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高力士外传 |
释义 | 高力士外传二十三年後,上忽言曰:“朕亲主六合二十余年,两都往来,甚觉劳弊,欲久住关内,其可致焉?”三问群臣卿士,皆云:“江淮漕运转输极难,臣等愚蒙,未知为计。 ”上甚不悦。後李林甫用紫曜之谋,爰兴变造;牛仙客取彭果之计,首建和籴,数年之中,甚觉宽贷。上因大同殿思神念道,左右无人,谓高公曰:“朕自住关内向欲十年,俗阜人安, 中外无事,高止黄屋,吐故纳新,军国之谋,委以林甫,卿谓如何?”高公顿首曰:“臣自二十年已後,陛下频赐臣酒,往往过度,便染风疾,言辞倒错,进趋无恒。十年已来,不敢言事,陛下不遗鄙贱,言访刍荛,纵欲上陈,无裨圣造。然所闻所见,敢不竭诚?且林甫用变造之谋,仙客建和籴之策,足堪救弊,未可长行。恐变正仓尽即义仓尽,正义俱尽。国无旬月之畜,人怀饥馑之忧。和籴不停,即四方之利不出公门,天下之人尽无私蓄。弃本逐末,其远乎哉?但顺动以时,不逾古制;征税有典, 自合恒规。则人不告劳,物无虚费。军国之柄,未可假人,威权之声,振于中外,得失之议,谁敢兴言?伏惟陛下图之。”上乃言曰:“卿十年已来,不多言事,今所敷奏,未会朕心。”乃顿首曰:“臣生于夷狄之国,长自升平之代,一承恩渥,三十余年,尝愿粉骨碎身以裨玄化,竭诚尽节,上答皇慈。顷缘风疾所侵,遂使言辞舛谬。今所尘黩,不称天心,合当万死,顿首,顿首。”上曰:“朕与卿休戚共同,何须忧虑。”命左右曰:“即置酒为乐,无使怀忧。”左右皆称万岁。从此便住内宅,不接人事。 及开元之末、天宝之初,陈希烈上玄元之尊,田同秀献宝符之瑞,贵妃受宠,外戚承恩,罗、吉、张、俞兴党锢之狱,杨、裴、韦、李受无状之诛,五六年间,道路以目,禄山之祸, 自此兴焉。至十年,上又言曰:“朕年事渐高,心力有限,朝廷细务,委以宰臣,藩戎不詟,付之边将,自然无事, 日益宽闲,卿谓如何?”高公曰:“比在内宅,不知时议。近于阖门外见诸道奏事人说云南频有丧律,陛下何以御之?北兵近甚精强,陛下何以制之?但以皇威远震,圣泽傍流,足以吞食鲸鲵,剪灭封豕,诸余纤介,曾何足云! 臣恐久无备于不虞,卒有成于滋蔓,然後禁止,不亦难乎?”上曰:“卿之所疾,渐亦痊除,今日奏陈,雅符朕意。近小有疑虑,所以问卿,卿慎勿言,杜复泄露,应须方便,然可改张。”高公顿首谢曰:“以陛下至圣,微臣至愚,幸契天心,不胜欣庆。”其後杨、李争权,竞相倾夺;王、邢不轨,成就诛夷。十二年冬,林甫云亡,国忠作相,先酬宿憾,林甫被琢棺之刑;宁俟後图,国忠播宣淫之耻。十三年秋,大雨昼夜六十日,陈希烈罢相,韦见素持衡。上因左右无人,谓高公曰:“自天宝十年之後,朕数有疑,果致天灾,以殃万姓,虽韦、陈改辙,杨、李殊途,终未通朕怀。卿总无言,何以为意?”高公伏奏曰:“开元二十年以前,宰臣授职,不敢失坠;边将承恩,更相戮力。自陛下威权假於宰相,法令不行,灾眚备于岁时,阴阳失度,纵为轸虑,难以获安,臣不敢言,良有以也。”上久而不答。 十四年冬,安禄山作逆,起自范阳,私聚甲兵,假称朝贡。囚李芝于真定,劫光翙于太原。长驱两河,将吞九鼎。蕞尔戎羯,乘我不虞。国家久致升平,不修兵甲,卒征乌合之众,以御必死之军。遂使张介然丧律于陈留,封常清弃甲於汜水。东京已陷,西土犹宁。有诏斩封、高于驿前,镇哥舒于关上。交锋纵镝,向历半年;斩将搴旗,不逾信宿。兵疲师老,众溃亲离。国忠促哥舒之军,务令速进;火拔冀禄山之党,更却先投。烽火遍照于川原,羽书交驰于道路。西京于焉失守,万姓及此骚然。