我走了……”
她刚要出门,却又折身回来,“哦,那达的被子,嗯,盖上……”半会、半会,总是迈不出屋去,末了蹭到桌前,吃力地、为难地伸出了手,抓起那只闹钟。昏黄的灯光照着她那张苍老的脸,尴尬地笑了笑退出门去。
顺昌知道这是不放心自己,但他却没有半点怪怨老人家的,反倒觉得自己使人家作难,过意不去。跟了一路场,见得多了,能让咱住到屋里,就把咱当人得很哩……
正在思想,吱哑一声门响,水香走进屋来。她一手抱着一把崭新的花皮暖壶,一手拿着两只精细的瓷茶杯。
“他哥,渴了喝水! 都给你放下。”
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了刚才那只闹钟,放回原处。
顺昌一见这钟,不觉脸红了,好像他真的对它动过心思似的。水香留意了他的神色,忙说:
“我妈不会给钟上弦,上个弦都得叫我干哩!”
顺昌听得出她是在说谎,但一片感激堆在脸上。麦客子吃百家饭哩,哪家水甜,心上尝来。虽说那些掌柜的待人都好,可他真正尝到被人看起、信过、当人的甘甜滋味还是头一遭。它唤醒了他那麻木了的自尊感,细细品尝还有些苦涩,就像久不吃糖,一下吃多了会觉得苦一样,不禁心上针刺似地痛,但他却又觉得像有只手在那痛处抚摸着、抚摸着。他由不得抬起两眼直直地望着水香。这时,他好像才发现她那张脸长得这么俊秀,这么温和、善良;特别是那对眼睛,像是两汪水,深得望不到底,亮得照见人……
水香一阵羞窘,垂落眼睑望着那盏灯。灯芯结了个花,扑扑地跳着,跳着。
“你喝水不?”说着她提起暖壶。
“噢,掌柜的,我不喝!”
“跟你说甭叫‘掌柜的’,你还叫,不会改改!”
“那……”
“我妈叫我水香,说自打有了我,井里的水都香甜开了……”
说着她倒了一杯水,凉在一边。沉吟了半会,突然问道:
“你二十六,咋还不说亲哩?”
“嗯……嫂、嫂子,问这做啥?”
灯芯更跳了起来,她从鬓上摘下只卡子,一边挑着那灯花一边说:
“问问怕啥!”
“嗯……咱庄浪苦焦,说不起……”
半晌,半晌。
“我借给你些钱,你去说好不?”
“那,那咋行! 嘿嘿,嫂子耍笑人哩!”
“不,你好年年来……割麦!”
灯一下拨亮了,照着她那红扑扑的脸,把她那丰韵的身影映印在墙壁上。
“他哥,早些睡吧,明天早起咱早些走。”
水香扭身走出屋,匆匆奔向东厢房。


我吴河东年年割麦能挣几个元? 啥时间……不,再不能让娃等了,最迟正月里完婚;不行我就拆间房,四墙留下,梁椽子门窗一卖,又多个百十元;过两天回去麦一割,我也照他妈那相种茬荞麦,吃荞麦过冬把麦全卖掉,又是个百十元,凑个七八百看他宋家成不,单不成,我就跟“背锅”结亲家! 他说他那女子要得少……
“‘亲家爸’! 你慢坦些,小心老腿挣断着! 呵呵呵……”背锅老站在另一块麦地里,一边活动着蹲麻了的腿,一边开着玩笑喊道。“咋,把我背锅的工钱你想一个人挣上去哩?”
吴河东又赶了几镰刀,才一屁股坐倒在麦地上。草帽子向上一抬,眼皮使劲眨巴着,挤掉眼角边的汗珠子:扯淡,他女子别再也是个背锅……
“掌柜的,割麦还戴着表,不怕土钻给?!”那个中年人紧靠张根发那边,他一边给镰换刃子,一边望着掌柜的胳腕上的表说道。
“嘿嘿,咱这表防水、防震,就防不下个土?全钢的,那‘钢”在外面挡着,土钻不着进去! 嘿嘿嘿……”
吴河东扭过脸望了望掌柜的那满脸神气,轻轻一叹,哎,我要是有块表就用不着拆房喽! ……
晌午割麦,太阳正毒。但麦杆不伤镰,割得快,唯怕太阳不毒哩!
