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罪与罚 [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 |
释义 | 罪与罚 [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提要】 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很贫穷,生活境遇也很恶劣。他远在异地的母亲和妹妹为了他的前程所作的巨大牺牲更是令他揪心。面对着外部世界的重重罪恶,眼看着金钱和权势嘲弄着穷人的尊严,拉斯科尔尼科夫再也无法忍受。他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同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杀死”了自己。此时,索尼娅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和温暖的源泉。最终,他去自首了。在一次次的心灵挣扎之后,拉斯科尔尼科夫放弃了原有的思想,转而抱着索尼娅的信仰开始新的生活——信仰上帝,从宗教中得到人生的解脱。 【作品选录】 第一章 七 像上次一样,门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又是两道犀利、多疑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时慌张,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他担心老太婆因为只有他们两人而心生畏惧,也不指望自己的表情会使她疑虑顿消,于是一把抓住房门,向自己这边猛拉,以免老太婆心有所忌再把门关上。看到这种情形,老太婆没有把门朝自己身边拉回去,然而也不曾松开所抓着的门锁把手,因此他几乎把她连门一起拉到楼梯上。他见她横着拦在门口,不让自己进去,便径直冲她走去。她惊吓地往旁闪开,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似乎说不出来,只是直瞪双眼望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试图尽量把话说得自然随便些,但声音太不尽如人意了,变得磕磕巴巴,而且不断打战,“我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哦,最好我们到这里来……到光亮的地方……”他把她抛在一旁,不等邀请便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紧随他跑了进去,舌头终于灵活起来: “上帝啊!您到底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不,带来了抵押品,前几天说好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本想看看抵押品,却又立刻睁大双眼直盯盯地逼视着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凶相毕露、疑心重重地看着他。这样过了分把钟,他甚至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嘲讽的神情,似乎她已经洞察一切。他感到张皇失措,几乎恐惧起来,假如她再这样盯着他半分钟,而且一言不发,他就会恐惧地从她这里逃掉。 “呃,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也凶巴巴地说,“有兴趣,就拿去,没兴趣,我就去找别人,我没有时间。” 他并不想说这些话,然而这些话却突然自己脱口蹦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客人那不容置疑的口气显然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先生,这样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她瞄着抵押品,问道。 “银烟盒,我上次就已说过的。” 她伸出一只手来。 “啊,您的脸色为啥这样白?瞧,两只手也在发抖!您刚洗过澡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脸色哪能不白……要是没有东西吃。”他补充了一句,勉勉强强才把话说完。他又觉得浑身无力了。不过他的回答倒也近乎情理,老太婆接过抵押品。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道,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拉斯科尔尼科夫。 “一个玩意儿……烟盒……银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不大像银的……咦,还捆着呢。” 她力求解开绳子,转身面向窗户的光亮之处(尽管天气闷热,她家里的所有窗户却全都关得严严实实),有几秒钟她完全把他抛在一边,背对着他站着。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到外面来,而是用右手在大衣里握住它。他的双手虚软得可怕,他自己觉得,一瞬间又一瞬间,手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他极怕手儿稍松,斧头就会掉落地上……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 “嗐,他这是捆的什么玩意儿!”