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氏

·陶宗仪·

中书平章阔阔歹之侧室高丽氏，有贤行。平章死，誓弗贰适。正室子拜马朵儿赤，悦其色，欲妻之，而不可得。乃以其父所有大答纳环子，献于太师伯颜，此物盖伯颜所嘱意者。伯颜喜，问所欲，遂曰前事。伯颜特为奏闻，奉旨令拜马朵儿赤收继小母高丽氏。高丽氏夜与亲母逾垣而出，削发为尼。伯颜怒，以为故违圣旨，拜奏命省台洎侍正府官鞠问。诸官奉命惟谨，锻炼备极惨酷。时国公阔里吉思，于鞠问官中独秉权力，侍正府都事帖木儿不花数至语曰：“谁无妻子，安能相守至死？得有如此守节者，莫之大幸，而反坐以罪，恐非我治朝之盛典也。”国公悟，为言于伯颜之前，宛曲解释，其事遂己。帖木儿不花，汉名刘正卿，后至监察御史而卒。

[选自《辍耕录》]

●●
元末明初的陶宗仪，有才学，但仕途并不顺畅，元末曾屡举进士不第，长期隐居于淞江，生活闲逸而笔耕不辍。相传，他常在树荫下采摘树叶作笔记，十年间积满十几盆，于是抄辑而成《南村辍耕录》三十卷。书中记载了许多元代的典章制度和文物掌故，也有论及小说、戏剧、书画和诗词本事的文字。《高丽氏》是其中反映元代社会生活的一篇笔记小说。
《高丽氏》所叙事情无十分新奇之处，但它反映了元代社会生活；同时，它以三百余字的篇幅，却写了五个人，显现他们的性格特色，文字质朴而清晰。作品描绘人物之时，又决不用雷同手法：有的以其行为举止勾勒出灵魂的卑劣、肮脏；有的以神情的变化托现精神性情；有的以寥寥数语而显现人物的思想、心机……描述的入笔角度不同，却达到了在一篇短文之中尽力写生动几个人物的目的。
作品中首先提到的是官居“中书平章”的阔阔歹的侧室夫人(妾，小老婆)高丽氏，她“有贤行”,在丈夫死后誓不二嫁，却没想到，丈夫正妻的儿子拜马朵儿赤垂涎于她的美色，想要据而为妻。她先是不从，后是与亲生母亲“逾垣”出逃，削发为尼，甚而为此而遭受了“备极惨酷”的刑罚……作者对她，只点示性地写了几句话，然而，她悲苦的处境、凄惨的遭遇以及为挣脱厄运而进行的挣扎却写全了。一个命运卑微、凄苦而也还倔强的女性形象站立起来了。用笔的重点是写她的命运。
对于陷高丽氏于悲惨境地的拜马朵儿赤，作者以对其行为举止的描述突现了他：他欲娶小继母，是“悦其色”,不能遂愿，于是以太师喜爱的大答纳环子向太师伯颜行贿，请太师奏请君王，以君王之命迫高丽氏就范。他卑劣好色，而又工于心计。有求于太师，先送礼后提要求，而太师果然按他的要求去做了。作者入笔处是他的行为举止，突现的是他卑劣、肮脏、而又狡的灵魂。至于太师伯颜，作者则以他受“献”时的“喜”,既而的“问所欲”,以至听到高丽氏出家为尼时的“怒”,几个字刻画了他。由他神情态度的变化显示了他的性格：贪婪、卑鄙、暴虐。弱女子高丽氏在他的心目中全无位置，他想让她再嫁，她就得再嫁，他想要严厉惩治她，“诸官”就得“奉命惟谨”严刑逼讯。而究其根理，这一切都只因为有人送了他所喜爱的大答纳环子！
作者在作品中给予了赞赏的是“侍正府都事”贴木儿不花。是他解救了在酷刑中呻吟的高丽氏，使这件不幸的事件结束。作者只写了他的寥寥数语。他向国公阔里吉思说：“谁无妻子，安能相守至死？得有如此守节者，莫之大幸，”这是以情促动国公；又说：“而反坐以罪，恐非我治朝之盛典也。”这又是晓以道理。句句合于人情，句句深有道理，不由国公不听。从他的语言，人们可以体会到他主持正义、头脑清楚、善于言辞的性格特色。而他的这一番话只向“独秉权力”的国公说，又显示了他的精明、处事得当的为人特点。国公阔里吉思，用笔最少，只写了他听了贴木儿不花致语后的“悟”,以及在太师伯颜面前的“宛曲解释”,于是一个头脑尚明白，处事手段圆润的官场老手的性格、作为也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