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文 | 《离骚》 |
| 释义 | 《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① 我本是古帝高阳氏的后裔， 朕皇考曰伯庸。② 号叫伯庸的是我已故的父亲。 摄提贞于孟陬兮，③ 太岁在寅的那一年的正月， 惟庚寅吾以降。④ 庚寅的那一天便是我的生辰。 皇览揆余初度兮，⑤ 先父看见了我有这样的生日， 肇锡余以嘉名： ⑥ 他便替我取下了相应的美名。 名余曰正则兮， 替我取下的大名是叫着正则， 字余曰灵均。 替我取下的别号是叫着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⑦ 我的内部既有了这样的美质， 又重之以修能。⑧ 我的外部又加以美好的装扮。 扈江离与辟芷兮，⑨ 我把蘼芜和白芷都折取了来， 纫秋兰以为佩。 和秋兰纽结着做成了个花环。 汩余若将不及兮，⑩ 我匆忙地就象是在赶路一般， 恐年岁之不吾与。 怕的是如箭的光阴弃我飞掉。 朝搴阰之木兰兮，(11) 我在春天去攀折山上的木兰， 夕揽洲之宿莽。(12) 我在冬天去收揽水边的青藻。 日月忽其不淹兮，(13) 金乌和玉兔匆匆地不肯停留， 春与秋其代序。 夏天和秋天轮流着在相替代。 惟草木之零落兮，(14) 想到草和木都时刻地在雕零， 恐美人之迟暮。 怕的是理想的佳人也要早衰。 不抚壮而弃秽兮，(15) 你应该趁着年少以自图修洁， 何不改乎此度？(16) 为甚总不改变你那样的路数？ 乘骐骥以驰骋兮， 我驾着骏马正要打算去奔驰， 来吾道夫先路！(17) 你来吧，我要为你在前面引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18) 古时候曾有过纯而粹的三王， 固众芳之所在；(19) 在那时固然是群芳之所聚会。 杂申椒与菌桂兮， 木本的申椒、菌桂也多所戴插， 岂维纫夫蕙茝？ 不仅把香茝和蕙草纫成环佩。 彼尧舜之耿介兮，(20) 想唐尧和虞舜真是伟大光明， 既遵道而得路。 他们已经是得着了正当轨道。 何桀纣之猖披兮，(21) 而夏桀和殷纣怎那样地胡涂， 夫唯捷径以窘步。 总爱贪走着捷径而屡自跌跤。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22) 有一批胡涂的人们会苟且偷安， 路幽昧以险隘。 他们的道路诚暧昧而又加狭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 我并不怕自己的身子会要遭殃， 恐皇舆之败绩！(23) 我怕的是君王的乘舆要被毁坏。 忽奔走以先后兮， 我匆匆地在前在后效力奔走， 及前王之踵武。(24) 我想要追赶上先王们的步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25) 你既不肯鉴察我胸中的愚诚， 反信谗而怒。(26) 更反而听信谗言给我以恼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我诚然知道梗直是不能讨好， 忍而不能舍也。 但我却忍耐着痛苦不肯抛弃。 指九天以为正兮，(27) 我要请九重的上天做我证人， 夫唯灵修之故也！(28) 我悃忱地忠于君王并无他意。 初既与余成言兮， 在当初呵，你既已经和我约定， 后悔遁而有他。 你奈何翻悔了，又改变了心肠。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29) 我和你的分离也不怎么难堪， 伤灵修之数化。(30) 只叹息你的为人呵太没主张。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31) 我已经种下了九顷地的春兰， 又树蕙之百亩。 我又曾栽就了百亩园的秋蕙。 畦留夷与揭车兮，(32) 我曾把留夷和揭车种了一田， 杂杜衡与芳芷。 更夹杂了些杜衡和芳芷之类。 冀枝叶之峻茂兮， 希望着它们的枝叶茂盛起来， 愿竢时乎吾将刈。(33) 等到了花时我便要加以收割。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34) 我自己就萎谢了也不算什么， 哀众芳之芜秽。(35) 可悲的是一群芳草要遭践踏。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36) 大家都竞争着在以酒食为征逐， 凭不厌乎求索。(37) 贪财好利的心事全然不知满足。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38) 大家都宽恕着自己而猜忌别人， 各兴心而嫉妒。 大家都在斗着心机而互相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39) 大家也都在狂奔着争权夺利， 非余心之所急。 那些都不是我心中之所贪图。 老冉冉其将至兮，(40) 我怕的是老境在渐渐地到来， 恐修名之不立。(41) 我的声名或许会不能够建树。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我在春天饮用着木兰花上的清露， 夕餐秋菊之落英。 我在秋天餐食着菊花瓣上的红霜。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42) 只要我的精神是美满而又加顽健， 长顑颔亦何伤。(43) 我就长久地面黄肌瘦呵又有何妨？ 揽木根以结茝兮， 我掘取了细根来把白芷拴上， 贯薛荔之落蕊。(44) 又穿上了薜荔花落下的花朵， 矫菌桂以纫蕙兮，(45) 我把菌桂削直后再贯以蕙英， 索胡绳之𫅗𫅗。 纽成了潇洒的花索馥郁婆娑。 謇吾法夫前修兮，(46) 我本虔敬地在效法古代的贤人， 非世俗之所服。(47) 我的环佩本不为世俗之所喜欢；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48) 和今世的人们虽不能道合志同， 愿依彭咸之遗则！(49) 而我所愿效法的是殷代的彭咸。 长太息以掩涕兮，(50) 我哀怜着人民的生涯多么艰苦， 哀民生之多艰。 我长太息地禁不住要洒雪眼泪。 