老太婆气恼地叫了起来,朝他这边挪了一挪。 连一刹那都不能再错过了。他彻底拿出斧头,双手举起往下一挥,几乎下意识地、几乎毫不费劲地、几乎机械性地用斧背砸向她的头部。这时,他似乎全无力气,但他的斧头刚一落下,就立即力透全身。 像往常一样,老太婆没戴头巾。她那稀稀疏疏、夹杂着斑斑白发的浅色头发,照例厚厚地抹了一层发油,编成一根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用一把残损的角质梳子盘起,翘在后脑勺上。斧头正好落在头心,这是因为她个子矮小。她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十分微弱,突然全身瘫软,倒在地板上,但是她还能举起双手护向头部。她的一只手还紧抓着“抵押品”。这时他竭尽全力猛砸两下,用的都是斧背,并且砸的都是头心。鲜血就像从一只翻倒的杯子里的水哗哗地飞涌而出,身子仰天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开,让她躺下,接着立即弯腰去看她的脸。她已经一命呜呼。眼珠鼓凸,好似要蹦出来一样,而前额和整个脸面因为抽搐变得皱纹深陷,极其难看。 他把斧头放在死尸旁边的地板上,立即伸手去摸她的衣袋,尽力避免飞涌的鲜血沾到身上——他摸的是右口袋,上次她就是从这个口袋掏出了钥匙。他的头脑已经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天旋地转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但双手仍然瑟瑟发抖。他后来还记得,当时他甚至十分细致入微、小心翼翼,竭力不让任何东西沾上血迹……他眨眼间就掏出了钥匙,和上次一样,所有的钥匙都串成一串,挂在一个小钢圈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面墙上有一个供着神像的大神龛。靠另一面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十分整洁,放着一床被面用零碎绸子拼成的棉被。靠第三面墙摆着一个五屉柜。怪事一桩: 他刚把钥匙插进五屉柜的锁孔里,刚听到钥匙咔嗒响了一声,就似乎感到全身痉挛。他突然又想抛开一切,抽身离去。但这只是一转瞬的念头,要离开已经晚了。当另一个令人忧虑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时,他甚至嘲笑起自己来。他突然觉得,老太婆兴许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扔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跟前,抓起斧头,又一次挥向老太婆,但中途停住了。毋庸置疑,她已经死了。他又俯身近前仔细查看,他明白无误地看到,头盖骨已被砸碎,甚至稍稍歪向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又迅疾缩手,即使不摸也昭然可见。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看见,她脖子上有一条细带子,他拉了一拉,但细带子拴得很牢,并未拉脱,而且浸透了鲜血。他试着从她怀里拉出它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挡着,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试图挥动斧头,就在尸体上由上而下地把带子砍断,但他又不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双手和斧头都血糊糊的,忙乱了大约两分钟,才没让斧头碰到尸体,割断了那条细带子,并把它取了出来。他没估计错——这是一个钱袋。细带子上系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一个是铜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珐琅圣像,同这些东西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油迹斑斑的麂皮小钱袋,钱袋上面还套着一个小钢圈和一个小圆环。钱袋塞得胀鼓鼓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来不及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则扔到老太婆的胸上,这一次他还拿了斧头,然后转身跑回卧室。 他心急如焚,抓起钥匙又忙碌起来。但不知怎的,总是没有成效,钥匙插不进锁孔。这并非由于他的手剧烈抖颤,而是因为他老是搞错,例如,他明明看出那把钥匙不对,不配套,但还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并恍然大悟,和其他几片小钥匙串在一起的这把带锯齿的大钥匙,必定不是开五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某只什么小箱子的,而在这只小箱子里,可能藏着所有的财宝。他抛开五屉柜,迅速钻到床底下,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把箱子藏在床底下。不出所料,床底下摆着一只颇为不小的箱子,长达一俄尺多,拱形的箱盖,上面蒙着一层红色的山羊皮,钉着一些小钢钉。带锯齿的钥匙刚好配套,箱子应声打开。