十五载六月十二日,有诏移仗未央宫。十三日有诏幸巴蜀。至延秋门外,上驻马谓高公曰:“卿往日之言是。今日之事,朕之历数尚亦有余,不须忧惧。”扈从至马嵬山,百姓惊惶,六军奋怒。国忠方进,咸即诛夷;虢国、太真,一时连坐。肃宗减随驾兵马,复至咸阳。未振军容,师徒小却。长驱卒乘,北至朔方。七日,万人劝进,让不获已,乃即皇帝位于灵武。八月,尊太上皇于成都,改元为至德元年,成都宣赦。上皇谓高公曰:“我儿嗣位,应天顺人,改元至德,孝平惟孝。卿之与朕,亦有何忧?”高公伏奏曰:“陛下躬亲庶务,子有黔黎四十余年,天下无事。一朝两京失守,万姓流亡,西蜀、朔方,皆为警跸之地;河南、汉北,尽为征战之场。天下之臣,莫不增痛。陛下谓臣曰:‘卿之与朕,复何忧哉?’臣未敢奉诏。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死辱之义,职臣之由。臣不孝不忠,尚存余喘。亲蒙晓谕,战惧伏深。” 初,上过利州,西临蜀郡,往来表疏,‘道路相望,知两京有克复之期,兆人伫来苏之庆。仍皇情未畅,臣下多虞。及出剑门到巴蜀,井邑气候风云,与中国而颇殊,对偏方而增恨,应沾扈从,皆同此心。赖节度使崔圆以忠恳至诚,恐皇恩轸虑,凡所进奉,不越时宜;应修殿宇,不剿人力。上为之悦,左右皆称万岁。上曰:“崔圆可谓大臣与?”即日拜相。西南之俗,无不欣然。後崔相欲赴行在,未测圣情,上觉其忧惧,谓高公曰:“朕观崔圆气宇冲邃,理识弘通,比诸宰臣,无出其右。若得对见,必倍承恩。”後果如上言。且蜀中风土,有异中原,秋热冬温,昼晴夜雨,事之常也。及驾出剑门到巴蜀,气候都变,不异两京。九月十九日,霜风振厉,朝见之时,皆有寒色,诏即令著袍。至二十一日,百官尽衣袍立朝,不依旧式。每奏事人来往两京,动静无不尽知。二年正月,禄山为子庆绪所杀。庆绪伪立,凶谋逆计,主以严庄;伪敕伪书,出于高尚。但置酒为乐,余无所图。上谓高公曰:“皇帝久在凤翔,兵威大震,凶徒逆党,即应殄灭。”高公伏奏曰:“逆贼背天地之恩,恣豺狼之性,更相鱼肉,其可久乎?”九月,皇帝在凤翔,元帅广平王、中书令郭子仪驱百万之熊罴,吞二京之蚊蚋。不逾旬月,收复两都。庆绪北走于邺中,王师续围于城下。至乾元元年,庆绪为逆贼史思明所杀。王师失利,再陷洛阳。李光弼作镇于河阳,郭英㐅次安于虢路。上元元年,为子朝义所杀。至宝应元年,下收洛阳。朝义奔走不知所在。上皇谓高公曰:“安、史二逆贼,父子相次伏诛, 岂非天地神明之所殛罚也?”高公曰:“皇帝圣化,变及无穷;陛下仁德,福流万叶。凡是凶丑, 自合诛夷,不胜庆快之至。” 初,至德二年十一月,诏迎太上皇于西蜀,十二月至凤翔,被贼臣李辅国诏取随驾甲仗。上皇曰:“临至王城,何用此物?”悉令收付所司。欲至城,皇帝具仪仗出城迎候。二圣相见,泣涕久之,倾城道路,一时忭舞。便于兴庆宫安置。乾元元年冬,上皇幸温泉宫,二十日却归。因此被贼臣李辅国阴谋不轨,欲令猜阻,更树勋庸,移仗之端,莫不由此。辅国趋驰末品,小了纤人;一承攀附之恩,致位云霄之上。圣上属残孽未殄,苍生不安,贪总军戎,冀清海内,不暇拣择左右,屏弃回邪,遂使辅国荧惑两宫,至伤万姓,恣行威福,不惧典刑。上元元年七月,太上皇移仗西内安置,高公窜谪巫州,皆辅国之计也。上皇在兴庆宫先留厩马三百疋,欲移仗前一日,辅国矫诏,索所留马,惟留十疋。有司奏陈,上皇谓高公曰:“常用辅国之谋,我儿不得终孝道,明早向北内。”及晓,至北内,皇帝使人起拜云:“两日来疹病,不复亲起拜伏,伏愿且留吃饭。”饭毕,又曰:“且归南内。”