掌柜的拿起汗巾往各处擦,塞到那“松紧”表带子里面,“嘣”地一下,表带子断了。
“娃他妈——送茶水来——!”
中年人头一扭,手不停镰地说:
“掌柜的,两天没见送茶的,咋今个想起了? 嘿嘿,耍笑的,甭见怪,你渴了我给咱进庄里端去!”
“哎,甭甭甭,紧着割麦,紧着割麦,我看麦黄得劲大了……”
他说着,悄悄把褂子一脱,紧紧裹作一团放在脚下,继续往前赶。
麦田,像退潮似的,忽忽地倒了过去。太阳毒狠狠地晒着,晒着。
不知咋,吴河东那后背上却一阵阵地凉,凉……
汗珠子噼哩啪啦地掉着,镰狠狠地砍,不怕把那麦砍倒后再伤着腿,伤着身子,心口子……
吴河东赶出地头,一捆捆地往回扎麦。扎,扎,不知咋,背着太阳发冷,迎着太阳还冷;浑浊的老眼使劲地眨,眨,不知挤出的是泪还是汗。
他没命地使着劲扎那捆子,嘣地一声,“围腰”扽断了,撇掉,抓起股麦重新打一个。手嗦嗦得不听使唤。这是咋,我吴河东咋,要死?老鬼! 你真单要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 甭在这达丢人现世,但还是抑不住那红丝丝的眼,往那裹作一团的褂子上瞟,瞟……

水香的麦已经全都割倒了。最后一块地在那深深的谷里,像一条卧蚕吐尽了它的丝,需要休息似的,静静地躺着。
地上,一堆堆麦捆整齐地摆着,不多的一些未及打捆的麦散落着;两把镰刀撇在旁边,东一只,西一只,但相距不远,一摸,烫手……
“哥! 你喝水——”
不知她啥时把那个“哥” 前面的 “他”字去掉了。她说着大步走到地头,端起碗凉茶咕咚咚地自己先喝了下去,之后提着茶壶走了过来。
落日的余辉,从那郁郁葱葱的谷口射过来,把水香染成金黄色的,勾勒着她那腰和臀部的曲线,苗条,丰腴……
“汩汩汩……”茶壶嘴儿吐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像是这山谷里的鸟儿叫。
“喝!”
顺昌一轱辘从麦捆上滚起身,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个痛快。
“再喝不? 再喝自己倒,甭让人侍候!”
“嘿嘿,嫂子……”顺昌憨笑着。
水香把那绺湿漉漉的头发往耳后一捋:
“你胡叫些啥呀,我比你小好几岁,不会叫我妹妹!”
“那……”
“‘那’啥,不想叫?”
说时,她纤细的脖颈一梗,侧脸望着顺昌。
一股热流忽地在顺昌身上一闪,胸口呼呼的,他禁不住叫一声:
“妹妹——”
她,甜甜地笑了。
“叫了几天,今个才叫到相上!”
收割后的麦田,散发着泥土和清馨的麦草味,水香躺在一堆未及打捆的麦子上,舒展着身子。青麻布裤紧绷着圆圆的腿部,轻轻地蠕动着;那厚厚的胸脯,凸起那汗湿的小褂,一起一伏的。顺昌望着她,心上一阵阵麻嗦嗦的,那里,那一切,对于他都是个神秘的世界。她头枕着胳膊肘,扭过脸来。
“我也是庄浪人……咋,不信?”
“嘿嘿,当然不信,说话都不像么!”
“说话咋! 甭看临游尽出拐子,说话比你们庄浪人好听!咋,不对?”
“就是,就是,我们庄浪人说话侉着哩,把人耳瓜子往死里刺!”
“咯咯咯……”一串笑声,像那谷底的水,放荡不羁地流。
“你看临游好不?”
