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
释义 |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话说赵宋末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 自称石老人。有人认得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乱,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了几个州县。后来见时势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指“山”为姓,农圃自给,耻言仕进。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问:“宋朝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偃武。”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黩武’,然蛮夷畏惧,称为强汉,魏武犹借其余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犬牙相制,终借其力。宋自澶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币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逐至亡国,此则偃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奸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奸相之手。乃致末年时穷势败,函侂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色最胜。”二儒道:“何以见之?”隐士道:“汉高溺爱于戚姬,唐宗乱伦于弟妇。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宫闱。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远过于汉唐者矣。”二儒叹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高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朝宴罢,宠幸希疏。 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铮铮的好汉,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则看他千里送京娘这节故事便知。正是:
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
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璟,蜀孟昶,南汉刘晟。 那三镇?吴越钱佐,荆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后因陈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内,国号大宋。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父亲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胤为赵公子,又称为赵大郎。生得面如噀血, 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拨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汴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末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麒麟。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来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赵景清。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谁知染患,一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体,不放他出外闲游。一日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静坐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荡,这本观中闲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真个是:金炉不动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 行过多景楼玉皇阁,一处处殿宇崔嵬,制度宏敞。公子喝采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转到酆都地府冷静所在,却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宫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正欲转身,忽闻有哭泣之声,乃是妇女声音。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内。公子道:“蹊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藏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许闲人开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父不是个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莫出外闲行,原来干这勾当。出家人成甚规矩?俺今日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方欲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干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说得明白,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景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公子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内可是妇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来。”景清晓得公子性躁,还未敢明言,用缓词答应道:“虽是妇人,却不干本观道众之事。”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人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内,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因是贤侄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公子道:“响马在那里?”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公子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棒,往前先走。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拦。慌忙取了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景清在外边开锁。那女子在殿中听得锁响,只道是强人来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谦让,才等门开,一脚跨进。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团。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眉扫春山,眸横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笳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种风流态,便是丹青画不真! 公子抚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之徒,你休得惊慌。且说家居何处?谁人引诱到此?倘有不平,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深深道个万福。公子还礼。女子先问:“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汴京赵公子。”女子道:“公子听禀!……”未曾说得一两句,早已扑簌簌流下泪来。原来那女子也姓赵,小字京娘,是蒲州解梁县小详村居住,年方一十七岁。因随父亲来阳曲县还北岳香愿,路遇两个响马强人: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见京娘颜色,饶了他父亲性命,掳掠到山神庙中。张周二强人争要成亲,不肯相让。议论了两三日,二人恐坏了义气,将这京娘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内,分付道士:“小心供给看守。”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掳掠而来,凑成一对,然后同日成亲,为压寨夫人。那强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惧怕他,只得替他看守。京娘叙出缘由,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粗卤,险些冲撞了叔父!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强人所掳,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爹娘。”