最上面盖着一条白床单,床单下面是一件用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罩着的兔皮小袄,兔皮小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衣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继续往下似乎尽是些破衣烂衫了。他首先用那块红色的法国图尔绸擦拭干净自己那双血糊糊的手。“红色的,血在红色的东西上是难显痕迹的,”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但他又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不是疯了吧?”他吃惊地想。 不过,他刚一翻动这堆破衣烂衫,皮袄底下就突然滑出一只金表。他赶忙一层层翻遍这堆东西。果真,在这堆破衣烂衫里夹杂着不少金器——大概,都是抵押品,待赎的和不会来赎的——金镯子、金项链、金耳环、金佩针,等等。有的装在小盒子里,有的索性用报纸包着,但包得整整齐齐、细致谨慎,而且包了两层报纸,四面还用小带子捆着。他争分夺秒,赶紧把这些东西塞进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未打开那些纸包和盒子看看,但他还是来不及拿很多…… 突然他仿佛听到躺着老太婆尸体的房间有人在走动。他停止动作,像死人那样默无声息。然而,万籁俱寂,看来,这是他的幻觉。但突然他又分分明明地听见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口。然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足足有一两分钟。他蹲在箱子旁等着,屏息静气,但他忽然霍地跃身而起,抓起斧头,奔出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子中央,双手抱着一个大包袱,呆若木鸡地望着被打死的姐姐,脸色煞白一如麻布,仿佛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见到飞奔出来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她就像一片树叶那样轻轻哆嗦着颤抖起来,整个脸孔都抽搐起来了。她稍稍举起一只手,张大了嘴,但还是叫不出声来,于是慢慢地后退着从他跟前远挪到角落里,两眼一眨也不眨、直瞪瞪地盯着他,但仍然没有叫喊,仿佛连叫喊的气息都不足了。他拿着斧头向她扑将过去。她的嘴唇痛苦地抽搐歪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惊吓住的幼儿,呆呆地看着吓坏他们的东西,想要叫喊出声一样。这个不幸的莉扎薇塔太过老实了,她以前已被打得永远胆小如鼠,因而甚至不曾抬起手来挡护一下自己的脸,虽然此时此刻,这是一个最必不可少、自然本能的动作,因为斧头高高举起,正照准她的脸。她只是微微抬起那只空着的左手,但远远没有达到脸部,慢慢地朝前向他伸去,似乎想要推开他。斧刃恰好劈在头顶,前额的上半部,几乎直到天灵盖,顿时被劈成两半。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拉斯科尔尼科夫彻底失魂落魄了,他抓起她的包袱,又扔掉它,然后跑向前室。 他越来越感到恐惧,特别是在第二次根本出乎意料的杀人之后。他只想尽快地逃离此处。假如在那时他能更加准确地观察和判断;假如他只要还能弄清自己处境的重重困难,想到自己的所有悲观绝望、所有丑陋行径、所有荒谬言论,同时明白,在此情况下,要想从这里逃回到家里,他还得面临多少障碍,也许还得学会并实施种种残暴行为,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会抛下一切,立即前去自首,这甚至并非由于为自己忧虑,而仅仅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恐万状和厌恶透顶。厌恶的情绪特别突出地腾腾升起,而且每一分钟都在不断扩展。现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再去箱子跟前,甚至再走进那套房间。 然而,他渐渐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甚至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有时他仿佛迷迷糊糊,或者更准确地说,忘掉了重大事情却紧紧抓住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当他打量了一下厨房,发现长凳上有一只盛着半桶水的水桶时,他醒悟到应该把自己的双手和斧头洗干净。他的双手血迹斑斑,黏黏糊糊。他把斧刃直接泡在水里,抓起装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水桶里洗起手来。手洗干净后,他拿出斧头,洗净了铁上的污血,接着又花了长达将近三分钟的时间,清洗被血染污的木柄,甚至尝试用肥皂洗净上面的血痕。然后,用晾在厨房里绳子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擦干,又走到窗前把斧头用心地久久检查了一遍。血痕完全洗净了,但斧柄还温湿的。他把斧头仔细地挂在大衣里的环扣上。然后,在昏暗的厨房最大限度的光亮处把大衣、裤子和靴子检查了一遍。表面上初初一看,似乎没有什么漏洞,只是靴子上有几处血迹。他浸湿一块抹布,把靴子擦得干干净净。