“好,好得很!”
“你……想来不?”
“……”
“……”
水香扭过脸去,是那样望着收割后的麦田,像是抱怨那麦倒得太快了似的。
“哥,别走,帮我打场好不?”
顺昌忽地一怔,也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由自己地走近她的身边。
他咋不恋她?二十六七的人了,从来没有一个女娃对他这么亲近过,这样把他个穷杆子看起过,他没有和谁多说过几句话,没能摸一下哪个女娃的手! 而她,这么个善良、温柔、俊秀的女人,竟把他一句一声“哥”地叫着哩,他咋不动情! 刚才,咋不叫出那声“妹”来! 可是,可是她……她只能是个“嫂”呵!
“不,我还是走,跟我爸说好的,在下一站会面哩! ……”
水香像是有满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只把那深汪汪的眼睛望了过去。突然,一股顽强的力,在她身上冲撞起来:“哥……”
“……妹妹!”
她慢慢伸出手,像是有些抖。
他握住了它,心,怦怦地要冲出胸膛。
她轻轻地拉,向着那堆未及打捆的麦。
他渐渐俯着身,喘着气;泥土味,麦草味,和那汗味,人体的味混合一气; 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似的,“哥,晚上……到东屋里……”

这晚,吴河东依旧躺在麦垛里,睁大眼瞅着天上的星。
天上的星稠着,咋密密麻麻的,那颗最亮的咋寻不着了。他妈,你好着么? 做活计不要没黑没亮的,心放坦然,春上我一准给娃办事情,你等着,我快到回去的时间了。
他忽一轱辘翻起身,大手按在干粮袋上,这咋枕着不合适,硬梆梆的硌人哩。哎,净是些掰凉下的干馍馍么,咋不咯哩! 他搓巴搓巴又躺下身去。不一会,觉得肚里空荡荡的,怕是饿了,他又翻起身,打开干粮袋。那袋子大得没个底,怕能盛个几百斤,白洋布缝下的,现时像是块油抹布,污垢垢的一片子黑。
星光照着,忽听一声咳嗽,握袋子的手不觉一颤。抬头一看,是那位老者,颤巍巍地站在跟前。他手里拿把木杈,倒把子当拐杖。
“老人家还没睡么?”吴河东问候道。
“哦,还没,我看看场,抽烟小心着火。”说着,他又瞅了瞅那口袋,刚才像是啥亮锃锃地一闪,又没了,老眼不中用了,看东西看不清了,哎……
吴河东不由得手索索的,忙说:
“我,咋觉得饿了,想,想吃些!”
“哦,他哥,快吃、快吃,甭饿坏身子,我给你端些水去……”
老者感情真挚,脸上依然是那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起,麻胡子一撅一撅……

星光照着东厢房那虚掩着的门,照着那静悄悄的窗。
水香没有睡,呆坐在炕边上,想去重新点亮那盏灯,却又没心思。屋里黑黑的,只有窗子是亮的,把那一块块窗格子印在窗幔上。
看来,他不会来了,她又一次撩起窗幔,望着西厢房……
顺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拐腿,大头,数数都数不到十上。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身心残了的可怜人,咋能去伤害他,良心哩!“哥……”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他握着她的手,握着,握着,嗅到一股浓郁的泥土味、麦草味、汗味、人体的味……不知不觉,发出拨动门闩的响声,星光从门缝射入,照见一双颤栗的手,呵! 这是做啥,做啥哩! 门紧闭了。顺昌不知自己啥时站在了门前,他那壮实的身子痛苦地贴在门上。不觉,眼前又映出那位老人的面容……
