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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鲁迅《我的第一个师父》全文、注释和赏析
释义

鲁迅《我的第一个师父》全文、注释和赏析

不记得是那一部旧书上看来的了,大意说是有一位道学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却名自己的小儿子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这件事来质问他。他回答道:“这正是表示轻贱呀!”那人无话可说而退云。

其实,这位道学先生是诡辩。名孩子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国有许多妖魔鬼怪,专喜欢杀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 要下贱,他们才放手,安心。和尚这一种人,从和尚的立场看来,会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从读书人的立场一看,他们无家无室,不会做官,却是下贱之流。读书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见当然和读书人相同,所以也就不来搅扰了。这和名孩子为阿猫阿狗,完全是一样的意思:容易养大。

还有一个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为师,也就是舍给寺院了的意思,然而并不放在寺院里。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希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拜师是否要贽见礼,或者布施什么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却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后来我也偶尔用作笔名,并且在《在酒楼上》这篇小说里,赠给了恐吓自己的侄女的无赖;还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论理,是应该用各种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却是橄榄形的各色小绸片所缝就,非喜庆大事不给穿;还有一条称为“牛绳”的东西,上挂零星小件,如历本,镜子,银筛之类,据说是可以避邪的。

这种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 我至今没有死。不过,现在法名还在,那两件法宝却早已失去了。前几年回北平去,母亲还给了我婴儿时代的银筛,是那时的惟一的记念。仔细一看,原来那筛子圆径不过寸余,中央一个太极图,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卷画,左右缀着极小的尺,剪刀,算盘,天平之类。我于是恍然大悟,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胡的东西的。因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经去问上海的银楼,终于买了两面来,和我的几乎一式一样,不过缀着的小东西有些增减。奇怪得很,半世纪有余了,邪鬼还是这样的性情,避邪还是这样的法宝。然而我又想,这法宝成人却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险的。

但因此又使我记起了半世纪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无论谁,都称他为“龙师父”,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和尚是不应该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对人很和气,对我也很和气,不教我念一句经,也不教我一点佛门规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可也不念经,因为是住持,只管着寺里的琐屑事,其实——自然是由我看起来——他不过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师母,就是他的老婆。论理,和尚是不应该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着一块牌位,用金字写着必须绝对尊敬和服从的五位:“天地君亲师”。我是徒弟,他是师,决不能抗议,而在那时,也决不想到抗议,不过觉得似乎有点古怪。但我是很爱我的师母的,在我的记忆上,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大约有四十岁了,是一位胖胖的师母,穿着玄色纱衫裤,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纳凉,她的孩子们就来和我玩耍。有时还有水果和点心吃,——自然,这也是我所以爱她的一个大原因;用高洁的陈源教授的话来说,便是所谓 “有奶便是娘”,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

不过我的师母在恋爱故事上,却有些不平常。“恋爱”,这是现在的术语,那时我们这偏僻之区只叫作“相好”。《诗经》云: “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起源是算得很古,离文武周公的时候不怎么久就有了的,然而后来好像并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话。这且不管它罢。总之,听说龙师父年青时,是一个很漂亮而能干的和尚,交际很广,认识各种人。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他和戏子相识,便上台替他们去敲锣,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风头十足。乡下人大抵有些顽固,以为和尚是只应该念经拜忏的,台下有人骂了起来。师父不甘示弱,也给他们一个回骂。于是战争开幕,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有些勇士,还有进攻之势,“彼众我寡”,他只好退走,一而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张的躲进一家人家去。而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青的寡妇。以后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总而言之,她后来就是我的师母。

自从《宇宙风》出世以来,一向没有拜读的机缘,近几天才看见了“春季特大号”。其中有一篇铢堂先生的《不以成败论英雄》,使我觉得很有趣,他以为中国人的“不以成败论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组织上实在要不得。抑强扶弱,便是永远不愿意有强。崇拜失败英雄,便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话,说中国民族富于同化力,所以辽金元清都并不曾征服中国。其实无非是一种惰性,对于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罢了”。我们怎样来改悔这“惰性”呢,现在姑且不谈,而且正在替我们想法的人们也多得很。我只要说那位寡妇之所以变了我的师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败论英雄”。乡下没有活的岳飞或文天祥,所以一个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头中,从戏台逃下,也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失败的英雄。她不免发现了祖传的“惰性”,崇拜起来,对于追兵,也像我们的祖先的对于辽金元清的大军似的,“不承认成功的英雄”了。在历史上,这结果是正如铢堂先生所说:“乃是中国的社会不树威是难得帖服的”,所以活该有“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但那时的乡下人,却好像并没有“树威”,走散了,自然,也许是他们料不到躲在家里。