余虽好修姱以𩉜羁兮，(51) 我虽然是爱好修洁而自制花环， 謇朝谇而夕替。(52) 在清早做成，晚上便已被人折毁。 既替余以蕙纕兮，(53) 不怕他就毁坏了我秋蕙的花环， 又申之以揽茝。 我又要继续着用白芷花来替代。 亦余心之所善兮， 说到头是我自己的情愿而心甘， 虽九死其犹未悔！ 纵使是死上九回我也不肯悔改。 怨灵修之浩荡兮，(54) 我怨恨你王长者呵真是荒唐， 终不察夫民心。 你始终是不肯洞鉴我的心肠。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55) 你周围的侍女嫉妒我的丰姿， 谣诼谓余以善淫。(56) 造出谣言来说我是本来淫荡。 固时俗之工巧兮， 固然是胡涂的人们善于取巧， 偭规矩而改错。(57) 不守一定的规矩而任意胡闹。 背绳墨以追曲兮， 抛却了一定的准绳只图迁就， 竞周容以为度。(58) 竞争着在依阿取悦以为常套。 忳郁邑余侘傺兮，(59) 我忧郁，我不安，我感受着孤独，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我孤独地遭受着今世的困穷。 宁溘死以流亡兮，(60) 我就使奄然死去而魂离魄散， 余不忍为此态也！ 也决不肯同乎流俗，屈节卑躬。 鸷鸟之不群兮， 鹰和隼不能够和凡鸟同群， 自前世而固然。 原本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何方圆之能周兮， 哪有方和圆能够互相通融？ 夫孰异道而相安！ 哪有曲和直能够一概相量？ 屈心而抑志兮， 我委曲着情怀，抑制着意气， 忍尤而攘诟。(61) 我忍受着谴责，排遣着羞耻， 伏清白以死直兮， 伏清白之志而死忠贞之节， 固前圣之所厚！ 本是前代的圣人之所称许。 悔相道之不察兮，(62) 我失悔我的路向是根本走错， 延伫乎吾将反。(63) 我停顿着又打算要路折回头， 回朕车以复路兮， 把我的车马掉过来走向归路， 及行迷之未远。 要趁着这迷途未远赶快罢休。 步余马于兰皋兮，(64) 把马辔解了，让它在兰皋逍遥， 驰椒丘且焉止息。 让它在椒丘上驰驱，暂时休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65) 我不想再上前去以遭受祸殃， 退将复修吾初服。 我要退回故乡修理我的旧衣。 制芰荷以为衣兮， 我要把碧绿的荷叶裁成上衫， 集芙蓉以为裳。 我要把洁白的荷花缀成下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 没人知道我也就让他抹杀吧， 苟余情其信芳。 只要我的内心是真正地芬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66) 要把头上的冠戴加得高而又高， 长余佩之陆离。(67) 要把项下的环佩增得长而又长， 芳与泽其杂糅兮，(68) 芳香和污垢纵使会被人混淆呀， 唯昭质其犹未亏。 只我这清白的精神是丝毫无恙。 忽反顾以游目兮， 我忽然又回过头来放开眼界， 将往观乎四荒。(69) 打算往东西南北去四处观光。 佩缤纷其繁饰兮， 我的花环是参差而又多趣呀， 芳菲菲其弥章。(70) 馥郁的花气呵会向四方远飏。 民生各有所乐兮， 世上的人们任凭他各有所好， 余独好修以为常。 而我的习惯是专于爱好修洁。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71) 就把我车裂了我也不肯变更， 岂余心之可惩！(72) 难道我的心还会怕受人威胁？ 女媭之婵媛兮，(73) 我的女伴她殷勤地替我关心， 申申其詈予。(74) 她娓婉而又迴环地劝戒着我。 曰： “鲧婞直以亡身兮，(75) 她说道：“鲧是太直辟不顾性命， 终然殀乎羽之野。 终竟在羽山下遭受了惨杀之祸。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你为什么总是要孤高而又洁癖， 纷独有此姱节。 偏偏的一个人有着这样的奇装？ 薋菉葹以盈室兮，(76) 蒺藜、王刍和枲耳正是当道时节， 判独离而不服。(77) 你却与众不同地要说它们不香。 众不可户说兮， “人众是不能够家谕而以户晓呵， 孰云察余之中情？ 有谁人能够了解得我们的内心？ 世并举而好朋兮， 天地间都是在成群而又结伙呀， 夫何茕独而不予听？”(78) 你为什么总孤另另地不表同情？” 依前圣以节中兮，(79) 我依据着先圣的理法节制性情， 喟凭心而历兹。(80) 有了这样的遭遇不禁悲愤填膺。 济沅湘以南征兮， 渡过了沅水和湘水我走向南方， 就重华而陈词：(81) 我走去向着重华呵诉我的衷肠。 “启九辩与九歌兮，(82) “夏启从天上得到了九辩与九歌， 夏康娱以自纵。 在艳阳时分他欢乐着，自行放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 毫无深远的谋虑以作未雨绸缪， 五子用失乎家巷。(83) 他的兄弟五观便和他生了内讧。 羿淫游以佚畋兮，(84) “有穷氏的后羿淫于游观而好田猎， 又好射夫封狐。(85) 他所欢喜的是在山野外射杀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 本来是淫乱之徒该当得没有结果， 浞又贪夫厥家。(86) 他的相臣寒浞更占取了他的妻孥。 浇身被服强圉兮，(87) “寒浞的儿子过浇又肆行霸道， 纵欲而不忍。 放纵着自己的情欲不能忍耐， 日康娱以自忘兮， 他每日里欢乐得忘乎其形， 厥首用夫颠陨。(88) 终久又失掉了他自己的脑袋。 夏桀之常违兮， “夏桀王他也始终是不近人情， 乃遂焉而逢殃。(89) 到头来是窜走到南巢而野死。 后辛之菹醢兮，(90) 纣王把自己的忠良弄成肉酱， 殷宗用而不长。 殷朝的王位也因而无法维持。 汤禹俨而祗敬兮，(91) “商汤和夏禹都谨严而又敬戒， 周论道而莫差。 周的先世讲求理法也没差池， 举贤而授能兮， 在政治上是举用贤者和能者， 循绳墨而不颇。 遵守着一定的规矩没有偏倚。 皇天无私阿兮，(92) “主宰一切的上帝他公道无私， 览民德焉错辅。 他要看到了有德行的才肯帮助。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 只有那德行高迈的圣人和贤士， 苟得用此下土。