至来城,忽闻戛戛声,上惊回顾,见辅国领铁骑数百人便逼近御马,辅国便持御马。高公惊下争持,曰:“纵有他变,须存礼仪,何得惊御!”辅国叱曰:“老翁大不解事,且去!”即斩高公从者一人。高公即拢御马,直至西内安置。自辰及酉,然后老宫婢十数人将随身衣物至,一时号泣,上皇止之,皆辅国矫诏之所为也,圣上宁得知之乎?上皇谓高公曰:“兴庆是吾王地,吾频让与皇帝,皇帝仁孝不受。今虽为辅国所制,正惬我本怀。”进御人令撤肉,便处分尚食,明日已后,不须进肉食。每日上皇与高公亲看扫除庭院、芟薙草木。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情。经十余日,高公患疟,敕于功臣阁下避疟。日晚,闻门外有人问,称是谈庭瑶,云:“圣人唤阿翁。”问:“曾见太上皇未?”曰:“见了。”高公亦不敢辞,即随庭瑶至阁门外。日晚见内养将一卷文书状,云使看,略见少多,皆是罢职,却被索将,附奏云:“臣合死已久,圣恩含忍容至今日,所看事状,并不曾闻。伏愿得亲辞圣颜,复受戮,死亦无恨。”明日有制:力士潜通逆党,曲附凶徒,既怀枭獍之心,合就鲸鲵之戮。以其久侍帷幄,颇效勤劳,且舍殊死,可除名,长流巫州。 九月三十日至巫州,随身手力,不越十人;所余衣粮,才至数月。殷忧待罪,首尾三年。经一年,忽见本道观察第五国珍,谪至夷州。与第五相饮,赋诗曰:“烟熏眼落膜,瘴染面朱虞。”谓同病曰:“宰相犹如此,余何以堪!”左右闻之,皆为挥涕。又于园中见荠莱,土人不解吃,便赋诗曰:“两京秤斤买,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应不改。”使拾之为羹,甚美。或登山临水,以永终日。至元年建辰月,有制:流人一切放还。至建已月,二圣升遐,今上即位,改元为宝应元年。六月,巫州二圣遗诏到,号天叩地,悲不自胜,制服持丧,礼过常度。每一号恸,数回气绝,昼夜无时,伤感行路,恨不得亲奉陵寝而使永隔幽明。哀毁既深,哽咽成疾。七月,发巫山至朗州,八月病渐亟。谓左右曰:“吾年已七十九,可谓寿矣。官至开府仪同,可谓贵矣。既贵且寿,死何恨焉。所恨者二圣升遐,攀号不逮;孤魂旅榇,飘泊何依?”泣下沾襟,视之尽血。言毕,以宝应元年八月十八日终于朗州开元寺之西院。远近闻之,莫不伤叹。九月,灵榇发朗州,十一月至襄州。有诏令复旧官爵,追赠广州都督。丧事行李,一切官给,陪葬玄宗陵。 高公所生母麦氏,即隋将铁杖曾孙。始与母别时,年十岁。母抚其首泣曰:“与汝分别,再见无时。然汝胸上七黑子,他人云必贵。吾若不死,得重见。记取此言。汝常弄吾臂上双金环,吾亦留看,待见汝伺之,慎勿忘却。”即与诀别。向三十年後,知母在泷州,虽使人迎候,终不敢望见。及到,子母并不相识。母问曰:“与汝别时语记否?”“胸前有黑子?”母曰:“在否?”即解衣视之,母亦出金环示之。一时号泣,累日不止。上闻,登时召见,封越国夫人,便于养父母家安置。十余年後卒,葬东京原。燕公志墓曰:“验七黑于子心,辨双环于母臂。”即此事也。其妻,东平吕氏,故岐州刺史玄悟之女,躬行妇道,有逾常礼。 大理司直太原郭湜曰:“李辅国谬承恩宠,窃弄威权,蒙蔽圣聪,恣行凶丑。所持刑宪,皆涉回邪,即有敬毛裴毕之流,起周代索丘之狱,既无所措,难以图存。使天下之心, 自然摇矣。但经推案,先没家赀,不死则流,动逾千计。黔中道此一色尤多,则三故相,裴冕、张缟、第五绮是也;一大夫,贺兰进明是也;六中丞,郑叔清、畅灌、韦利见、皇甫锐、张万顷、毛若虚是也;七御史,李融、屈无易、孙昌胤、孙莹、宋晦、严锐、毕曜是也;三员外,张渭、张之绪、李宣是也;一左丞,皇甫铣是也;一郡王,瑀是也;一开府,力士是也。