京娘道:“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出于虎口,奈家乡千里之遥,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谢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景清道:“贤侄,此事断然不可。那强人势大,官司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难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教我如何对付?须当连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万夫不惧。那响马虽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须也有两个耳朵,晓得俺赵某名字。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俺留个记号在此,你们好回复那响马。”说罢,轮起浑铁齐眉棒,横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红槅子,狠的打一下,“枥拉”一声,把菱花窗棂都打下来。再复一下,把那四扇槅子,打个东倒西歪。唬得京娘战战兢兢,远远的躲在一边。景清面如土色, 口中只叫:“罪过!”公子道:“强人若再来时,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要来寻俺时,教他打蒲州一路来。”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独马单身,尚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汉末三国时,关云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六将,护着两位皇嫂,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赵某还做什么人?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教他双双受死。”景清道:“然虽如此,还有一说。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虽则美意,出于义气,傍人怎知就里,见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际,被人谈论,可不为好成歉,反为一世英雄之玷?”公子呵呵大笑道:“叔叔莫怪我说,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景清见他主意已决, 问道:“贤侄几时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贤侄身子还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于席上对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说一路嫌疑之际,恐生议论。俺借此席面,与小娘子结为兄妹,俺姓赵,小娘子也姓赵,五百年合是一家,从此兄妹相称便了。”京娘道:“公子贵人,奴家怎敢扳高?”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过拜毡,京娘请恩人在上:“受小妹子一拜。”公子在傍还礼。京娘又拜了景清,呼为伯伯。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儿许多英雄了得,京娘欢喜不尽。是夜直饮至更余,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娘睡, 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五更鸡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饭,又备些干粮牛脯,为路中之用。公子鞲了赤麒麟,将行李扎缚停当,嘱付京娘:“妹子,只可村妆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饭已毕,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戴个雪帽,齐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别景清。景清送出房门,忽然想起一事道:“贤侄,今日去不成,还要计较。”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正是: 鹊得羽毛方远举,虎无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马不能骑两人,这小娘子弓鞋袜小,怎跟得上,可不担误了程途?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个车辆又费照顾,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俺誓愿千里步行,相随不惮。”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远送,愧非男子,不能执鞭随镫,岂敢反占尊骑,决难从命。”公子道:“你是女流之辈,必要脚力。赵某脚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辞,公子不允,只得上马。公子跨了腰刀,手执浑铁杆棒,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景清道:“贤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两个响马,须要用心提防! 下手斩绝些,莫带累我观中之人。”公子道:“不妨不妨。”说罢,把马尾一拍,喝声:“快走,”那马拍腾腾便跑,公子放开脚步,紧紧相随。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这赤麒麟原是千里龙驹马,追风逐电, 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马半日驰骤。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则京娘女流不惯驰骋,所以控辔缓缓而行。兼之路上贼寇生发,须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余里。公子是日行到一个土冈之下,地名黄茅店。当初原有村落,因世乱人荒,都逃散了,还存得个小小店儿。 日色将哺,前途旷野,公子对京娘道:“此处安歇,明日早行罢。”京娘道:“但凭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见,舌头吐出三寸,缩不进去。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小二牵马系在屋后,公子请京娘进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来踮着呆看。公子问道:“小二哥有甚话说?”小二道:“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么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万水,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为何?”小二道:“离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旷人稀,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倘若强人知道,只好白白里送与他做压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公子大怒骂道:“贼狗大胆,敢虚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鲜血,手掩着脸,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公子道:“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则甚?”京娘便到厨下与店家娘相见,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响。店家娘方才息怒,打点动火做饭。京娘归房,房中尚有余光,还未点灯。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子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小人自来寻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唧唧哝哝的讲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水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麒麟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见有人来,务能的挣揣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转过溜水桥边,不见了那汉子。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子疑那汉子躲匿在内,步进看时,见一个白须老者,端坐于土床之上,在那里诵经。怎生模样? 眼如迷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长。 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身施礼,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何经?”老者道:“《天皇救苦经》。”公子道:“诵他有甚好处?”老者道:“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荡烟尘,救民于涂炭。”公子听得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欢喜。公子又问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公子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公子问其缘故。