(93) 才能够使得四海之滨成为乐土。 瞻前而顾后兮， “既经考察了前王而又观省后代， 相观民之计极。(94) 我省察得人生的路径十分详明。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 不曾有过不义的人而可以信用， 孰非善而可服？ 不曾有过不善的事而可以服膺。 阽余身而危死兮，(95) “我纵使是身临绝境而丧失性命， 览余初其犹未悔。 回顾自己的初心我也并不翻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96) 不曾问凿孔的方圆而只求正枘， 固前修以菹醢。” 古代的贤人正因此而遭了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97) 我是连连地叹息着而又呜咽， 哀朕时之不当。 哀怜我生下地来没逢着良辰。 揽茹蕙以掩涕兮，(98) 我提起柔软的花环揩雪眼泪， 沾余襟之浪浪。 我的眼泪滚滚地沾湿了衣襟。 跪敷衽以陈辞兮，(99) 我跪在自己的衣脚上诉了衷情， 耿吾既得此中正。(100) 我的中心耿耿地既得到了稳定。 驷玉虬以乘鹥兮，(101) 我要以凤凰为车而以玉虬为马， 溘埃风余上征。 飘忽地御着长风向那天上旅行。 朝发轫于苍梧兮，(102) 我清晨才打从那苍梧之野动身， 夕余至乎县圃。(103) 我晚上便落到昆仑山上的悬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104) 我想在这神灵的区域勾留片时， 日忽忽其将暮。 无奈匆匆的日轮看看便要入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105) 我便叫日御的羲和把车慢慢地开， 望崦嵫而勿迫。(106) 就望见日将入的崦嵫也没用赶快， 路曼曼其修远兮， 旅行的途程是十分长远而又长远， 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要到上天下地去寻求我的所爱。 饮余马于咸池兮，(107) 且让我的玉虬就在咸池饮水， 总余辔乎扶桑。(108) 且让我的乘凤就在扶桑休息， 折若木以拂日兮，(109) 折取若木的桠枝来敲打日头， 聊逍遥以相羊。(110) 我暂时留在这儿逍遥而踯躅。 前望舒使先驱兮，(111) 想遣月御的望舒替我做着前驱， 后飞廉使奔属。(112) 想遣风伯的飞廉替我做着后卫， 鸾皇为余先戒兮，(113) 想遣天鸡的鸾凰替我作着鼓吹—— 雷师告余以未具。 雷师走来告诉道：一切未曾准备。 吾令凤鸟飞腾兮， 我便令我的乘凤展翅飞腾， 继之以日夜。 即使入了夜境也无须停顿， 飘风屯其相离兮，(114) 飘风聚集着都在恐后争先， 帅云霓而来御。 率领着云和霓来表示欢迎。 纷总总其离合兮，(115) 我们是蓬蓬勃勃地时离时合， 斑陆离其上下。 我们是光辉灿烂地或下或上。 吾令帝阍开关兮，(116) 我叫那天国的门子替我开门， 倚阊阖而望予。(117) 他才倚着天门只是把我望望。 时暖暖其将罢兮， 时辰是昏蒙地快到末日的光景， 结幽兰而延伫。 我纽结着所佩的幽兰不能移步。 世溷浊而不分兮，(118) 天地间是这样混浊而不别贤愚， 好蔽美而嫉妒。 总爱抹杀人的美德而生出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19) 等待到天明时我又要渡过白水， 登阆风而緤马。(120) 我要登上那阆风山顶系我玉虬。 忽反顾以流涕兮， 我忽然地又回转头去流起泪来， 哀高丘之无女。 我可怜这天国中也无美女可求。 溘吾游此春宫兮，(121) 我飘忽地来到了这天国的门前， 折琼枝以继佩。 我攀折了琼枝来插上我的兰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 趁着这琼枝上的瑶花还未飘零， 相下女之可诒。(122) 我要到下方去送给可爱的香闺。 吾令丰隆乘云兮，(123) 云师的丰隆，我叫他驾着云彩， 求宓妃之所在。(124) 为我去找寻宓妃的住址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 我把兰佩解下来拜托了蹇修， 吾令蹇修以为理。(125) 我拜托他代表我去向她求爱。 纷总总其离合兮， 她开始总是含糊地欲允不允， 忽纬其难迁。(126) 忽尔间又乖违了全不肯赞成。 夕归次于穷石兮，(127) 她晚上回家时是在穷石过夜， 朝濯发乎洧盘。(128) 她清早梳头时是在洧盤堆云。 保厥美以骄傲兮，(129) 她只图保存着貌美不肯谦恭， 日康娱以淫游。 整天价都欢乐着在外面遨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 面貌纵然是美好而礼节全差， 来违弃而改求。 我要丢掉她，慎重地再作别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 我在天空中观遍了四极八荒， 周流乎天余乃下。(130) 我观遍了又然后回到这下界。 望瑶台之偃蹇兮，(131) 我望见了有娀氏的佳人简狄， 见有娀之佚女。(132) 她居住在那巍峨的一座瑶台。 吾令鸩为媒兮， 我吩咐鸩鸟，叫她去替我做媒， 鸩告余以不好。 鸩鸟告诉我，说道，她去可不对。 雄鸠之鸣逝兮， 有雄的斑鸠本来是善于诉苦， 余犹恶其佻巧。 但我又嫌恶他，实在有点多嘴。 心犹豫而狐疑兮， 我心里踌蹰着而又狐疑呀， 欲自适而不可。 我想要自己去也觉得不妥。 凤凰既受诒兮， 玄鸟的凤凰已把礼物送她， 恐高辛之先我。(133) 我怕高辛氏早已快过了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 想往远方去但又无可投靠， 聊浮游以逍遥。 我暂且流浪着在四处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134) 趁少康还没有结婚的时节， 留有虞之二姚。 还留下有虞氏的两位阿娇。 理弱而媒拙兮， 但提亲的既不行而媒人又笨， 恐导言之不固。(135) 我恐怕这次的求婚也是不稳； 世溷浊而嫉贤兮， 人间世是混浊而嫉妒贤能呀， 好蔽美而称恶。 总喜欢隐人善处而扬人恶声。 