遗评补博卿监司舍将军列卿州牧县宰已下,散在诸郡,不可尽纪。从至德至宝应向二千人,及承恩放还,十二三矣。嗟乎!淫刑以逞,谁得无罪?湜同病者,报以志之,况与高公俱婴谴累。每接言论,敢不书绅。岂谓怀辅弼之元勋,当休明之圣代,卒为谗佞所恶,生死衔冤,悲夫!” 《高力士外传》见于《顾氏文房小说》、《唐开元小说六种》、《旧小说》等书。亦是与正史相对而言的野史轶事之类。 《高力士外传》没有志怪、灵异的渲染,主要通过唐玄宗和高力士的对话,以及某些事件的叙述,表现高力士其人忠诚、谨慎、孝顺的特点。在唐代轶事小说中是比较规矩的一篇。作者不平则鸣,根据李辅国专权,高力士流谪巫州等情节,发表议论:“淫刑以逞,谁得无罪?湜同病者,报以志之。况与高公俱婴谴累,每接言论,敢不书绅。岂谓怀辅弼之元勋,当休明之圣代,卒为谗佞所恶,生死衔冤,悲夫!”这便是作者的文心所反映出的认识价值。 高力士,唐书有传,为玄宗宠宦之一。在开元、天宝时期的宦官当中劣迹较少。据史书记载“谨慎无大过。”玄宗常曰:“力士当上,我寝则稳”,可见其忠诚,可以堪任。《高力士外传》的艺术特点在于真实地再现了他的特有性格,并且比正史的记述更为细致,更为生动。作品善于从对话中刻画人物,多次描写玄宗以政事询问力士,通过力士回答的内容和态度表现他的性格。如“自陛下威权假于宰相,法令不行,灾眚备于岁时,阴阳失度。纵为轸虑,难以获安。臣不敢言,良有以也。”既表现出他对国事难堪的忧虑,又表现出他的谨言慎行的特点。高力士的忠诚谨慎还表现在不凭藉自己接近天颜的良机,骄横放肆,过多地参预朝政,而是有问才答,答则直言,又不失分寸。如玄宗问他:“军国之谋,委以林甫,卿谓何如?”他立即对李林甫的变造之谋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玄宗认为他的意见“未会朕心”。在这种情况下,高力士并不强词夺理,而是“顿首曰:‘臣生于夷狄之国,长自升平之代,一承恩渥,三十余年。尝愿粉骨碎身以裨玄化,竭诚尽节,上答皇慈。顷缘风疾所侵,遂使言辞舛谬。今所尘黩,不称天心,合当万死,顿首,顿首。’”中国宦官式的机巧跃然纸上。 关于高力士的孝顺,唐书有载,但片言只语,十分简略。 《高力士外传》则演绎出一个极为生动的故事。力士十岁告别生母麦氏,母亲以“汝胸上七黑子”作为记号,又以“汝常弄吾臂上双金环”作为相见的凭据。三十年后,力士知母尚在,使人迎候。“母子以黑子、金环相认,“一时号泣,累日不止”。其浓烈的情感色彩显然胜过一般的记史之作。此外,《高力士外传》的某些细节描写也很传神。如李辅国率铁骑数百人逼近玄宗时, “高公惊下争持曰:‘纵有他变,须存礼义,何得惊御。’”这是用白描的手法完成人物性格塑造的有力一笔。 《高力士外传》作为小说也有它的不足之处。首先表现在唐玄宗的形象着墨较多,有喧宾夺主之嫌。其次某些史实叙述不够简练,全文议论的味道较浓,给人以冗长、枯燥的感觉。平心而论,《高力士外传》作为以历史题材为内容的小说,成就并不很高。但它遵循历史人物的性格逻辑,用文学的方式描绘了历史人物本质的真实,已经具有了形象塑造的价值。这种正史野史互补的文化现象是值得注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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