因此我有了三个师兄,两个师弟。大师兄是穷人的孩子,舍在寺里,或是卖在寺里的:其余的四个,都是师父的儿子,大和尚的儿子做小和尚,我那时倒并不觉得怎么稀奇。大师兄只有单身;二师兄也有家小,但他对我守着秘密,这一点,就可见他的道行远不及我的师父,他的父亲了。而且年龄都和我相差太远,我们几乎没有交往。

三师兄比我恐怕要大十岁,然而我们后来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担心。还记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经,想来未必深通什么大乘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门上,放上两排艾绒,同时烧起来,我看是总不免要叫痛的,这时善男信女,多数参加,实在不大雅观,也失了我做师弟的体面。这怎么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样。然而我的师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说戒律,不谈教理,只在当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师兄去,厉声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许哭,不许叫,要不然,脑袋就炸开,死了!”这一种大喝,实在比什么《妙法莲花经》或《大乘起信论》还有力,谁高兴死呢,于是仪式很庄严的进行,虽然两眼比平时水汪汪,但到两排艾绒在头顶上烧完,的确一声也不出。我嘘一口气,真所谓“如释重负”,善男信女们也个个“合十赞叹,欢喜布施,顶礼而散” 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从沙弥升为和尚,正和我们在家人行过冠礼,由童子而为成人相同。成人愿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为和尚只记得释迦牟尼或弥勒菩萨,乃是未曾拜和尚为师,或与和尚为友的世俗的谬见。寺里也有确在修行,没有女人,也不吃荤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师兄即是其一,然而他们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总是郁郁不乐,他们的一把扇或一本书,你一动他就不高兴,令人不敢亲近他。所以我所熟识的,都是有女人,或声明想女人,吃荤,或声明想吃荤的和尚。

我那时并不诧异三师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样的女人。人也许以为他想的是尼姑罢,并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当。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 而作这 “相思” 或 “单相思”——即今之所谓“单恋”也——的媒介的是“结”。我们那里的阔人家,一有丧事,每七日总要做一些法事,有一个七日,是要举行“解结”的仪式的,因为死人在未死之前,总不免开罪于人,存着冤结,所以死后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这天拜完经忏的傍晚,灵前陈列着几盘东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盘,是用麻线或白头绳,穿上十来文钱,两头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结式之类的复杂的,颇不容易解开的结子。一群和尚便环坐桌旁,且唱且解,解开之后,钱归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结也从此完全消失了。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谁都这样办,并不为奇,大约也是一种“惰性”。不过解结是并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测,个个解开的,倘有和尚以为打得精致,因而生爱,或者故意打得结实,很难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个落到僧袍的大袖里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结,到地狱里去吃苦。这种宝结带回寺里,便保存起来,也时时鉴赏,恰如我们的或亦不免偏爱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样。当鉴赏的时候,当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结子的是谁呢,男人不会,奴婢不会,有这种本领的,不消说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没有文学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谓“时涉遐想”起来,至于心理状态,则我虽曾拜和尚为师,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细。只记得三师兄曾经不得已而分给我几个,有些实在打得精奇,有些则打好之后,浸过水,还用剪刀柄之类砸实,使和尚无法解散。解结,是替死人设法的,现在却和和尚为难,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么意思。这疑问直到二十年后,学了一点医学,才明白原来是给和尚吃苦,颇有一点虐待异性的病态的。深闺的怨恨,会无线电似的报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学先生可还没有料到这一层。

后来,三师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还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严守秘密,道行远不及他的父亲了。这时我也长大起来,不知道从那里,听到了和尚应守清规之类的古老话,还用这话来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点不窘。立刻用“金刚怒目”式,向我大喝一声道:

“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那里来!?”

这真是所谓“狮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哑口无言,我的确早看见寺里有丈余的大佛,有数尺或数寸的小菩萨,却从未想到他们为什么有大小。经此一喝,我才彻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萨的来源,不再发生疑问。但要找寻三师兄,从此却艰难了一点,因为这位出家人,这时就有了三个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师父,在约略四十年前已经去世;师兄弟们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们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却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

四月一日。

【析】 这篇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作品,题材、风格均和《朝花夕拾》相近,体裁似应视作散文。新版《鲁迅全集》第16卷(附集)《鲁迅著译年表》1936年内亦标明:“四月一日,作散文《我的第一个师父》。”

说它是与《朝花夕拾》相近的散文,首先就因为它以平实和优美的笔致追述了作者童年生活中的一段经历,叙事的成分占据了全文的重要篇幅。通过叙事,作品不仅出色地刻画了龙师父、三师兄等人物的性格,让人感到亲切,富于情趣;而且自然地抒发了作者的主观情愫,批判了传统的封建道德观念,使人受到启迪和教育。融叙事、传人、抒情、说理于一炉,构成了这篇作品的一个重要特色。

