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 父母之河

作者简介 雷抒雁 当代诗人，1942年出生于陕西省泾阳县。1967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即开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先在部队中从事一般的宣传工作，1973年调至《解放军文艺》编辑部任诗歌编辑。1981年转业到地方，先后编辑过《人才》、《自学》、《开拓》等综合及文学性期刊。他以诗歌创作为主，也写散文、报告文学及评论。出版过《沙海军歌》、《漫长的边境线》等几本诗集。他的诗歌更重于沉雄和悲壮的篇章，他已不再从浪花涌起的地方寻找诗歌的潮头，而是稳健地在漩涡出现的地方进行艰难的搏斗。他说一种孤独感常常笼罩着他后来的创作。诗集《小草在歌唱》获中青年诗人优秀奖，《父母之河》获第二届新诗奖。
内容概要

那只雁是我

那只雁是我，/是我的灵魂从秋林上飞过； /我依然追求着理想，/唱着热情的和忧伤的歌。那只雁是我，/是美的灵魂逃脱了丑的躯壳； /躲过猎人和狐狸的追捕，/我唱着热情的和忧伤的歌。飞过三月暮雨，是我！ /飞过五更晓月，是我！ /一片片撕下带血的羽毛，/我唱着热情的和忧伤的歌。

琴

我紧紧地抱着你，/我轻轻地弹着你； /啊，你是我燃烧的心，/是我颤抖的灵魂。我向你诉说着积久的痛苦，/我向你诉说着突然的欢欣； /啊，在这个多风多雨的人间，/只有你，是我的知音。我不乞求，也不叫苦，/我只愿你的弦上不要蒙上灰尘； /啊，你是我的清甜的泉水，/带着你，我要高唱着走过沙漠和乡村。假如，有一天我突然死去，/或者变得衰老，失去声音； /琴啊，我的琴，/你还唱吗？像现在一样快活和纯真！

突然……

我会突然变成一朵迎春花，/四月的清晨，/在你面前摇曳； /你把那金灿灿的花朵，/夹在一本谜一样的诗集里，/你会知道吗，那花是我变的？ 我会突然变成一颗雨滴，/在六月的黄昏，/沿着嫩白的面颊，/流进你的嘴里； /那苦涩的雨是相思泪，你会知道吗，是我变成了雨滴？ 我会突然变成一束灯光/在华丽的舞台上，/照耀着你，拥抱着你； /追随你轻盈的步履，/你的舞蹈会像梦幻一样神奇，/你知道吗，那灯光是我变的？