闺中既以邃远兮， 佳丽的香闺既深邃而难于觊觎， 哲王又不寤。 你聪明的君王又始终不肯醒悟。 怀朕情而不发兮， 我一肚子的衷情真无处可诉呀， 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我哪能够忍耐得就这样地死去！ 索藑茅以筳蒪兮，(136) 我找来了灵草的琼茅和些细竹， 命灵氛为余占之。(137) 我请求了女巫的灵氛为我占卦。 曰：“两美其必合兮， 她说道：“男才女貌本是天所配成， 孰信修而慕之？ 哪儿有真正的美人而没人爱他？ 思九州之博大兮， “请宽怀些呀请想到九州的广大， 岂唯是其有女？” 何必一定要限于这儿才有女娃？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 你请努力着朝四方去不要逡巡， 孰求美而释女？ 又哪有怀春的女子会把你丢下？ 何所独无芳草兮， “天地间哪儿会没有香草呢？ 尔何怀乎故宇？ 你为什么一定要念着故乡？ 世幽以眩曜兮，(138) 这故乡是黑暗而又昏蒙呀， 孰云察余之善恶？ 谁能够辨别出我们的短长？ 民好恶其不同兮， “人们的好恶究竟有什么不同？ 惟此党人其独异。 只有那一批先生们特别出众。 户服艾以盈要兮，(139) 他们都把些野蒿来带满腰间， 谓幽兰其不可佩。 偏要说馥郁的幽兰不可佩用。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 “连草木的好坏都还不能辨清， 岂珵美之能当？(140) 说到美玉的臧否又岂能识相？ 苏粪壤以充帏兮，(141) 把粪土来充满了自己的缨包， 谓申椒其不芳。” 偏要说申椒真果是一点也不香。”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 我打算要听从这灵氛的吉占， 心犹豫而狐疑。 我心里踌蹰着但又不能决定。 巫咸将夕降兮，(142) 听说是巫咸将要在晚间下凡， 怀椒糈而要之。(143) 我怀着椒香和精米等他来临。 百神翳其备降兮，(144) 天上的百神缥缈地从天而下， 九疑缤其并迎。 九嶷的女神缤纷地前往迎迓。 皇剡剡其扬灵兮，(145) 辉煌煌地发出了无限的灵光， 告余以吉故。 巫咸他又告诉了我一批好话。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 他说道：“你应该努力去四方跋涉， 求矩矱之所同。 去追求意气相投的自己的同志。 汤禹严而求合兮， 商汤和夏禹都虔诚地求过贤臣， 挚咎繇而能调。(146) 伊尹和皋陶便际遇着君臣共济。 苟中情其好修兮， “只要你自己的存心真好修洁， 又何必用夫行媒。 又何必一定要有人来做媒介？ 说操筑于傅岩兮，(147) 傅说为佣，他曾经在傅岩版筑， 武丁用而不疑。(148) 武丁用了他并没存丝毫芥蒂。 吕望之鼓刀兮，(149) “吕望在朝歌的市中使用屠刀， 遭周文而得举。 遇着周文王便拜他做了师傅。 宁戚之讴歌兮，(150) 甯戚在放牛时扣角而作商歌， 齐桓闻以该辅。(151) 遇着齐桓公便聘他做了大夫。 及年岁之未晏兮，(152) “要趁着这岁华还没有迟暮， 时亦犹其未央。(153) 要趁着这季节也还没有萧条， 恐鹈鴂之先鸣兮，(154) 怕的是一听到伯劳鸟的叫声， 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一切的花和草都要为之香消。 何琼佩之偃蹇兮， “真是美呵，你那琼枝的环佩， 众𫉻而蔽之，(155) 怎奈得人们胡涂不肯宝贵。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156) 那批先生们完全不讲信用， 恐嫉妒而折之。 怕会出于嫉妒要前来捣毁。” 时缤纷其变易兮， 时俗纷纷地是交换无常呀， 又何可以淹留。 我在此又哪能够久于停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 幽兰和白芷都失掉了芬芳， 荃蕙化而为茅。 溪荪和蕙草都变成了蓍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为什么往日的这些香草， 今直为此萧艾也？ 到今天直成了荒蒿野艾？ 岂其有他故兮， 这难道还有甚别的理由？ 莫好修之害也。 只因为它们是不肯自爱！ 余以兰为可恃兮， 我以为兰本来是万分的可靠， 羌无实而容长。(157) 谁知它名实不符而虚有其表！ 委厥美以从俗兮， 抛弃了自己的美质随俗取容， 苟得列乎众芳。 它真真是辱没了一般的香草！ 椒专佞以慢慆兮，(158) 椒，他专一的取媚而妄自夸大， 榝又欲充夫佩帏。(159) 本来是茱萸也妄想充实香包， 既干进而务入兮，(160) 既已经不自珍重而力求佞幸， 又何芳之能祗。 纵使还有点香又有什么可宝。 固时俗之流从兮， 时俗所喜欢的是随波逐流， 又孰能无变化？ 谁又能保持得不生出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 看到椒和兰都变成了这般， 又况揭车与江离。 揭车和江离更无须乎多话。 惟兹佩之可贵兮， 只有我戴的花环至可宝贵， 委厥美而历兹。 美质虽被蔑视而遭遇可悲； 芳菲菲而难亏兮， 花的芳香勃勃地难以消逝， 芬至今犹未沫。(161) 花的芳香直到今还未衰微。 和调度以自娱兮， 保持着冲和的态度以自欢娱， 聊浮游而求女。 我姑且向四处飘流寻求美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 要趁着我这环佩还很有馨香， 周流观乎上下。 我要四处去寻求呵上天下地。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灵氛已把协吉的占辞向我告诉， 历吉日乎吾将行。(162) 选定了好的期日我要走向远方。 折琼枝以为羞兮， 折来琼树的嫩枝呵做我的路菜， 精琼爢以为。(163) 磨来美玉的细屑呵做我的干粮。 为余驾飞龙兮， 为我驾上神速的八尺高的龙马， 杂瑶象以为车。(164) 把琼瑶和象齿装饰着我的乘舆。 何离心之可同兮， 离心离德的人们哪有方法同流？ 吾将远逝以自疏。 我要飘泊到远方去离群而索居。 邅吾道夫昆仑兮，(165) 我且把我的路径转向着昆仑， 路修远以周流。 