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咏三首(其二)》

《螃蟹咏三首(其二)》林黛玉

林黛玉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黛玉这首诗，是在看了宝玉咏螃蟹的诗后，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黛玉笑宝玉的诗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提起笔来一挥，便写出了这首诗。这说明三点：一、黛玉对宝玉的诗意发生了内心的证同感，所以“要一百首也有”;二、黛玉认为宝玉的诗虽形象逼真，但浅俗轻易，并非艺术珍品，只随口道出即是；三、以黛玉的争强好胜、气量狭小，却被宝玉当众讥为“才力已尽，不能作了”，焉能不赌气？故尽量求快，速成一首，以回击宝玉。这样，就形成黛玉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内容上与宝玉之诗同类；艺术上无暇雕琢。所以它远不能代表黛玉诗的最高水平，从描绘的现象来看，也与黛玉的形象不伦；然而唯其如此，它才更本质、更真实、更深刻地表现了黛玉思想深处与宝玉“灵犀一点通”的共同的叛逆基调。

全诗第一句“铁甲长戈死未忘”，遥承第三十四回宝玉对黛玉所说：“我就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铁甲长戈”喻叛逆思想，“死未忘”言死而不渝。这是对螃蟹这位“横行公子”桀傲不驯品格的极度赞赏。但首句已言蟹死，故全诗只能从食蟹方面作文章，以“喜先尝”关合全篇。就此诗主旨而言，接写的“嫩玉满”“红脂香”、“怜佳品”等等是对螃蟹的继续赞美，由此衬出了“喜先尝”之情；就此诗与宝玉诗的关系而言，“喜先尝”又与“兴欲狂”恰成一对，反映了宝、黛二人心照不宣的共同志趣。再者，宝玉食蟹，以“兴欲狂”形容；黛玉食蟹，则以“喜先尝”表现，也照顾到与人物形象相合的分寸感。可见，宝、黛二人的螃蟹诗虽是率意而为、不假雕琢，但小说这种艺术处理却分明体现了曹雪芹的良苦匠心。

第二、三联是首联“喜先尝”的具体化：第二联写蟹螯中白色嫩肉润泽如玉，而又十分饱满，蟹壳中的橙红色油脂浓香四溢，自然令人喜而欲尝。此联写螯中有肉，用一“封”字，状蟹螯之坚固严密，准确而形象；写壳中脂满，用一“凸”字，避免与上句“双双满”用字的重复，而且更为形象，极富立体感。正如第七十六回史湘云评黛玉所拟“凸碧堂”、“凹晶馆”时所说：“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更觉新鲜，不落窠臼。”第三联首句写接着食蟹足中肉，次句写以千觞酒助情，此种具体行为绝非黛玉之所能为、所愿为。因而与其说是写黛玉食蟹，宁说是写“兴欲狂”之宝玉食蟹。它是宝玉诗中“饕餮王孙”食蟹的补足和继续。这两句正是“要一百首也有”的宝玉“这样的诗”。黛玉写出此句，表面上似乎是有意模拟宝玉的诗，骨子里，却是那憎恶仕途经济等混帐话的叛逆思想的同一性之自然流露。小说第三十二回，写薛宝钗、史湘云先后劝宝玉“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大为反感，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此时恰好林黛玉走来，听见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以，黛玉诗中“喜先尝”之“喜”，本质上蕴含着知己之喜的深刻内容。更值得玩味的是，此联上句写我“怜卿”，下句问“谁劝我”，则显然应当是“卿劝我”。“卿”明指蟹，暗指宝玉；“我”当然即黛玉。这使我们不禁联想起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黛玉去看他，宝玉见黛玉的“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不正是我“怜卿”么？至于“卿劝我”之例，那更是举不胜举。即如上述宝玉被打后，“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由臂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但他见黛玉来了，却立刻说：“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世间还有比这样的“卿劝我”更动人的么？所以此联下句首二字：“助情”，实在有千钧之力。

尾联以“佳品”一语，承接前面的具体描写，作一小结，又以佳节、清桂、霜菊等富有典型性的事物作氛围烘托，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兼并。所以使得“喜聚不喜散”的“富贵闲人”贾宝玉看了以后，不禁喝彩。但黛玉却把自己写的诗“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你留着他给人看。’”这句话含意丰富而深刻：一是对宝玉说她“才力已尽，不能作了”的回敬；二是对宝玉诗艺欠佳的批评；更重要的是，“你留着他给人看”这句话大有深意：这不正是暗示宝玉也将自己的诗烧掉，以免被别人看到，再次吃亏么？这又与小说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事相照应，再次表现了我“怜卿”的一片苦心、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