从地里回来,老奶奶炒了四大盘菜,还斟上了酒,“娃明早就走了,好好吃一回!”顺昌拿不起那筷,搛不动那菜,因为他握了水香的手,觉得对不住奶奶,没脸领这份情。“娃,吃唦,愣着咋?”“奶奶……嫂哩?”“说是去供销社灌煤油,就回来,娃先吃,先吃!”哎,手摸了就摸了罢,要不,又太冷淡了水香妹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年饭”,真的,庄浪人过年也没吃这么好。老奶奶把一沓钱票子点了又点,末了放在饭桌上,“给,娃,快收起,按二十亩算,一亩三个元。”“啊——? 奶奶,不能这么,不能……”“哎,你再甭犟,我水香娃说话算话哩! 好好吃,好好吃……”
顺昌回到炕上,想起前前后后,不禁自语道:“妹子,你要亮清,我不能这么做! 但我……忘不了你,心上记着哩……
”窗幔轻轻地从手上滑落下去。
她转过脸来,呆滞地望着为他擦亮的桌,为他凉下的茶,为他铺开的被……突热一声,“我也是庄浪人”,使她回想起很远、很远的事……
她是庄浪人,是的,亲娘生下她就殁了,那是五八年。接着闹灾荒,庄浪养不住她,把女儿换了粮食。这个庄浪儿,从记事到现在不知道自己的亲娘老子是谁。一问这个妈,她老人家便落着泪说:“娃,我就是你的亲妈,亲亲个的,甭问了,甭听外人瞎说……”问啥哩,襁褓里奶大了,五九年、六○年没饿死,还不比亲妈更亲? “寡妇带娃,连滚带爬”,多少辛酸的日子是她老人家一个人“爬”过来的,记得自己刚会说话的时候,“妈,我几岁?”“娃三岁。”“你几岁?” “我……三十三岁。” “我啥时能给妈做活计?”“我的娃,问这咋?”她不说话了,小眼珠滴溜溜地斜向“白货什”哥哥,妈一下明白了,“我的娃呀……” 抱起水香泪簌簌地流。
可是,最初当妈的是把她当“童养媳”买来的,后来见她出落得那样,却又不落忍,一心认她做亲女儿。再后来,眼看着娃一天天大了,要出门做人家的人了,当妈的半生辛苦,一点盼头全都要化为乌有了,咋办,老人心一硬:“娃,跟你哥成婚吧!” “成婚?!妈——我是你的亲女儿,亲女儿呀! ……”她哭了,妈也哭了,但她没能觉出自己的眼睛湿,看到的却是妈脸上的泪:“妈,你甭哭,甭落泪,娃咋个都能行……”
……她呆滞地望着窗幔上的格子影,像是数着她从十四岁成婚到现在的日子。她,没有爱过人,从来没有,咋会爱上了他,她不知道,只记得最初骂自己的时候……是的,她的确认为自己坏,眼前她依旧这样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呵! 哥,你不来对着哩,对着哩,对着……
她倒了下去,一股风掀动着窗幔上的格子影……


天麻麻亮,顺昌从炕上爬起。
悄悄地把这屋收拾一遍,桌子抹净,把那闹钟、暖壶、茶杯……还有那盏结过花的油灯,一一摆了摆。
他走出屋,想着等她们起来后说一声再走,可见了水香咋说,说些啥! 末了,只把那东屋望了望,行装一挑走出院门。
这达,是他俩割过的麦田;这达,是他俩走过的那条小路……“临游,谁去……我只要一个!” “跟上,你是哑巴吗?” “哥——”……
他走着,像是又看见了水香,又听到那声声呼唤; 不禁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庄子已看不见了,只是空空的山谷,间或几声破晓的鸟叫。
“哥——”又是一声。
他转过身来,正要往前迈步,忽地怔呆住了。
水香站在前面小径上。她背着光,只见一个黑黑的影。
他大步奔上前去,在五步开外又停下来。看清了,她那张脸,白得像窗户纸一样;她那身,新换了件青色的大襟袄,显得那样朴素、庄重……
“我送送你……”
她说罢愣了一会儿,取下挎在胳膊肘上的布包,打开,是几个馍馍和一双崭新的四十一码的胶鞋。
“哥,馍,饿了吃;鞋,路上穿……”
她捧着,渐渐地抖动起来。
“咋,你不要?”