不过,他清楚,自己检查得比较潦草,也许,还有某些扎眼的东西,而他自己却疏漏了。他凝思地站在房子的中间。一个折磨人的阴郁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倏然升起——这个念头就是,他疯了,并且在此时此刻既不能理性判断,也无法保护自己,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刚才所做的事情……“我的上帝!该溜了,该溜了!”他嘀咕着,冲向前室。但在这里等待他的是极度的害怕,当然,这样的害怕他还从未经历过一次。 他站住一看,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门,外面那道门,从前室通向楼梯的那道门,他方才拉铃后进来的那道门,竟然开着,甚至开了整整一只手掌那么宽: 既未上锁,也不曾扣上门钩,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自始至终,一直如此!老太婆随他进屋后没有锁门,也许,是出于谨慎。然而,上帝啊!要知道他后来可是看见了莉扎薇塔呀!他怎么能,怎么能不想到,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进来!她总不能穿墙而入吧。 他扑向门口,扣上了门钩。 “可是不对呀,又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摘下门钩,开开门,细听楼梯上的动静。 他凝神听了很久。下面很远的某处,大约是大门口,有两个声音在大喊尖叫,争争吵吵,骂骂咧咧。“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叫喊声遽然停息,顿时万籁俱寂,人都一哄而散了。他刚要离去,但是突然下面那层楼一扇通往楼梯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不知哼着什么曲调,走下楼去。“他们怎么老是这样吵吵闹闹!”——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电光一闪。他只得关上门等着。终于一切都沉寂下来,不见一个人影!他已迈步踏上楼梯,突然又传来了某个人的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自很远的地方,还在楼梯的入口底层,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他刚一听到脚步声,不知为何就顿生疑虑,它定然是上这里,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莫非是声音特别,韵味独特吗?脚步声沉重,稳健,不慌不忙。是的,他已经登上了二楼,是的,他还在继续上楼,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来人粗重的喘息声也已声声在耳。是的,已经到了三楼……奔这里来了!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全身僵硬,仿佛做梦,梦见有人紧迫在后,逼近身来,要杀死他,而自己却好像在原地生了根,连双手都无法动弹。 最后,当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才猝然一惊,总算及时迅速、机敏地从过道溜回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悄悄、毫无声响地扣入铁环。本能帮了他。做完这一切后,他立即屏息敛气,径直躲在门后。那位不速之客也已来到了门外。他们现在面对面站着,就像方才他和老太婆一样,当时门一里一外分开了他们,而他在外面留神细听。 客人沉重地不住喘气。“看来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尔尼科夫紧握着斧头想道。真的,这一切仿佛在梦中。客人抓住门铃,用力猛地一拉。 门铃的白铁皮声一响,他似乎突然感觉到,房间里有人在动。他甚至认认真真地凝神细听了几秒钟。陌生人又丁零地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一忽儿,突然急不可待地全力以赴,猛拉门的把手。拉斯科尔尼科夫提心吊胆地望着在铁环里跳动不已的门钩,满怀隐隐的恐惧等待着,门钩眼看就要跳出来了。这实在是大有可能: 如此用劲猛拉。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但那人定会发觉。他的脑袋似乎又开始天旋地转。“我就要晕倒了!”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刚一闪现,但陌生人开口说话了,他倏然警醒。 “她们到底在屋里干什么,是呼呼大睡呢,还是让人给掐死了?该——该——该死的!”他瓮声瓮气地咆哮着,声音就像从桶里传出,“喂,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妖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开门哪!嗯,该死的,莫非她们都睡着了?” 他怒不可遏,又使尽全力,一口气拉了十次门铃。显而易见,这是个爱耍权威而又与这一家关系密切的人。 就在这时,突然从不远的楼梯那里传来匆促的碎步声。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起初并未听清。 “难道没一个人在家?”