全文内容由三部分文字组成。

第一部分,包括由篇首至“这法宝成人却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险的”,共五个自然段落,主要写作者“拜师”的经过。作者因是周氏“长男”,为能顺利长大成人,“不到一岁”,便由父亲按照民间迷信旧俗,“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 并由此得到一个“长庚”(犹言“高龄”)的法名,一件“百家衣”,以及许多“避邪”的小物件……作为对往事的回忆,这一部分的主要事件就是如此。事情本来是极平淡的,而且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作者娓娓道来,却也妙趣横生,并且在把玩当年避邪的小物件时,竟悟出一条重要的生活哲理来: “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胡的东西的。”这一发现,不仅可以破除人们对于鬼神的迷信,而且具有儆醒现世的作用:我们若能凡事做到“斩钉截铁,不能含胡”,不是可以战胜现实生活中的诸多 “邪鬼”吗?联系下面所说“半世纪有余了,邪鬼还是这样的性情,避邪还是这样的法宝”,作者本意显然更在于“儆醒现世”,激励人们“斩钉截铁”,毫不 “含胡”地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 “邪鬼” 作不懈的斗争。

第二部分,包括“但因此又使我记起了半世纪以前的最初的先生”至“也许是他们料不到躲在家里”的四个自然段。这四段文字集中叙述“龙师父”的故事——他的外表、性情以及他同师母的罗曼史。在世俗的传统观念中,作为一座寺庙“住持”的“师父”,无疑应当十分尊严;龙师父“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的时候,的确也是“庄严透顶”的。但其实,这位龙师父实在“不过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他“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对人很和气,对我也很和气,不教我念一句经,也不教我一点佛门规矩”。更有趣的是,按佛门要求,”和尚是不应该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和尚是不应该有老婆的,然而他有”。作者用愉快和幽默的笔调描述了这个极富人情的和尚青年时代演出的一幕轻喜剧: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风流倜傥的龙师父竟不甘寂寞,跑上戏台帮着敲锣鼓! 满脑袋封建顽固思想的乡下人认为有伤风化,向他发起进攻,“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龙师父寡不敌众,只好夺路逃走,在十分紧迫的时刻,他躲进一户人家去,而这户人家仅有一位年轻寡妇……作者迅急结束了他的叙述:“以后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总而言之,她后来就是我的师母。”就是这些粗线条的勾勒,不但把龙师父的形象写得有血有肉,字里行间还时时透露出作者对封建传统观念的辛辣嘲讽与彻底否定。

第三部分,从“因此我有了三个师兄,两个师弟”直至篇末,写作者同师兄弟们的交谊。在众多的师兄弟中,作者只着重写了三师兄的“受戒”和“解结”两件事。这样的选材,显然是从主题需要出发,经过一番认真的取舍和剪裁的。旧社会的一般僧尼,多数是为寻找一种谋生手段而走进庙门的,看来龙师父一家也是如此。三师兄本来 “不大看经”,也“未必深通什么大乘教理”,而且心里是想着 “千金小姐或少奶奶”的。然而,“受戒” 却意味着 “从沙弥升为和尚”,所以尽管“两眼比平时水汪汪”,他仍然“拚命熬住”,“一声也不出”,一任“两排艾绒在头顶上烧完”。作者的描写,一方面表现了三师兄的坚强性格,另一方面也流露出对下层人民谋生痛苦的深刻同情。“解结”的一段,描写十分细腻,不但详尽地介绍了佛门这种“超度死者”的仪式,而且刻画出某些“出家人”和旧时深闺女人的微妙心态,使我们增长许多见识,也窥见到宗教和传统封建观念扭曲人性的一种本质。

这篇作品虽是一种散文体裁,但写法上也有不同于一般叙事散文的地方。这表现出鲁迅不为传统所囿,勇于创新的艺术个性。例如,第一部分的中心事件是“拜师”,但开篇却从议论旧笔记中有关古人取名之事写起。这样“远远道来”,绕一个弯子再接触本事,实际上是一种杂文笔法。第二部分在叙述龙师父的罗曼史之后,又插入一段对于《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批判,针对铢堂污蔑中国人“不以成败论英雄”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是“堕性”的表现,揭露其为古今侵略者、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张目的反动本质。铢堂的文章就发表在是年3月出版的《宇宙风》上,鲁迅“近几天”刚一见到,就给予严正驳斥,也表现出鲁迅杂文写作的一贯特色—— “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予反响或抗争”。这段议论文字经过作者的精心结构,成为这篇散文的有机组成部分,非但不觉冗赘,反而使一篇整体风格偏于平和冲淡的作品,平添了许多战斗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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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0 8:1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