两行泪,从顺昌的脸颊上悄悄地流下来。那镰刀、草帽、干粮袋慢慢从肩头滑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一声“妹妹”,奔上前,紧紧地把她搂抱在怀里,在那失去了血色的脸上、唇上亲着,亲着;这时,一股流不出的泪,才从水香紧闭的眼睑里涌流出来……
吴河东呆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背上行装走出场院。经过庄口正准备上路,突然,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吵嚷声在身后响起:“我的表肯定在他身上……”吴河东不觉加快了脚步。
“站住——!”
麦客子四人一同扭回身。圈脸胡和中年人忿忿地瞪着眼;背锅老蔫笑着走上前;唯有吴河东脸上忡忡一怔,呆若木鸡。
“咋,掌柜哥、掌柜嫂、又咋!”背锅老笑着问。
张根发推开他,望着吴河东走过来:
“老哥,昨天割麦,你……你在我边里哩!”
吴河东半晌呆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不由他竟慢慢放下肩上的干粮袋,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
“甭动弹!”
抬头一看,那位累倒了的牛似的老者,竟挺着腔子蹒跚过来。
“没有,夜个我把他的袋子翻过了,没有,你让他走。”老者说着转向吴河东:“你走,你们走,走!”
“爸,你这是做啥哩!”张根发喊叫着。
老者声色俱厉地说:“表在哩,我赔你,是我偷上了!”
“在? 在哪!”
“在看场房里放着哩! ! ”
老者一声高过一声,张根发无奈吞没了声气。老者转对大家说:
“走吧,大家走吧!”
吴河东反倒迈不动步了,直到那三个麦客头里走了,他仍旧呆立在这达。这时,老者又返回原来的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搐着,麻胡子一撅一撅:
“他哥,甭难过,我亮清你,我旧社会打了大半辈子短工,我知道,知道,我的娃错怪了你,甭记恨,快走,快走,给,这是我攒下的几个钱,你装上……”
一双干枯的手战战抖抖地举着钱伸了过来。
吴河东像是从梦中渐渐醒来,不禁老泪纵横了。那浑浊的泪眼,似乎才看清老者的面容:
“老爸……呜、呜……”
他哭号着俯下身去打开干粮袋,老者急忙跌抢上去,一把攥住了袋子口,是吴河东硬掰开老者的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块馍馍,又从那馍缝里抽出了那块亮锃锃的表。
“我、我吴河东是个贼,是个贼呀! 呜、呜呜……”
年迈苍苍的老者,竟抑不住那同情的泪珠扑簌簌地掉,张家女人也抽泣起来……


古历五月十几,麦客们陆续从陕西回到甘肃境内。
这里是华亭的一个小镇——安口。十字街口有块路标,箭头西指,写着“庄浪150公里”。时有拉煤的卡车路过,扬起那掺着煤末的尘土,灰蒙蒙好久不散,把那黑色的粒子,洒向卖猪肚子羊肠的小摊,洒向凉粉儿、糟、一锅子面……
时已黄昏。
一家店铺外面,一张小四方桌,几条低板凳,围坐着五六个人。桌上一盆汤,一碟儿盐,几双湿筷子头儿在那盐里一蘸,放在那泡着干馍馍的碗里搅和起来。
吴河东例外地端着碗面条,从店铺里走出,一步一小心地看着碗,走到桌前。
“昌娃,给,吃上!”
“嗯不,你吃,你吃唦。”
“快端上,端上呗!”
顺昌接过面条,一边吃一边却眼盯着爸爸的伤腿,再往下又望见那双脚板,忽地想起了那双41码的胶鞋,于是几口把饭吃罢,从行装里把它取了出来。
“爸,明早回家哩,把鞋换上!”
“嗯——? 你咋买这么贵的鞋哩!”
“不是买的,是……”
顺昌忽地脸红了,咋也说不出口。
“不是买的?”
吴河东望着儿子那神色,两眼渐渐地落在那双鞋上,浑身嗖地一个冷战。
“那是从哪达来的?”
“嗯,是……”
吴河东心碎了,通地一声,碗筷蹾在了桌上。
“爸,是、是别人送的!”