新来的人声音洪亮、高高兴兴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大声说,那人还在一个劲儿地拉门,“您好,科赫!” “根据说话的声音来看,是个十分年轻的人。”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想道。 “鬼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锁都差点让我给弄断了,”科赫回答道,“请问,您又是怎样认识我的?” “哦,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冈布里努斯’酒馆,我接连赢过您三盘台球。”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真奇怪。愚蠢透顶,不过,也糟糕透顶。老太婆会上哪里去呢?我有事来着。” “我也有事啊,老兄!” “嗐,那怎么办呢?看来,回去算了。嗐——嗐!我原想到这里换点钱呢!”年轻人高声说道。 “当然,只好回去,可她干吗约我来呢?老妖婆,这是她自己跟我约定的时间呀。我可是绕了个大弯来的。我真不明白,她能跑到哪个见鬼的地方去呢?老妖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坐在家里,病歪歪的,腿又老痛,而现在却突然闲逛去了!” “不去问问看门人吗?” “问啥呢?” “问她到哪里去了,啥时回来?” “哼……问个……鬼……要知道,她是哪里都不去的呀……”他又拉了一下门锁的把手。“真见鬼,没法子,走吧!” “且慢!”年轻人突然叫了一声,“您看,您注意到吗,拉门的时候,门在晃动?” “那又怎样呢?” “这就意味着,门没上锁,而是扣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您听到门钩咔啦咔啦地响吗?” “那又怎样呢?” “您怎么还不明白呢?这就意味着,她们两人中总有一个在家。如果两人都出去了,必定从外面用钥匙锁门,而不是从里面用门钩扣上。可是现在——您听到门钩咔啦咔啦在响吗?而家里一定得有人,才能用门钩从里面把门扣上,您明白吗?因此,她们定然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哇!真是这么回事!”科赫惊奇地高叫起来,“那她们在里面干啥呢?”他又开始疯狂地拉起门来。 “且慢!”那个年轻人又叫了起来,“别拉了!这里有点不太对劲……您尽管又拉铃又拉门——她们却总是不开门。这就意味着,要么她们俩都已昏迷不醒,要么……” “什么?” “这样好了,我们去找看门人,让他亲自来叫醒她们。” “有道理!”两人迈步向楼下走去。 “且慢!您就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跑下去找看门人。” “干吗要留下?” “这并不要紧吧?” “好吧……” “要知道,我正准备当法院侦查员呢!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这里有点不太对劲!”年轻人兴奋地大声叫嚷着,朝楼下飞跑。 科赫留在原地,又一次轻轻地拉了一下门铃,门铃丁零地响了一声,随即他轻轻地,似乎在一边沉思,一边细看,开始转动门把手,拉一下,又放开,以便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上的。然后他气喘吁吁地俯身朝锁眼里张望,然而钥匙从里面插在锁眼内,因此什么也无法看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门后,手里紧握着斧头。他似乎头脑发昏。他甚至准备,假如他们进来,就跟他们拼杀一场。当他们敲门和商议时,他多次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一下子结束这一切,从门里对他们大吼一声。有时他想与他们对骂,逗弄他们,直到门被打开。“快些儿吧!”他的头脑里闪现出这么一个想法。 “但是他,真见鬼……” 时间飞逝,一分钟,又一分钟——谁也没来。科赫开始来回走动。 “真是活见鬼!……”他突然大叫一声,烦躁不安地抛下自己的岗位,也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楼梯上传来咚咚的靴子声。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了。 “上帝啊,究竟怎么办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摘下门钩,把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听不到任何声音,忽然,他毅然决然走出屋子,随手尽可能地把门关严,然后向楼下走去。 他刚下完三道楼梯,就突然听到下面人声鼎沸——往哪里躲呢!毫无藏身之处。他本已往回跑,想重回屋里。 “嘿,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叫喊着从下面的某套房间里冲出来,这人并非沿着楼梯往下跑,而像是从楼梯上往下滚,同时还放开嗓门大喊大叫: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活——见——鬼!” 叫喊声最后变成了尖叫,余音传来时已经在院子里了,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人叽里呱啦、吵吵嚷嚷地上楼来了。总共有三四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洪亮的声音。“是他们!” 在彻底绝望中,他径直迎面向他们走去,听天由命吧!他们拦住的话,一切都完了,他们放过的话,一切也完了——他们记得他。