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学

董曲江前辈言：有讲学者，性乖僻，好以苛礼绳生徒。生徒苦之，然其人颇负端方名，不能诋其非也。塾后有小圃，一夕，散步月下，见花间隐隐有人影。时积雨初晴，土垣微圮，疑为邻里窃蔬者。迫而诘之，则一丽人匿树后，跪答曰：“身是狐女，畏公正人不敢近，故夜来折花。不虞为公所见，乞曲恕。”言词柔婉，顾盼间百媚俱生。讲学者惑之，挑与语。宛转相就，且云妾能隐形，往来无迹，即有人在侧亦不睹，不至为生徒知也。因相燕昵。比天欲晓，讲学者促之行。曰：“外有人声，我自能从窗隙去，公无虑。”俄晓日满窗，执经者麇至，女仍帐偃卧。讲学者心摇摇，然尚冀人不见。忽外言某媪来迓女。女披衣经出，坐皋比上，理鬓讫，敛衽谢曰：“未携妆具，且归梳沐。暇日再来访，索昨日缠头锦耳。”乃里中新来角妓，诸生徒贿使为此也。讲学者大沮，生徒课毕归早餐，已自负衣装遁矣。外有余必中不足，岂不信乎！
对伪君子的蔑视、讽刺和揭露，古今皆然，中外一理。选自卷十六《姑妄听之》(二)中的《讲学》便是一则嘲笑假道学先生，撕下其岸然伪装的有趣故事。读罢令人拍案叫绝，拊掌称快。
文章不事渲染，于平谈中见机杼；叙述从容自如，于冷峻中见诙谐。使语言的力量与作品本身的思想意义达到完美的统一。在形式与内容上成为和谐的交响，强烈地感染着读者，有力地鞭挞着古往今来的“讲学者”们。
作品谋篇有序，暗藏机智。常如碧水莲塘月夕风细，蛙声骤起；又似寻山览胜路转峰回，蓦见桃花。文章开头，先把一个“性乖僻，好以苛礼绳生徒”的道学先生矗在读者面前。虽然“生徒苦之”,却“颇负端方名”,无懈可击，“不能诋其非也”。他是如此威严地站在那里，仿佛那冷冷的目光穿越了空间，也射在读者身上。笔锋悄然一转，我们被引到塾后小圃的花前月下。作者为我们编演了一个书生遇狐女的故事。讲学者在散步月下时遇到自称狐女的丽人，那丽人“言词柔婉，顾盼间百媚俱生”不尽使讲学者春心摇摇，为其所惑。继之“挑与语。宛转相就”。当听说“妾能隐形，往来无迹，即有人在侧亦不睹，不至为生徒知也”的时候，讲学者没有了顾忌，于是不能自持“因相燕昵”起来。故事讲至此，陡生波澜。晓日临窗，众学生麇至，讲学者唯恐艳遇事发。偏在这时，忽有老妇前来接女。那丽人竟然坐在讲台上梳理头发，临走告辞，并说有空来讨夜里的赏钱。在众生徒面前，讲学者大出其丑。这巧妙的布局，读来妙趣横生。最后一笔点破，这丽人“乃里中新来角妓，诸生徒贿使为此也”。讲学者受到生徒的作弄和嘲笑。主题完成于叙事的过程中，毫无说教， 自然而真切。文章末尾仅以“外有余必中不足，岂不信乎！”十一字做结，戛然而止，一语中的，有理有力。
作品使冷静的客观描写，成为为主题服务的主观内容，这也是作者写作技巧的一部分。塾后小圃中发生的故事，本应是一首节奏舒缓的小夜曲。在积雨初晴之时，有月下小圃之内，在花影摇曳之间，在百媚俱生的丽人面前，一切都那么美好。然而，置身其中的主人公却是性情乖僻、面孔冰冷、虚伪的讲学者。于是在优美动听的和弦中出现了不谐调的音符，不禁使读者的情致受到干扰。优美的客观环境与丑陋的灵魂形成了反差。这时读者已于不知不觉中被作者引进故事的环境中，不能再冷静地旁观了。这种看似冷静的客观描写已经与内容巧妙结合，成为内容的一部分，起到加强文章感染力，深化主题的作用。
纪昀对于道学家迂腐和虚伪的抨击，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给予充分的肯定。说他“处事贵宽，论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和违言，书中有触即发，与见于《四库总目提要》中者正等。且于不情之论，世间习而不察者，亦每设疑难，揭其拘迂，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