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哈哈爱兮歌》全文、注释和赏析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②!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③。

颗颐连翩兮多少一夫④。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⑥。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⑦!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⑧。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⑨。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⑩!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11)。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12)!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王泽流兮浩洋洋(13);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14)!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15)。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16)!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17)。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18)!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19)，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20)!

【注释】

①这三首歌，录自鲁迅的历史小说 《故事新编》 中 《铸剑》一文，原无题，以第一首歌的首句话头几字为题。

②兮： 语助词，大体相当于现代汉语的 “啊” 或 “呀”。

③青剑：《铸剑》中写道，眉间尺使用的剑，色纯青而透明，故谓之青剑。一个仇人：这是指眉间尺。自屠： 自杀。

④颗颐： 语出 《史记·陈涉世家》，古代楚地的方言，即“多啊”的意思。连翩： 连续不断。一夫： 语出 《孟子·梁惠王》，众叛亲离的独夫民贼，暴君。

⑤不孤： 不止一个。

⑥这一句大意是：以头换头来讨还血债，为此，眉间尺和宴之敖者两人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⑦这一句大意是：一旦独夫民贼被消灭，他所嗜好的杀人事业也必将彻底完蛋。

⑧这句大意是： 爱啊，血啊，哪个人没有？

⑨民萌：人民。冥行：在黑暗中行走。壶卢：喉间的笑声。

⑩这句大意是： 独夫民贼用千百万人的头颅来营建起统治宝座。

(11)这句大意是：我虽然没有千军万马，但也要用眉间尺的一颗头来将暴君除掉。

(12)这句大意是：我珍惜这颗头啊，决不让他眉间尺的鲜血白流。

(13)王泽：国王的恩泽。流兮：流传，传播。浩洋洋：广大。这句为反语，是眉间尺的头为了诱惑楚王而故意唱的颂扬之词。

(14)这句也是反语。

(15)意思是：天地虽然有穷尽啊，可你国王却会万寿无疆！仍为反语。

(16)以下这几句语义双关，既是雄剑对雌剑说话，又是眉间尺的头引诱国王的话。青其光：眉间尺、宴之敖者身上都穿着青衣，用的是青剑，故有青光。其：语助词，无实意。

(17)这句意思是： 青光闪闪的雄剑啊，水远不会把雌剑遗忘。实际意思是：我眉间尺永远也不会忘记对你楚王的仇恨。

(18)堂哉皇：堂皇。哉，语气词。这句意思是：我们处境不同，这雌剑佩带在你国王身上可真够威武堂皇。实际的意思则是：楚王就要身首异处，那时你楚王也就会变得更威武堂皇。

(19)鲁迅1936年3月28日在致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说： “第三首歌，确是壮丽雄伟，但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中的 ‘嗳嗳唷’，是用在猥亵小调的声音。”据此，“堂哉皇哉”的颂词与后面的小调“嗳嗳唷”连在一起合用，显然有讥讽的作用。

(20)这句意思是：啊，雌剑啊，你过来吧，过来陪伴我，我们这一对青剑将永放光芒！实际则宜理解为：啊，楚王啊，过来吧，过来陪着我一同死亡。

【析】 《爱兮哈哈歌三首》前两首为侠客宴之敖者所唱，第三首为眉间尺所唱。

《铸剑》主要取材于干将莫邪的传说。小说的故事情节大致是：干将莫邪为楚王精心制作了一对雌雄剑。他只将雌剑献给了楚王，雄剑则自己留着。楚王察觉了此事，便杀了干将。干将的妻子以后将此事告诉了她的儿子赤鼻——即眉间尺，赤鼻便拿了雄剑去向楚王报杀父之仇。路上，他遇见了侠客宴之敖者，陈述了有关经过，宴十分爽快地答应愿意替他去报仇。他就自杀了。随后，宴之敖者便拿了眉间尺的脑袋和剑一起去见楚王，同时即唱出了哈哈爱兮歌中的第一、二两首。再后，宴之敖者为楚王变戏法，把眉间尺的头放在鼎内煮，眉的头不仅唱起了上述的第三首歌，而且还在鼎底跳舞。楚王走到鼎旁观看，宴之敖者便趁机用剑一挥杀了楚王。楚王的头掉进鼎里，两个头在鼎中展开了搏斗。在这样的情况下，宴之敖者也用剑自刎，让自己的头亦落入鼎内相助，将楚王的头彻底打败，为眉间尺报了杀父之仇。鲁迅之所以在北伐革命战争时期写《铸剑》，用意是在表达不最后消灭敌人就绝不罢休的彻底革命精神。这一旨意，与鲁迅在写完本篇后一周——即1927年4月10日写的杂文《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中表达出必须“永远进击”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对于这三首歌，鲁迅在1936年3月28日写给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书信中曾这样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在同一封信中，鲁迅还讲：“第三首歌，确是雄伟壮丽，但‘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中的 ‘嗳嗳唷’，是用在猥亵小调的声音。”这些叙述都说明，《哈哈爱兮歌》三首，的确较为难懂。但只要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鲁迅的思想状况，仍然是可以理解的。