他们已经快要劈面相逢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一道楼梯了——但他突然获救了!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右边有一套房门大敞的空房子,这就是二楼工人正在刷油漆的那套房间,而现在,仿佛天从人愿,工人们都离去了。刚才大喊大叫跑下楼去的可能就是他们。地板刚刚刷过油漆,房子中间放着一只小桶和一只小罐,罐里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眨眼间他一溜便钻进敞开的门里,躲到墙后,时间恰好——他们已经踏上楼梯平台了。随即他们转身向上,经过门口,走向四楼,同时还大声谈论着。他稍等片刻,便轻手轻脚地走出门来,向楼下跑去。 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大门口也不见人影。他火速穿过门洞,转身左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顶顶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进入屋内,当他们发现房门没扣准会惊诧莫名,因为刚才房门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察看尸体了,过不多久,他们就会想到,会全然明白,凶手刚刚就在这里,他成功地藏在某处,从他们身边溜走,跑掉了;也许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就躲在那套空房间里。虽然离第一个转弯处只有百把步远,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得太快。“我是否溜入哪个门洞,在哪个陌生的楼梯上稍等一会呢?不,那才真要命呢!是否把斧头扔到某个地方呢?是否叫辆马车呢?真要命!真要命!” 终于前面就是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折入胡同,这会儿他已经有了一半获救的希望,对此,他心中有数。在这里他会很少受到怀疑,何况这里人潮涌动,他会像一粒沙子被人潮所吞没。然而他经受的这一切痛苦已经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他仅能勉强举步。他汗如雨下,整个脖子都汗涔涔的。“瞧,喝得大醉!”——当他走到运河边时,有人冲他嚷嚷。 他现在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是糟糕。不过,他还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时,倏然一惊,这里人少,比较引人注目,因此打算转身回到胡同里去。尽管他走路跌跌撞撞,但还是绕了个弯,从截然相反的方向回到家里。 他神志不清地走入自己那幢公寓的大门,至少是上了楼梯后,他才想起那把斧头来。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摆在面前: 把斧头送回原处,并且尽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然,进行思考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也许根本不把斧头送归原处,而把它扔到别人的院子里,即使以后去扔,也比送回原处好得多。 然而一切都一帆风顺。看门人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并未上锁,因而看门人八成是在家。但他已经彻底晕头晕脑了,所以径直走向看门人的屋子,推开房门。假如看门人问他:“有啥事吗?”——他兴许会直截了当地把斧头交给他。但是看门人又不在家,于是他得以尽快把斧头照原处放回长凳下,甚至照旧用一块劈柴遮住它。随后他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影。女房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就跟往常一样和衣倒在沙发上。他睡不着,但脑子里昏天黑地。假如当时有谁走进他的房间,他定会立刻纵身跳起,大喊大叫。思想的各种断章残片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尽管他竭尽全力,却无法捕获其中的任何一个,也无法把思想集中到任何一点上…… (朱宪生、曾思艺译) 【赏析】 《罪与罚》是因外部的罪恶而起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至死都在咒骂这个“该死的生活”。卡捷琳娜和马尔梅拉多夫的死,撕碎了人们的心,撕碎了希望,还有这个世界。现实世界的残酷感沉重地从人的灵魂之上碾了过去。拉斯科尔尼科夫眼睁睁地看着金钱和权势正嘲讽着他们的尊严。在这种境遇下,自我价值是全然得不到舒展的,“你不跨过去是不幸,然而跨了过去,就将更是不幸”。 怎么办?拉斯科尔尼科夫不愿沉默,不愿就此麻木地生活下去。面对外部的罪恶,拉斯科尔尼科夫力图尝试: 人能否通过自己的理性和智慧来解决现实世界中的恶?与其让这个世界以罪恶的方式赢,不如自己以罪恶的方式让它输。世界的意义需要人自己寻求到的信念来确立。拉斯科尔尼科夫需要信念,这种强烈的需要促使他以杀人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强行索取意义,从麻木中跨出,却迈向了疯狂。他跨了过去——为了一种信念,为了维护某种生存信念的价值。