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卒

张循王之兄保，尝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钱十万缗，卒五千付兄，要使钱与人流转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 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轻相援引也。”王尝春日游后圃，见一老卒卧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声喏对曰：“无事可做，只得慵眠。”王曰：“汝会做甚事？”对曰：“诸有薄晓，如回易之类。亦粗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万缗付汝何如？”对曰：“不足为也。”王曰：“付汝五万。”对曰：“亦不足为也。”王曰：“汝需几何？”对曰：“不能百万， 亦五十万乃可耳。”王壮之，予五十万，恣其所为。其人乃造巨舰，极其华丽，市美女，能歌舞音乐者百余人，广收绫锦奇玩，珍羞佳果，及黄白之器。募紫衣吏，轩昂闲雅，若书司客将者十数辈，卒徒百人。乐饮逾月，忽飘然浮海去，逾岁而归，珠犀香药之外，且得骏马，获利数十倍。时诸将皆缺马，唯循王得此马，军容独壮。大喜，问其何以致此，曰：“到海外诸国，称大宋回易使，谒戎王，馈以绫锦奇玩，为招其贵近，珍羞毕陈，女乐迭奏，其君臣大悦，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犀珠香药，易绫锦等物，馈遗甚厚，是以获利如此。”王咨嗟褒赏，赐予优厚，问：“能再往乎？”对曰：“此戏也，再往则败矣，愿仍为退卒老园中。”呜呼！观循王之兄，与浮海之卒，其智愚相去奚翅三十里哉！彼卒者，颓然甘寝苔阶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园转恢奇，乃如此，则等而上之，若伊、吕、管、葛者，世亦岂尽无也哉。特莫能识其人，无由试其蕴耳。以一敝衣老卒，循王慨然捐五十万缗畀之，不问其出入。此其意度之恢弘，固亦足以使之从容展布，以尽其能矣。勾践以四封之内外，付种、蠡，汉高皇捐黄金四十万斤于陈平，由此其推也。盖不知其人而轻任之，与知其人而不能专任，皆不足以有功。观其一往之后，辞不复再，又几于知进退存亡者，异哉！
本文选自《鹤林玉露》。《鹤林玉露》是罗大经被弹劾罢官后，直到去世前完成的一部笔记。罗大经取杜甫晚年一首题为《赠虞十五司马》中的“爽气金天豁，清谈玉露繁”诗句之意而为书名。《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指出：“其体例在诗话、语录、小说之间。”《鹤林玉露》与同时代的笔记相比，其特点在于它以议论为主，而不是偏重记述或考证。《鹤林玉露》现存版本较多，但基本可以分为两个流传系统，一为十八卷本，分为甲乙丙三编；一为十六卷本，不分编。十八卷本流行于日本，十六卷本流传于中国。十八卷本较为接近罗大经书的原貌，而十六卷本当是十八卷本散乱之后的重编。十八卷本较之十六卷本多出四十余条。
本文从文体上分为记叙、议论两部分，比较典型地代表了全书的风格。小说叙述张循王拒绝了兄长要求重用的请求，而启用一个不知名的老卒，付与重金，“恣其所为”,老卒“飘然浮海”,果然“获利数十倍”。由此引起了作者的议论，提出识别人才，使用人才的重要性。
文章重点写了两个人物。张循王是作者理想中的“伯乐”。他有两点很可贵，一是唯才是用，而不任人唯亲；二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张循王的兄长去求情，张循王态度明朗，有能力就使用。无意中聊天，张循王感觉老卒出口不凡，是个人才。在与老卒细致的谈话、考验中，张循王认为老卒很有气魄，“壮之”,慨然给以五十万重金，对老卒表示了充分的信任。钱任其使用，不加过问。选拔人才难，信任人才更难。尤其老卒造华丽的巨舰，“市美女”,广收奇玩珍羞。“乐饮逾月”,张循王泰然处之。若无超凡的魄力是难以做到的。
老卒有能力、有气魄、有远见。面对高官厚位的张循王，他对答如流， 自做“毛遂”,既无谦虚，也不夸张。对于贸易，他烂熟于心，使钱“流转不息”的最好方法是要走向国外，这需要冒风险，在贸易的过程中，他又表现了相当的智慧和诙谐。他以五十万金置办宝物珍羞，可算是成竹在胸。若无十分把握，他绝不会“乐饮逾月”,到了海外，他自称“大宋回易使”。至此，才看出他招募十多个“轩昂闲雅”的“紫衣吏”的用场。他装扮得如此逼真，加上交往时的慷慨豪爽，致使“戎王”及其大臣“大悦”,“且为治舟载马”,“馈遗甚厚”。聪明才智使老卒“获利数十倍”。老卒确是“千里马”。但老卒不图高官厚禄，一旦成功，便“仍为退卒老园中”。粗看似愚，细品，老卒可谓谙稔历史。
小说主要讲张循王启用老卒的故事，却先一笔宕开，用张循王之兄衬托出老卒的智慧，进而联想到“伊尹、吕尚、管仲、诸葛亮”等大智之人“世亦岂尽无也哉！”以张循王恢弘的意度来渲染他的任人不疑，又转到勾践对文种、范蠡的重用和刘邦对陈平的信任。文章最后水到渠成，指出了在使用人才上的两种通病：“不知其人而轻任之，与知其人而不能专任”。这是全篇文章的点睛之笔。
这篇小说不仅是文学作品，而且具有历史价值。文章在客观上记录了老卒率数十人，乘巨舰远航，耗资五十万，号称“大宋回易使”,进行海外贸易，而且“获利数十倍”的轶闻，这对研究宋代经济发展与海外贸易提供了宝贵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