老者请公子上坐, 自己傍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聚集喽罗,打家劫舍,扰害汾潞地方。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强人分付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身客人,不足为惧。’有个千里脚陈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扎。等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者何以知之?”老者道:“老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公子谢道:“承教了。”绰棒起身,依先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身而入。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里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公子出其不意,将铁棒照脑后一下,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老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复两棍,都结果了性命。京娘大惊,急救不及。问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土色道:“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扎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傍边。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发迹, 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子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犹未毕,草荒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搠。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棒架住。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棒,喝声“着!”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是: 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喽罗。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手提长枪,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公子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二十余合,林子内喽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子一棒打倒。众喽罗发声喊,都落荒乱跑。公子再复一棒,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喽罗,簇拥过赤松林了。公子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喽罗见公子追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喽罗内有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交手,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 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马快行。约行四十余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头,欲要扶京娘下马上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的安排炊爨,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的去敲他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子慌忙跨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噤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客人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这远方客人,烦婆婆说明则个!”婆婆道:“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个干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 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婆婆道:“仔细!有见成馍馍,烧口热水,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公子提棒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出了‘千里步行’,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逐大踏步奔出路头。心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人积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肉,热酒热饭,只顾搬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余对枪刀棍棒,摆在前导,到了店门,一齐跪下。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三五十喽罗,十来乘车辆簇拥。——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人出入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他到介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子一棒打番。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子腾步到空阔处,与强人放对。斗上十余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棒望脑后劈下,打做个肉𩠀。可怜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罗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汴京赵大郎,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今日都已剿除了,并不干众人之事。”众喽罗弃了枪刀,一齐拜倒在地,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服侍将军为寨主。”公子呵呵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子看见众喽罗中,陈名亦在其内,叫出问道:“咋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头服罪。公子道:“且跟我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子道:“俺在汴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府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作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首及枪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罗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公子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子及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 自不必说。是夜,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子起身鞲马要走。京娘闷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儿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服侍,全然不以为怪。又行了三四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余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宇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 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侧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话。”京娘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休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余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暝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京娘虽住在小祥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却说小祥村赵员外, 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象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见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子不得重逢矣。”