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死老太婆的时候依据的正是这个信念——“‘不平凡的’人有权……越过其他障碍,而且这仅仅是在为了让他的思想(有时也许是可以拯救全人类的思想)得以实现”,更何况,“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 如此价值原则是拉斯科尔尼科夫从历史事实中理性地归纳出来的。人类历史上的伟人都曾跨过无数无辜的血泪,“大家都在杀人……全世界都在流血,从前也一直在流,血像瀑布样奔腾直泻,像香槟样汩汩地流淌,为此才在卡皮托利丘上给他加冕,后来还把他叫作人类的恩人”。根据历史理性的法则,那些杀人的伟人有自己的依据: 杀人是为了推动历史,带领世界走向未来的目的地。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正是这样一种“理性行为”,以此证实自己的逻辑推导是否成立,是否因贯彻自己的意志而成为“人类的恩人”。 然而这种信念随着他的跨越而坠落了。“原则嘛,倒是让我给杀了,可是跨越嘛,却没有跨越过去,我仍然留在了这边”。这满怀信念的最后冲击,冲击掉的竟然是原以为无坚不摧的信念。拉斯科尔尼科夫因以恶抗恶导致了罪。这不仅是法律和道德意义上的罪,而更是信仰和精神上的罪。前一种罪名他不屑一顾,甚至在伏罪之后依然确信,自己没有错:“如果我成功的话,就会给我戴上桂冠,现在我却落入了圈套!”当大家在为拉斯科尔尼科夫因陷入犯罪的恶而痛心时,他却对大家说:“不要为我哭泣: 我要努力做个勇敢而正直的人,终生如此,尽管我是个杀人凶手。”尽管拉斯科尔尼科夫如此振振有辞,然而后一种罪名却令他痛不欲生。 这是一种怎样的罪啊?“罪”的原初含义是“偏离”,这种偏离导致人与人相互关联的断裂。受自己的历史理性的狡计诱惑之后,拉斯科尔尼科夫感到爱心是一种累赘,一种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生命感觉——“如果我孑然一身,谁也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此外,这种偏离也导致人与上帝关系的断裂。因此,索尼娅为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大哭起来,“不,现在全世界再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幸啊!这种罪感引起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精神上的无力无助。索尼娅多希望他能走出在恶中沉沦着的“我”,走向神圣的“你”。因此,“近代理性精神的后果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式的冷酷的心的形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尖锐地指出,历史理性只是看起来善良,实际上却是邪恶;历史理性带来了可耻的混乱和情欲的嚣张”。叶尔米洛夫在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论》中也采取了这样的态度——“理性在现实面前破产,何况有理性有学问的人现在也开始教导人说,没有纯理性的论据,世界上不存在什么纯理性,抽象的逻辑不适用于人类”。不幸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恰恰背负了这样的罪。 拉斯科尔尼科夫因罪而受罚,不只是八年的苦役,更大的惩罚是精神上的——创伤,崩溃,无助,甚至是绝望!——“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真的是一下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永远杀死了自己!”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善良而虔诚的姑娘——索尼娅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她的天使般温柔的目光感召着一颗无所皈依的灵魂。这双深深关切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眼睛,竟然出于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索尼娅属于拉斯科尔尼科夫所谓的“平凡”的一类人,而正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在遭受到生活中巨大的恶的摧残后,心灵依然天使般高贵。面对不幸,索尼娅仅仅凭着“基督的爱”活着。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灵魂因犯罪不幸陷入最孤寂无力的时候,只有索尼娅的爱能使他颤动。索尼娅虽然受着世界万般恶的折磨,但她的生命散发着的却全都是爱。正是索尼娅受苦的爱温暖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正是这种爱使他“心中好似迸发出一颗火星,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烧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软了,泪如泉涌。他站在那里,突然伏倒在地上……他跪倒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喜悦和幸福的心情吻了这肮脏的土地”。