20年代中期，鲁迅在北京经历了诸如“女师大事件”和“三·一八惨案”等不少风波和事件，使他“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 (鲁迅《 〈而已集〉 题辞》)，可那些“用钢刀”和 “用软刀”的“屠伯们”却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现实的血的教育，让他更加认清了帝国主义、北洋军阀及其帮闲们的反动本质，因而也更加激起了对他们的仇恨。鲁迅始终站在革命人民一边，旗帜鲜明地写了不少文章来表示自己的义愤和抗议。当时，南方正掀起轰轰烈烈的革命风暴。为了寻求光明，他于1926年8月从北京南下去厦门。以后，1927年1月又从厦门赴广州，了解到革命形势是“红里夹白”，不容过分乐观。指出人类的历史是“血战前行的历史”，反动势力既残暴又狡诈，革命力量如不与之进行殊死的搏斗和反复较量，就绝难达到自己的目的。随着斗争形势的复杂化，鲁迅告诫和激励人民始终保持 “永远进击”的彻底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也正是基于这种大政治气候下特定的斗争现实，使鲁迅深有所感地完成了 《铸剑》 这篇作品。

第一首歌乃宴之敖者所唱，主要是在于揭露楚王的凶残。“颗颐连翩兮多少一夫。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这里清楚指出，类似楚王这种草菅人命，凶残地屠杀人民的暴君，天下何止一个。因之，楚王的形象实际也就是世上暴君的典型代表。第二首歌则主要在于抒发宴之敖者要为民除害的决心。“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乃是揭示楚王这个独夫民贼不但杀害了眉间尺的父亲，而且还屠戮了无数的群众来营建和支撑他那血腥的反动统治宝座，实在凶残之极、反动透顶。故尔眉间尺与楚王之间的仇恨，就绝非私仇而是体现和代表了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的深仇大恨。“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则表明宴之敖者决心不惜牺牲自己，誓为被迫害者除恶报仇。这个为民除害的形象，英勇刚毅，智谋兼备，是有广泛社会意义的。第三首歌为眉间尺的头所唱，鲜明地表达出要讨还血债的渴望。歌中之所以多以反语和双关语出之，目的乃在于迷惑楚王，使之飘飘然，让宴之敖者好借机杀除之。

总括上述这三首歌既深刻揭露了楚王的反动凶残，又很好表现了我国古代人民奋起抗恶的大智大勇和坚毅性格，从而巧妙地借古喻今，使人产生联想，得到启示，激励人民不消灭敌人就绝不罢休的彻底革命精神。《铸剑》中所描绘的眉间尺和宴之敖者誓死向独夫民贼楚王复仇的形象，正是鲁迅所张扬的 “永远进击” 思想的又一体现。

《铸剑》这篇作品还存在着一定的思想局限。当时，尽管鲁迅顽强地上下求索，执着地追求革命真理，但以往思想上只相信进化论的“偏颇”尚未完全“轰毁”。因此，宴之敖者们只是在作孤军奋战，还不能代表现实生活中势如暴风骤雨的人民革命力量。他们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结局，也表现出作者对革命前途认识的不足。这些微瑕，只有在鲁迅思想产生飞跃，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之后，才得到了根本解决。

这三首诗全用楚辞骚体，既切合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及其产生地点(楚王、楚地)的实际，也有助于强化作品的浪漫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