逐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 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余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阖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番,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衣裾,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攦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恝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蹇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为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巾,悬染自缢而死: 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住了数日,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使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娘。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是冯梦龙《警世通言》里一篇白话小说。它属于历史小说的范畴。但同《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不同。《李谪仙醉草吓蛮书》描写李白辨识蕃书、金殿草诏,沉香亭吟诗、酒肆狂歌等等,都有所本,基本忠实于史料,《赵太祖千里送京娘》则恰恰相反。《宋史·太祖本纪》记载:赵匡胤“容貌雄伟,气度豁如,识者知其非常人。学骑射,辄出人上。尝试恶马,不施衔勒,马逸上城斜道,额触门楣坠地,人以为首必碎,太祖徐起,更追马腾上,一无所伤。”这显然是小说作者创作时之所本,其人物的气度、武艺,似有所据,但小说的基本故事却是虚构的。这是与《吓蛮书》不同的另一类型的历史小说。 这篇小说实际写的是个侠义故事。主要塑造了赵公子(未“发迹变泰”时的赵匡胤)和京娘两个人物形象。着力讴歌的是赵公子不畏强暴、不贪女色的“任侠任气”的品德。京娘是美丽、多情、知恩图报的女子。作者所以安排这个人物,当然是编织故事的所需,其主要意图还在于刻画赵公子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品格。作品的故事情节是单线发展的。它描写五代十国末年后周的时候,蒲梁(今山西省)解州县小祥村的十七岁少女京娘,跟随父亲到阳曲县还北岳香愿,途中被两个强人抢去,关押在清油观中。清油观的道长赵景清是赵公子的叔父,赵公子因在叔父观中避难,便救出京娘,并不辞辛苦,跋涉千里,送她回乡。路上,遇见抢京娘的强盗。赵公子一一予以殄灭。京娘为感赵公子的救命之恩,甘愿以身相许,遭到赵公子的拒绝。到了京娘家中,京娘之兄见妹妹是“红脸汉子”千里送来的,怀疑两人有私情,要“招赘那汉子在门”。赵公子大怒而去。京娘受到兄嫂奚落, 自缢而死。其结局是悲剧性的。通过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作品完成了赵公子和京娘这两个人物的塑造,歌颂了锄强扶弱、不恋私情的侠义精神。 赵公子这个人物的刻画是相当成功的。作品突出描写的是赵公子的两个方面:一是急躁粗鲁、见义勇为、不畏强暴、武艺高强。二是不贪女色,不恋私情。这个人物所以刻画得丰满扎实,同作者运用多种多样的手法是分不开的。赵公子一出场,作者便用虚实相生的手法,给他画了个轮廓。他“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这是用夸张的手法对人物的形貌、气度作了虚描。随后用具体事例对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予以实写。“先在汴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末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挢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麒麟。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上至皇帝,下至豪强,他都敢闹、敢打、敢杀,好一个铮铮红脸汉子。这样虚实相生地描写出赵公子“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这是千里送京娘的基础。正是赵公子有这样的气质,所以才会做,也才能做千里送京娘的事情。而千里送京娘又是这种气质的表现和深化。 尔后,小说就随着千里送京娘这个主体故事的展开,层层着色、步步深入地塑造赵公子的形象。突出主要性格特征,但不局限主要特征,即在着重描绘其主要特征的同时,适当拓展笔墨,表现赵公子的其他品德。力求使形象丰满。千里送京娘大约可分误闹清油观、夜宿黄茅店、殄灭众强人、拒绝儿女情、怒斥赵员外五个层次,在每个层次里,除深化赵公子的核心性格特征外,又提及赵公子另外某些品质。 误闹清油观是赵公子在叔父赵景清出家的清油观养病,偶然游观,听到女子哭泣之声,就怀疑叔父干环事,便“暴躁如雷”、“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当知道京娘是强盗抢了锁在庙里的时候,他又向叔父捡讨“适才甚是粗鲁”。见京娘孤身一人无法回乡时,他便自愿千里相送。这里既突出了“任侠任气”、鄙视豪强的性格,又涉及了其他。如见义勇为,却不免急躁鲁莽;抱打不平,并能不论亲疏;情如烈火,却也能知错认错。这第一层就把人物立起来了。 送京娘起程,夜宿黄茅店。店小二“走来砧着呆看”京娘,赵公子便一拳打得他“口吐鲜血”。发现有人到房门口“探头探脑”,他就让京娘先寝,自家“带了刀棒绕屋而行”。他得知店小二是“前山”强盗的耳目时,便将他杀死,焚店而去。打死强盗耳目再次渲染了他不畏强暴的特征,同时又展示了他并不是一味的粗,他粗中有细,所以才没落入强人之计。 在赤松林,四五十喽罗在强盗头目周进的指挥下,围斗赵公子,赵公子毫不畏惧,打散喽罗,击毙周进;在市镇上,又打杀另一强盗头目“满天飞张广儿”,正面描写赵公子武艺高强,这正是他不畏强暴的重要条件。在这一层里,赵公子前去迎击强盗,原想“乘马前去”。但想到在清油观里曾说过“千里步行”相送的话,便舍马不骑,步行追击。一个心理活动,写他“言必信”。打杀张广儿后,他“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作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一分众喽罗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刚收服的“千里脚陈名”,让他进京去打探消息;“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门窗是赵公子为保护该观打坏的)。这个分配,想到了各个方面,既周详、又果决,透示了他的指挥才能,起了丰富人物性格的作用。 拒绝儿女情是第四层,突出表现赵公子不贪女色的品质。第五层是赵公子送京娘回到家中,京娘的哥哥认为“‘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旁人议论。”赵员外便向赵公子提出要把京娘嫁给他。这种猜疑和处理虽然有他一定的道理,但是,对古道热肠、“任侠任气”的赵公子说来,无疑是一种侮辱。所以,他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赵员外“不识好歹”,跃马飞驰而去。京娘受到嫂子的“冷语奚落”,她觉得自己和赵公子的人格都受到侮辱,走投无路,悬梁自尽,以死来证他们的清白。临死又在壁上留诗:“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这一层再次对赵公子正直、急躁的性格着色渲染,显示了他有恩不图报的一个侧面。京娘自缢更衬托了他的“任侠任气”的形象。 赵公子敢惩强暴、不恋私情这两方面是互为映衬的。他疾恶如仇、敢对强敌、粗鲁正直、仗义救人,不图报赏。这是他凛然英雄气慨的表现。一般而言,“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少叱咤风云的人物最后倒在石榴裙下,丧失了一世英名。赵公子不恋私情,不贪女色,这是他英雄本色的另一个方面。从他与绝代佳人千里同行,毫不及乱的行为,又映衬了他那“任侠任气”的另一个侧面。正是这两个侧面的交映描写中,小说完成了对人物的塑造。 京娘是小说里的另一个人物,同赵公子相比,作者对她的笔墨用得不多,但她那美丽、聪明、善良、知情识礼的形象也是栩栩如生的。年方十七岁,象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她同父亲来阳曲县还北岳香愿,只因生得标致,就被响马强人抢去。赵公子不仅从强人手里救了她的性命,而且,千里迢迢送她归乡。路上历尽艰辛,数入险地。京娘观察了赵公子的所作所为,认识他是个“豪杰”,产生爱慕之情。这时,小说有一段描写相当精彩,把京娘的识具、聪明、知恩图报的性格写得活灵活现: 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情汉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她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 京娘的心理和举止,把她在特定情景下的求爱写得入情入理、维妙维肖。当她直接求婚被赵公子拒绝后,她更深刻地认识了赵公子的为人,“愈加严敬公子”。这样,京娘的形象也出来了。着墨不多,却以少胜多。京娘这个形象对赵公子形象的塑造起了很大的作用。她与赵公子,一个有情,一个无意,既是矛盾的,又是相辅相成的。京娘托身,赵公子拒绝,更把赵公子的“任侠任气”的无私、彻底,映托得格外鲜明。赵公子拒绝后,京娘不怨怅,反而更加敬重赵公子,最后还以死来证实两人的清白,也把京娘的形象刻画得更为深厚了。 当然,作品里也有宿命论的糟粕,宣传帝王天生,神灵护卫,显然是不足取的。不过,瑕不掩瑜,《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仍不失为古典白话小说的上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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