离别了故乡去作天涯的羁旅， 扬云霓之晻蔼兮，(166) 高标着云霓的旗帜映日生辉， 鸣玉鸾之啾啾。 摇动着玉制的鸾铃和音钦其。 朝发轫于天津兮， 我清早打从天汉的渡口起身， 夕余至乎西极。 我晚间便达到了西方的边极。 凤凰翼其承旗兮， 凤凰飞来缤纷地绕我的旌旗， 高翱翔之翼翼。(161) 都高高地翱翔着而威仪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168) 我忽然间走到了西极的流沙， 遵赤水而容与。(169) 沿着这赤水河边我纡徐徙倚， 麾蛟龙使梁津兮， 我麾使着蛟龙为我架道桥梁， 诏西皇使涉予。(170) 招呼着白帝快把我渡过河去。 路修远以多艰兮， 道路既长远而又十分崎岖， 腾众车使径待。(171) 我只好叫从车们路旁等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172) 路绕着不周山再向左而转， 指西海以为期。(173) 不走到西海边我决不回来。 屯余车其千乘兮， 我的车从聚集着有一千多乘， 齐玉软而并驰。(174) 品齐着玉制的轮子并辔而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175) 各驾着八头的骏马蹻蹻如龙， 载云旗之委蛇。(176) 载着有云彩的旗帜随风委移。 抑志而弭节兮， 我自己按抑着壮志，弭辔徐行， 神高驰之邈邈。 让超迈的精神在清虚中驰骋。 奏《九歌》而舞《韶》兮，(177) 演奏着夏启的《九歌》，舞着《九韶》， 聊假日以媮乐。(178) 暂时地借着辰光以举行余兴。 陟升皇之赫戏兮，(179) 在皇天的光耀中升腾着的时候， 忽临睨夫旧乡。(180) 忽然间又看见了下界的故丘。 仆夫悲余马怀兮， 我的御者生悲，马也开始恋栈， 蜷局顾而不行。(181) 只是低头回顾，不肯再往前走。 乱曰：“已矣哉！ (尾声)算了吧！ 国无人莫我知兮， 国里没有人，没有人把我理解， 又何怀乎故都？ 我又何必一定要思念着乡关？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 理想的政治既没有人可以协商，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我要死了去依就殷代的彭咸。 (郭沫若译) 【注】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李白) 当诗三百篇为周代无名诗人作了光辉总结，一时风雅寝声之后，终于在战国风云和楚文化的背景之上，产生了我国诗史上第一个伟大作家和煌煌巨著。“不有屈原，岂见离骚！ ” (刘勰) 后世称楚辞为骚体，谓诗家为骚人，魏晋时有人倡言“但饮酒，熟读离骚，便足称名士！ ” (《世说新语》)屈原《离骚》在文学史上卓著地位，于此可见一斑。但离骚之谜，却不少，有的至今众说纷纭，尚待解决。首先是“离骚”的名义，司马迁说是 “离忧” (《山鬼》即有 “思公子兮徒离忧”) ，班固解为罹忧，王逸解为别愁，大致上相近。近人有提出 “离骚”可能是楚歌名即 《大招》所谓 “劳商”，其意为“牢骚”，也曾得到不少专家的同意。此外的异说还不少。其次是写作年代，司马迁 《报任安书》说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汉人无异辞； 但《史记》屈原列传又系于 “(怀)王怒而疏屈平”之后。于是今人或认为作于见疏怀王时，或认为作于见放顷襄王时。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屈原实际是两次被放，《离骚》当作于初放于怀王之后，似较能弥合旧说； 同时要写出如此充实光辉的巨著，也确须兼有在政治生涯中经历了大的波折，和在精神与体魄上有相当的余裕这样两个条件。 《离骚》与屈原政治生涯、战国时代风云密切相关，故全诗有极现实的思想内容和生活内容。但由于历史和艺术的原因，诗中又运用了大量超现实的语言意象、创作手法，把历史与神话、真实与想象奇特地揉合为一。它是如此华藻要妙，波谲云诡； 如此惊采绝艳，炫惑眼目！ 以至读者只有紧紧把握住它的语义意象、历史内容及象征意蕴诸多层面构成的审美结构关系，方能深入诗的意境而做到心领神会，而心荡神驰。 《离骚》既是一篇政治抒情诗，又是一部伟大心灵的悲剧。它的篇章结构，有两分的，也有三分的。本文取后一种划分，即将长诗看作由“述怀”、“追求”、“幻灭”三大部分组成的三部曲式的悲剧。在这诗剧的舞台上，自始至终活跃着一个英雄主角，那是诗人伟大人格的化身，全诗除了女媭、灵氛、巫咸几个人物的对话，几乎全由这个主人公的活动与内心独白构成。 从篇首到“岂余心之可惩”，是全诗的第一部分。诗篇一开始就着意树立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即诗人自我形象。不平凡的生世、不平凡的生日、不平凡的命名，给这个形象涂抹上了重重的三笔灵光。高阳苗裔，从寻根意义上点明了其与楚国不可分割的联系；摄提岁星曾附着于帝舜重华 (《史记·天官书》:“岁星一日摄提，曰重华”) ，孟陬即正月的得名与日月交会有关 (《尔雅》郝疏) ，庚寅日乃楚先祖吴回“居火正，为祝融”的日子 (《史记·楚世家》) ，为楚俗所重。综此数义，则诗之主人公的诞生便擅天地之美，得人道之正，怀爱国之忱。所以他的名字也不同凡响。“正则” “灵均”不仅隐括了屈原 (名平) 本名，还寓有诗人一贯标榜，象征着他的政治理想 (即“美政”，这个观念是孔孟“仁政” “王政”与战国变法之风结合的产物，兼有民本思想与法治观念) 的“中正”、“法度”、“好修”等等涵义。主人公出台的庄重亮相，不仅与《离骚》的重大主题相称 (后来杜甫《北征》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的开篇庄严似之) ，而且有助于读者从开始就建立崇高纯正的悲剧意识，同时，也使后文那指点江山、叱咤风云式的展开有所因依。紧接着便是他自叙政治修养、远大抱负和坎坷遭遇，却并非以写实手法作平铺直述，而是用成套的象征手法作艺术概括。约而言之，《离骚》的象征序列为：社会现象多象以自然 (香草恶禽) ，政治关系多象以爱情(美人佚女) ，历史内容多象以神话 (天地神祗) ，而在抒情之际又常露诗人本相。