“送的? 嘿嘿、贼骨头,谁把你教下的,还……还会编、编谎!”他强抑住伤心的泪水,一把从行装上抽出那条棍,忽地起身一棍打落了儿手上的鞋。
顺昌双膝跪下,一把接住棍,说:
“爸,真的是人送下的!”
“谁,谁会送你个驴日的哩!”
“爸,是、是……是水香——”
顺昌呜呜地抑不住声。
第二天,吴河东还是让娃自己穿上了这双鞋,爹俩扛着棍、挑着行装回家。快走,回到家还能跟上割麦……
>(原载《当代》1984年第3期)



【赏析】
邵振国的小说创作并不很多,但是他的短篇《麦客》一发表,立即引起广泛的注意,收集1984年小说佳作的各种集子几乎毫无例外地把它列在了里边,作品还获得了优秀小说奖。的确,这是一篇比较成熟而耐人寻味的佳作,我们可以从几个角度来分析其妙处。
“麦客”这种职业对于纯粹的城市人而言无疑是陌生的。这就好比大城市的“陪老女”令乡里人吃惊一样,他们分属两个不同的文化圈。邵振国笔下的麦客是如此栩栩如生,充满了沾血带泪的七情六欲,他们的故事刷新了以往文学作品中单一化的农民形象,使一个抽象的文化概念瞬间焕发出斑斓的色彩。
其实,“麦客跟场”是一种祖传行为,甘肃庄浪人祖祖辈辈就如此,一年不出来,全年不坦然。他们要强,他们极盼望有个好价钱,他们肯干、吃得起苦,这自是不待言的; 但他们穷,他们被人瞧不起。他们的流动性太大,被人当小偷似地处处提防着。他们精明,他们会算。然而不管怎样,他们总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吴河东夫妇累死累活,还是付不起为儿子娶媳妇的彩礼,他们三口人起早贪黑几乎就是为了这一个单纯而又至关重要的人生目的。吴河东在家里又打又骂,做父亲的连为儿子娶媳妇都办不了,还有什么脸面见人?顺昌母亲愁倒了,苦倒了。可儿子顺昌虽已二十六岁了,却相反不如父母那般愁眉不展,他有使不完的劲,他还算开朗,他会压抑和转移自己的苦闷,他没有什么奢望。他孝顺父母,但并不像父母那样,思维老是顺着一条笔直的线。
小说画出了一派古朴的乡情,农家人的道德观念,和处世哲学,同时又不露声色地让这一切与时代的气息汇合在一起,交流在一起,于是吴河东的“偷表”就不显得超越常情,而当他承认自己是“贼”时,主人家的老者与女人陪着一起掉泪又显得合情合理。同样,水香那痛苦的多情,真挚的企盼,梦中的幻影流露出一个现时代妇女的心灵挣扎与勇敢的反抗——虽然这反抗还很微弱。是的,没有人压迫水香,她的日子也很好过。但时代的大风、偶然的际遇唤醒了她心中的那种激动心魄的爱,她要与顺昌结合,她宁愿要这个虽然“穷”但年青的真正的男子汉。当然,还有那个已经发财致富了的,又处处会算计但尚还达理的张根发,也是这个特定时代的典型人物。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在“跟场”的过程中展开,无论老人还是青年,无论男的还是女的,也无论是雇主还是麦客,都展露出自己那纯然的灵性,无拘无束的、自然的乡里情和道德感。人人都为自己而活着,但人人又都生活在一张互为约束、互成因果的网中,彼此都能互相理解。小说的深刻还在于:它不是一曲颂歌。麦客们将来的命运这里并没有吉祥的先兆; 顺昌与水香的未来究竟如何,却被一句不经意的“快走,回到家还能跟上割麦”给圈上了终止号。这不是作家不想写下去,这是作家催我们作深沉的思考。这,不是个普通的爱情故事……
小说的人物,一个个都塑造得很生动,有简有繁,有虚有实,错落有致,井然有序。这里凸现于我们眼前的难忘人物有吴河东、水香、顺昌、张根发,他们各各不同,有鼻子有眼,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渗透了他们的独特个性。吴河东的内心矛盾决不是顺昌会有的;水香的内心痛苦又是顺昌无法完全理解的;而顺昌在抉择前的焦虑也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那张根发的举动处处渗透了“商品意识”。可是难道我们能够说,那些淡一点的、虚化一点的人物就不生动不鲜明了么?顺昌母亲,那张着双眼睡觉的老人;水香的养母,虽是水墨画中那稍淡的层面,可依旧光彩照人,他们是整体中不可缺的一部分,他们使小说中复杂的“人物构成”显出了立体感。