已经生疏已久的感情潮水般地涌上心头,拉斯科尔尼科夫不再用理性去抗拒这种感情,而让眼泪尽情地流。 被爱包围着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怎么能逃避索尼娅的拯救?然而拯救的前提是放弃一切,同时被一切放弃。只剩一点点纯粹的感情: 活着——她只是为了使他活下去而活着,活着——他只是为了使她活下去而活着。就这样活着,只为一个人活着。然而依然祈求着,但愿上帝没有死,他只是隐匿了起来。寻着他的踪迹而去,但愿能仰见他的光芒!拉斯科尔尼科夫终于懂得,大地虽然肮脏,却不能用人的血泪去清洗,只能靠上帝的爱来承受。虽然这从人的理性上来看依然说不通,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却开始相信,只有凭靠爱才能在不幸的世界中承受恶。 拉斯科尔尼科夫因罪而受到了惩罚,承受了不幸,通过受苦受难来洗净了自己。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图——“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通过爱,原本的对立紧张——拉斯科尔尼科夫与索尼娅之间的,即冷酷的理性与受苦的爱心之间的紧张,慢慢消除了,“在这两张仍然带有病容的、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获得新生的未来曙光”。拉斯科尔尼科夫因受罚而得到了爱,因爱而转向了索尼娅的信仰——向基督靠拢,即意味着他不再向世界索求意义——恶的下场,而是转向了向世界提供意义——爱的普照。纪德敏锐地发现《白痴》与《罪与罚》有一种隐秘的内在联系。的确,《白痴》的写作紧随着《罪与罚》;梅什金公爵的出场紧随着拉斯科尔尼科夫通过内心的苦役得到重生之后。梅什金公爵的痴和敏感,以及爱与隐忍的素质,似乎得之于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样的生命时刻——“一切痛苦都已经过去了……生活取代雄辩,思想意识里应该形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当拉斯科尔尼科夫质问索尼娅——“可上帝为你做了什么?”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了他终其一生要回答的问题——上帝是否存在,而是把主要关注点放在了如果上帝不存在了会怎样的问题上,就像索尼娅回答拉斯科尔尼科夫的那句话——“要是没有上帝的话,我会怎么样?”可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置换了问题。他用虚无主义的后果问题置换了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这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疏忽,而是迫不得已的结果: 他预见了虚无的绝望,但他的灵魂无法承受没有上帝存在的境遇,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虚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是与自己灵魂困惑的一种搏斗,是自己与自己斗争的一种方式。写作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信念问题,通过写作他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出发点——基督精神。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开始就指向尘世的恶,抱着宗教的情怀。他的叙事都力图证明: 当恶的现世中的人企图以种种理性取代上帝,会导致什么可怕的结果?是杀人——《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是自杀——《群魔》中的基里洛夫,是发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告诫我们,仅凭理性是何等轻率。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基督教精神的怀疑是为了巩固自己本有的信念。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怀疑、基里洛夫的果敢、伊凡的质问,都作为对立面增强了对上帝的爱的信念——“要相信: 没有什么能比基督更美好、更深刻、更可爱、更智慧、更坚毅和更完善的了,不仅没有,而且我怀着忠贞不渝的感情对自己说,绝不可能有。不仅如此,如果有谁向我证明,基督在真理之外,而且确实与真理毫不相干,那我宁愿与基督而不是与真理在一起”。正如舍斯托夫说的那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对揭露出来的一切感到恐怖和颤栗,竭力想聚拢心中的全部力量来抵抗这一切,不惜任何代价,甚至贸然征用他在灵魂中捕捉到的那些尚未成熟的观念”。这些尚未成熟的东西后来部分地由尼采和卡夫卡说清楚了。他们共同推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的思想。 (陈静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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