如这一部分中，就用了搴览、采集、佩服、种植、扶持、怜惜香花芳草，忠实、耽忧灵修美人，对诗人生平遭际，政治上的努力与挫败，作了系列的象征，艺术的反映。这一大段的欣赏离不开知人论世。 盖战国之际，大一统已成为历史发展之趋势，列国中最有资格担当此大任者莫过于秦、楚，所谓“横则秦帝，纵则楚王” (刘向) 。具有德政(美政) 思想同时为爱国者的屈原，决不愿看到秦以刑政统一天下。正因为是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所以在以天下为己任的诗人笔下，才有如此使命感、紧迫感和危机感。诗中四言“恐”字，无非忧先天下之意。“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惟恐虚度年华，白首无成，遂朝于斯、夕于斯，深自勖励：“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不仅是一种情操与修养； 揆之史实，则有“博闻强记，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 (怀) 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史记》本传) 诗云：“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正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李白) ，充满自信，非徒作大言。他的政治憧憬是，致祗敬之君，尚任贤之政：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绳路” (后文则有“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得墨而不颇”) 。然而在实施中却遇到了巨大的几乎难以逾越的障碍。阻力来自怀王周围的野心家和政治上的亲秦派，这就是《史记》所载： 上官大夫与其同列而心害其能，因谗之，怀王怒而疏屈平； 《新序》所载：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患之，使张仪之楚，赂上官大夫靳尚、令尹 (？) 子兰、司马子椒、夫人郑袖，共谮屈原等史实所显露的，这里既有权力之争，又有路线之争。怀王的态度举足轻重，动关成败。诗人不禁意激言质，借古讽今，他大骂桀纣猖披、捷径窘步，矛头实指向上述党人媚秦偷安的幽昧险隘之路；他恳切地剖自道“岂余心之惮快兮，恐皇舆之败绩！ ”无异是对怀王的当头棒喝。但怀王并没有清醒，“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 伤灵修之数化”，怀王的一边倒，使屈原在政治上陷于绝对孤立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其革新图强的主张无从实现 (“謇朝谇而夕替”) 。所谓“灵修数化”对应着如下史的内容： 怀王十六年受骗于张仪，绝齐，复败于秦，外交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怀王悔，复派屈原入齐，张仪时至，怀王欲杀之，复信郑袖、靳尚之言释仪； 二十年与齐复交； 二十四年又绝齐合秦；二十六年齐韩魏共伐楚； 二十七年楚太子杀秦大夫，楚秦绝交，尔后连遭列国围攻，外交内政陷于困境。怀王之初成后改，出尔反尔，可见一斑。 屈原曾为三闾大夫，职掌教育贵族子弟 (三闾系楚宗室昭、屈、景三姓聚居之所) 。诗云滋兰九畹，树蕙百亩，畦种夷车，间杂衡芷，均以树木喻树人。他辛勤培植人材，以济时用 (“愿俟时乎吾将刈”)。但在遭到政治打击迫害之后，必有受累者，亦必有变节者，诗于“众芳”既伤萎绝，尤哀芜秽，当有所指。忠良遭殃，奸邪当道，贪婪竞进，求索无厌，恕已量人，兴心嫉妒，正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 。随俗则存，矢志则亡。诗人何尝未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无奈他独立不迁，禀性难移：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虽体解吾犹未悔兮，岂余心之可惩”，一篇之中，何啻三复斯言！ 对他来说，屈心抑志是窝囊的，清白死直倒反而痛快。他在政治上取法前修，踵武前王，却缺乏后盾与同道： “灵修”不察，“众女”见嫉，而“时俗”工巧，周容为度。苦恋着楚国，而不能见容于楚国 (“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这就是屈原的悲剧！ 爱与恨交织，忠与怨为仇，在诗人内心起了巨大冲突。从此，悔与未悔、远逝而终不行、寻求解脱而不得解脱，这些矛盾，将构成诗情的主旋律。“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他确乎产生过逃避与解脱的倾向，后来陶潜“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名句，就是由此出的。逃避意向之一，向内，向江湖 (兰皋椒丘) :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诗人想回到未仕前自我修养亦即独善的境地。若为“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下一注脚，便是宋人《爱莲说》的“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芳泽杂糅之际，于昭质未亏，全是孤芳自赏之意。但屈非陶，根本之点就在于他满腔热血，静穆不来。于是便有逃避意向之二，向外，向他方：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然而这“四荒”实在是个含胡之辞，模糊概念。诗人实在不忍心对自己说，那是一个什么别的国家 (比方说齐国) 。