也许与作者毕业于甘肃省艺术学校,后又是一位秦腔剧团的编剧有关,整篇小说充满了秦腔秦调,弥漫着浓重的地域氛围。那常挂在嘴边的“甭”字,“唦”字,“球”字,活画出了人物的气质面貌,那适时插入的一些地方笑话、趣话常让人忍俊不禁。特别是一些动词的新颖搭配,如“给镰把镶刃子”,“拉开鼾了”、“茶壶嘴儿吐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使文字极富动作性,极易引起有关的联想。小说中还运用了一些比喻,恰到好处地喧染了特定的气氛,比如“绣花鞋,像两只黑蝴蝶扑扑地擦着地面飞”,“水香的麦已经全都割倒了。最后一块地在那深深的山谷里,像一条卧蚕吐尽了它的丝,需要休息似的,静静地躺着。”值得称道的是,作者运用的方言、比喻等等都是适度的,在一些特别费解的语言后往往还加了注,如“背锅 (罗锅)”,“胡拐(说)”,这样,一部小说就既显得洋溢着地域的色彩,又不至于产生阅读、欣赏上的“隔”。
小说的结构是有规律地展开的,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从一个设置好的情节点开始,让两个主要人物外分内合地齐头并进,分开叙述。但分开的两人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俩,他们同为改变贫穷而拼命着,他们一个自觉一个不自觉地在向着相同的人生目标——娶媳妇——行进着。这种联系使分开的情节有了割不断的缠绕。另外,分开发展的线索又使小说有了一张一驰的节奏感,使读者不至于在一股情节源上一泄到底,一口气不喘地弄个水落石出。再者,齐头并进的双线进展使故事不单纯停留在男女情爱的主题上,而是通过交织着的“麦客”们独特的命运,折射出厚重的丰富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
最值得赞赏的是作品所独具的神韵或称意境。这里的人物出场(如“迎面,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这里的叙述语调(如“说时,天已大亮了……”,“说着来到庄上。这庄两面是山,中间是滩,大石头怪峥峥地乱撇着……”,“走进院来,只见这院整饬得利利落落……”) 很有一点我国古典小说的风味,显得颇别致。小说在描绘水香与顺昌两人从朦胧的爱意到最后的表白过程中,几次奏起了令人心醉的牧歌,情意浓浓地唱出了一对美好青年的心曲。你看,顺昌跟着水香的脚步,踏着山间小路时那讷讷的应答;你看他俩在麦田里你追我赶的快乐;你看那“妹妹”、“哥”的深情呼唤; 你看这诗一般的富有暗示性的语言:“星星闪着,炊烟绕着,一个摇辘轳,一个接水,水哗哗地响……”,“水香一阵羞窘,垂落眼睑望着那盏灯。花芯结了个花,扑扑地距跳着,跳着”。“两把镰刀撇在旁边,东一只、西一只,但相不远,一摸,烫手……”,“落日的余辉,从那郁郁葱葱的谷口射过来,把水香染成金黄色的……”这是多么的美,“意”与“境”是多么的和谐、交融! 然而这又是痛苦的美,使人心碎的暂时的欢悦。因为他俩面前除了山就是河,根本没有一条坦途。唯其如此,这意境便更不同于一般,而别添色彩。
小说的结尾是开放性的,没有结论,甚至没有暗示。读到这儿,你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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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9:5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