父母之河

我在繁华喧嚣的都市/突然思念黄河 那是条从冰雪洪荒中/流来的河/是从沙漠黄土中/流过的河/那条河，像大树的巨根/向四周伸出万千根须……泥黄色的河水/以粗犷的喉咙/唱着雄浑的歌/唱着千百万年/短促的岁月/唱着千百万年/激荡的生活/我从爷爷那布满皱褶的脸上/认识这条河的/那被风的雕琢、汗的冲刷/刻出深深的沟壑/刻出流淌苦涩命运的河床/流淌着太阳的火 从爷爷青筋纵横的手背上/我也认识了这条河/那是勤劳和负担/所扭结的曲折/那是野菜和粗粮/所酿造的浑浊/那里，流淌着因为压榨/而不平的沉默 我的黄河水/不是从天上来的/是从母亲们干瘪的乳房里/一点一滴挤出来的/是从战乱和灾难的伤口里/一股一股流出来的/是没有光亮的热/从冰川上融化而来的/是无言的痛苦和无言的欢乐/从眼角上涌流而来的…… 当我还在母腹蠕动之时/黄河之水，就通过脐带/进入我的血管/进入我的生命/进入我未来的第一声哭叫/进入我即将感知世界的大脑和眼睛/…… 黄河呵，哺育了我们的河呵/我想，我的血管/不过是你一脉小小的支流/那里，日夜回响着你的叮嘱/你的河面上缓缓飘散的晨雾/曾从我的嘴巴轻轻地吐出/傍晚，滑进你河心的落日/便是沉浸在我的心头/一捧泥土，一捧泥土/你铺就一片平原，又一片平原/也铺就我胸脯强健的肌肉…… 我曾长时间生活在黄河之滨/用那泥黄的河水洗涤灵魂/洗涤动乱在我心头留下的创伤/洗涤粗糙的锄柄在我掌心磨下的血泡/洗涤被汗碱模糊了的眼睛/洗涤被扁担磨破了的衣衫…… 我引来你混浊的水/一次一次浇灌我撒下的种子/一次一次浇灌我插下的绿秧/浇灌我不甘心荒芜的青春/浇灌我永不抛弃的信念/浇灌我固执的期待/比及我关于生活的幼稚而朴素的/预言…… 那时，左边是蜿蜒曲折的长城/像瘦削的脊骨/横在荒凉与繁荣的边缘/右边，便是你，黄河/日夜汩汩流淌着的血管 白浪滔天的洪水季节/船只胆怯地躲上了岸/我的羊皮筏子却像奔马/跳跃在你的浪尖/头戴白帽的回族船夫/唱着古老的号子/古老的号子送我到达彼岸/在那浪峰上/跳荡着我年轻的心/跳荡着我毕生难以忘怀的惊险/黄河呵，我是你永远的孩子/你用颠簸的摇篮/教给我生活，教给我勇敢/教给我在动荡中寻找平衡/教给我在迷茫中寻找罗盘…… 我的黄河呵，躺在你身边/五月，塞外迟到的春天/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续写父辈艰辛的诗篇/眼前，是一朵一朵金黄的小花/是唱不厌的爱情之歌/头顶，是空阔高远的蓝天/是思不尽的哲学书卷/仰望云朵悠悠的流逝/我像看见一条黄色的巨龙/在云团中盘桓/时间凝固了/一百年，又一百年/像蜻蜓默默地栖落在草尖 都市的层楼里/再没有了黄河/没有了那荒草杂树/没有了那深夜里不息的呐喊/四月的风携带着细沙/突然把我的门窗摇撼/我才想起黄河/想起那卷着泥沙的河水拍打堤岸/当绿树像火把/突然在路边点燃/当红润的苹果，金黄的梨子/在街头突然出现/我才想起黄河/想起那血和汗的浇灌…… 黄河呵，我的黄河/在都市的繁华和喧腾中/我挤出一片宁静/悄悄把你思念/我突然感到/感到一种只有游子才有的/甩不掉的疚愧和眷恋/难道能忘记黄河吗？ 我想，纵然我会走遍整个地球/我的脚印会踏上每一块大陆/我会看见红色的海，绿色的河/或者，使我兴奋的陌生的山/但是，只要一低头/我就断不了对黄河的思念/阳光般温柔/黄金般闪亮/泥土般和谐/秋天般饱满……我的肤色/是黄河的颜色 黄河——/父母之河啊！ 黄河……
作品鉴赏 雷抒雁是一位中年诗人，他的诗《小草在歌唱》曾经引起广泛的反响，诗集《父母之河》荣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诗集奖。在新时期的诗坛，呈现出各种流派互相竞赛的局面。雷抒雁在这个格局中，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他的诗有自己的读者群。他有写诗的才华，他的诗最大的特点是富于感情，而且这种感情是有生活作为底子的，是有诗人的体验作为底子的。从《父母之河》这本诗集看，雷抒雁诗的风格，正如他在《那只雁是我》中所说，是热情的和忧伤的；而之所以热情、忧伤，又是因为他追求理想。《那只雁是我》是一只因追求理想而带血的雁的忧伤的歌。“躲过猎人和狐狸的追捕”,诗人在这里提示读者，这不是一曲咏雁诗，诗句的背后有一个真实的故事，诗人不愿意把诗写得含而不露。因为狐狸是无从追捕雁子的，诗人所以这样写，说明他满腔愤怒非发不可。“美丽的灵魂逃脱了丑的躯壳”,“一片片撕下带血的羽毛”,这些诗句的含义，有如凤凰涅槃，诗人要脱胎换骨，再生一次。郭沫若写过“女神的再生”,雷抒雁现在写“雁子的再生”,目的都是为追求理想。诗人的灵魂真是单纯和皎好的。《琴》也不是通常的咏物诗，虽然在这里感情的抒写有一个“琴”作为依托，然而感情压住意象，因而得以毫无阻涩地畅快地倾诉。如果用爱来解释这首诗的含义，那就是抒情主人公此时已经得到了爱，因而这首诗抒写了“突然的欢欣”。感情强烈到最终冲决了诗的结构，抒情主人公完全忘记了他本来是在借物抒情，直接跑出来说：假如有一天我衰老了，失去声音，你还像现在一样快活纯真吗？正是在这种地方，最能见出雷抒雁诗主情的特点。从以上两首诗，我们看到雷抒雁的诗，感情真挚，又很会选择感情的寄托物：那只雁是我，这个琴是你。只有琴才能“紧紧地抱着”,“轻〔地〕 弹着”,才能带出“诉说”、“知音”等等感情内容。《突然……》这种表达感情的热切方式，使读有些如读情书或爱情日记，与生活更加贴近，因而也就更加真实。我们认为，这样的诗里也许有汪静之、徐志摩爱情诗的优秀传统。忧伤的曲调在这里变成了幸福的咏叹。诗这东西本来是报忧不报喜的，诗可以怨的古训早已家喻户晓。忧伤的诗比较容易动人，而《突然……》竟也这样富于魅力，是诗人对于幸福真有体验。《父母之河》是一首长诗，写一种只有游子才有的对于黄河的愧疚和眷恋。诗人很真诚，他为生活在大都市往往忘了黄河而愧疚，而这构成了他写诗的动因。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又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写黄河的诗词歌赋，恐怕可以车装斗载。然而，诗人有自己特殊的角度，他有自己特殊的体验，他的诗里没有任何意念化的东西，一切都来自真实的生活。他是从他爷爷那布满皱褶的脸上认识这条河的，从爷爷青筋纵横的手背上认识这条河的，所有这些表述都基于生活实感。雷抒雁的创新还不止于此。李白的千古名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后来恐怕很难超越这等气势了；而雷抒雁换个角度，换个构思：黄河之水乳房来，进入血管和脑袋。这样完全真实的诗句，创造性地点明了“父母之河”这一主题，深刻地表明黄河与我们的生命和文化联系。诗人说他曾长时间生活在黄河之滨，于是，黄河之水一次又一次地浇灌青春、信念、期待、预言，这些诗句是提炼得很好的。是的，读过这诗后，我们相信黄河对于抒情主人公的哺育，以及他对黄河怀有的故乡情。为了说明这种哺育，为了说明在黄河哺育下的成长，诗人把黄河比喻成“颠簸的摇篮”,而用“在动荡中寻求平衡”来形容自己从黄河得来的人生哲学，真是神来之笔。如果说黄河之水不是从天上来，那么请让我们说这两句诗来自天上： 因为在当今世界，它们确是比较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