屈非孔孟(更非朝秦暮楚之士) ，根本之点就在于他是凝聚力甚强的楚文化哺育出来的爱国者。这决定了他所说的“四荒”，只能是一个超现实的乌托邦 (不是楚国，不是列国) ； 所谓 “往观”，也只能是其有所作为的人生观之主观的探求实现的方式。 至此，《离骚》主人公道完他那缠绵悱恻而又波澜起伏的开场白，终于正式登上他那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车马” (“回朕车”、“步余马”)，即将开始他那为千古瞩目的“长征”。 从 “女媭之婵媛兮”至 “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第二部分。这里诗人一变单纯的内心独白的写法，开始引入一些次要角色和情节性内容，首先是女媭及其忠告。女媭是一个亲爱者兼旁观者的形象，她以亲爱者特有的恺切，和旁观者特有的清醒，对苦恼的主人公作了一番开导。她以鲧的刚直杀身为不可取，要求他稍自贬抑以和光同尘，即《渔父》所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𫘪其糟而歠其酾？”并埋怨他太倔强而不听话。这段对话写来颇传“申申詈予”之神，它既是那样真恳，贴心； 又是那样龃龉，隔膜。纵有手足相关之情，终难同气同声。对于亲人的劝责，诗人只能以沉默相回避。他须得另觅知音，倾诉衷肠。于是有远济沅湘，南下苍梧，向他星命上的远祖，九疑山的大神即舜帝重华，敷袵陈辞。这一节大量征引历代兴亡盛衰的史实，并得出教训，再次直露诗人的政治身份与用世热情。前事不远，他连举五个反面教员 (启、羿、浇、桀、纣)与前王(汤、禹、文王)作了一番对照，指出“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提到历史上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者 (“不量凿以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引为同志，一发同情。悲怆激动之下，不禁洒雪了他那不曾轻弹的眼泪。然而，即使“重华不可一牾” (《怀沙》) ，通过这番陈辞也使诗人暂时求得了心理上的平衡 (“耿吾既得此中正”) ，他决心通过求索追寻自己的理想，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从此，诗人在浪漫想象的境界中，开始了他那“气往轹古”的三次飞行。 第一次飞行就从舜灵所在的苍梧出发：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其目的是要由昆仑神山之悬圃，登上天庭，谒见天帝 (一说求天宫之玉女) 。从苍梧到悬圃，是一整日的飞行，诗人想在此“灵琐”小憩，无奈日色已暮。他不禁吁请羲和弭节，欲留驻飞光。此时离目的尚遥，然而诗人却表达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矢志不渝追求真理的信念。以下四句从饮马咸池，总辔扶桑，到西折若木，拂拭落日，又暗示了一日的飞程。(按，关于《离骚》飞行的时日，向有不同理解，此取一说。) 此时诗人打算昼夜兼程、朝夕相争，于是吁请月御、风伯等为其作好夜间遨游的准备，但雷师作梗，几误公事。(这里显然有地上的影子。) 诗人排除了这一障碍，令凤鸟飞腾，夜以继日，终于在云霞出海之清晨，到达了帝居天门 (阊阖) :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在天国的门前，由于帝阍阻挠，使他吃了闭门羹。(这里显然又有地上的影子。) 郭沫若说： “在当时，天 (上帝) 的权威，本来是发生了动摇的，北方的诗人也早有 ‘视天梦梦’ 的话，但难得屈原把这种怀疑思想幽默地形象化了。”诗人结兰延伫，直到黄昏 (“时暖暖其将罢兮”) ，白白浪费了一天的光阴。第一次飞行的失败，使诗情从幻想回到现实的感喟：“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第二次飞行仍严格地以朝夕字样为标识：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高丘，郭译为天国。闻一多则认为系指楚地高唐之丘，在巫山旁。高唐神女乃楚民族远祖的化身。高丘无女即指高唐无神女，其寓意为楚国当局不得其人。刘向《九叹·逢纷》 “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正是“反顾流涕”二句的注脚。弄清这一点，则第二次飞行“求女”的寓意可知。“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下女”指下界美女，相对于天神而言。其一是宓妃，这个寓言式人物，性行暖昧乖戾，据说与羿通淫 (“穷石”为羿居)，美而无礼，并非理想的对象。“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济白水后，为了解宓妃，似乎又有一日之迁延。其中包含求其所处，托媒蹇修等活动内容。宓妃令人失望，诗人却并不气馁，他仍周游天宇，相观四极，访求不懈。先后属意于有娀之简狄，有虞之二姚，然而不是因为小人之飞短流长，便是因为理弱媒拙、导言不固，而没有下文。诗人“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不免产生一种失落与无聊之感。再一次从幻想回到现实感喟：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 这一部分的两次飞行，造境虽幻，结语却极现实。诗人在幻境中言路不通、障碍横生、六面碰壁的情形，实际上是他“以道诱掖楚之君臣卒不能悟” (张惠言) 的现实，在梦里的投影。言在“闺中邃远”，而意归“哲王不寤”，正是“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阅读此等文字，是需要“梦的解析”的方法的。 从“索藑茅以筳篿兮”至篇末，是诗的第三部分。两度的失败或落空，使诗人产生绝大迷惘，在继续探求出路，作新的飞行前，他需要求助于卜巫，他期待预言家的指示。在想象中，先后请教于灵氛和巫咸。灵氛占得的卜辞看来是很有希望(“吉占”): 九州博大，两美必合。他的解释更为明确：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前途是有的，但不在政治上一团糟的楚国(“故宇”) ；芳草在天涯招手，应当速决去就。灵氛这一形象产生有其历史背景： 盖先秦志士，多有不择国而仕的倾向，屈原同时的孟子、荀子均其显例，屈原从事过外交活动，在国际有一定影响。当他在楚国遭受政治迫害，理想破灭之际，生出去留的一闪念(即(《抽思》所谓“愿摇起而横奔”)是很难免的。但当灵氛点明此意时，他却反而犹豫狐疑了。他须再请高明，裁定主意。巫咸夕降，便是诗人内心矛盾冲突的形象化产物。从百神备降，九疑并迎的排场看，巫咸自然是更有权威。巫咸所告的“吉故”，与灵氛“吉占”几乎不谋而合，而且更具体而有说服力。他列举了古史上五对君臣遇合的著例(汤与伊尹，禹与皋陶，武丁与傅说，文王与吕望，齐桓与宁戚) ，论证了两美必合，不必恋旧。劝他趁年岁未晏，不但要走，而且要快；否则鹈鴂先鸣，时乎不再。灵氛巫咸的诛心之言，勾起诗人的悲痛，不禁对楚国现实重加思量，对结党营私、祸国殃民者 (“党人” 、“椒兰”) ，变节从俗、偷合取容者 (“茅” 、“萧艾”) 痛加斥责，并且毫不掩饰地肯定赞美自我。这些“责数怀王，怨恶椒兰”、“露才扬己”的诗句，曾令后儒莫名惊惋，却恰恰最能体现《离骚》富于批判锋芒的“哀怨”特色。楚国现实既然如此不堪闻问，“又何可以淹留？ ”诗人即将开始他最后的遨游。 如果说上部分曾有的两次飞行，均受阻于外力，终至失败的话； 那末这第三次经预言家肯定为吉祥的飞行，则由于内因，最后半途而废，未能实行。但这次朝发天津、夕至西极的行程是修远多艰的，付出的努力极大，场面也空前热烈： 车马喧阗、凤凰承旗、蛟龙梁津、玉轪并驰、载歌载舞。这次行程的方向是西方。这一定向不是偶然的，有两种说法值得参考。一说认为中华民族出自西北高原，故远古神话传说集中在昆仑为中心的西方和西北。而楚国是保存远古文化最完全的国家，以昆仑西海为其发祥地，故《离骚》最后的西行，潜在有寻根的情愫。一说则认为当时列国，政治昏乱无异荆楚，唯秦奋发图强，收纳列国之士，士欲在政治上有所建树舍此莫归，故此次飞行所过山川，悉表西路。(李光地《离骚经注》) 而这一价值取向，对屈原来说又是最违心的，最多只能是潜意识中的一闪念，是其内心深刻矛盾的梦的显现。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其西行左转，胜境在即的时候，他自己忽又恋眷旧乡，改变主意，对先时取向作了坚决否定。这出乎意外，又合其初衷。“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这样，对诗人来说离开楚国寻求发展的任何意向都是“此路不通”，而在楚国又没有“足以为美政”的可能，于是在全诗的尾声中，他宣告了理想彻底的幻灭并准备用生命去殉自己的理想。“悲剧将有价值的撕毁给人看” (鲁迅) ，《离骚》正是如此。 《离骚》有如一部大型交响乐，它的情感内容丰富、复杂、矛盾而又统一，其中最突出的情调是深切的乡土之爱，及植根其上的爱国主义激情。诗人被楚国 (楚王) 遗弃，然而“落红不是无情物”，他本人却无法离弃他的故土。所以有人认为抒情主人公人格结构的核心就是对祖国的苦恋。这在士无祖国的战国时代，是一个奇特的例子，而对后世的民族志士则成为一个楷模。他的出现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是楚国历史文化传统的产物，只需提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那一口号显示的楚民族的向心力，便可略知那一文化传统具有何等强大的凝聚作用。当然，仅仅看到《离骚》中的爱国主义激情，还是不够的，还须看到主人公的爱国主义情感与一种伟大的政治理想是统于一的。他的誓死不仅是殉国，也是殉情(即殉自己的理想) 。诚如郭老指出的： 屈原也是主张大一统的人，他所怀抱的是儒家思想的大一统，想以德政让楚国完成统一，而反对秦国以刑政征服天下。所以他眷爱楚国又不纯因它是父母之邦，更不因自己是楚国的公族而迷恋着“旧时代的魂”。(《屈原研究》) 故 《离骚》中最后毁灭的不仅是一个爱国者的屈原，同时也是一个理想家的屈原。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李白) 《离骚》 流芳千古，引起世世代代读者的激情和共鸣，其奥妙又并不在诗中反映的历史内容，而在于作品深层结构中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象征意蕴。它的审美教育作用远大于认识功能。诗中诚然隐括了诗人的生平遭际，然而主要表现的是他的心路历程，在诗中并未出现人们称为 “史实”的东西 (古史传说除外) ，更常见的作法是： 诗人将自己特有的政治哀痛，与宇宙人生、社会历史中恒有的悲剧性现象的普遍感喟结合在一起，从情感上超越一己而勾通了上下古今 (所谓 “气往轹古，辞来切今”) 。有人认为可以把《离骚》看成是历史性悲剧人物的人性、人情的一次比较全面、综合的再现，是很中肯的。单就这个方面的象征意蕴而言，便有不可穷尽性。诗中主人公那独立不迁、举世无朋的伟大孤独者 (《远游》所谓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形象，就在后代不少高蹈者、先驱者如阮籍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以及鲁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徬徨”) 的心中激起过同情。(有人说“望崦嵫而勿迫， 恐鹈之先鸣”的集句联颇能概括鲁迅精神，此二语俱出 《离骚》。) 在历史长河中任何时代那些坚持真理，不容当世的少数派； 忠而见疑，婞直杀身的殉道者； 以及为数甚多的不合时宜，生不逢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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