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绿衣亨利 [瑞士]凯勒 |
释义 | 绿衣亨利 [瑞士]凯勒【作品提要】 石匠之子亨利·雷从小穿一件用父亲旧衣改成的绿色外套,被人称作“绿衣亨利”。他天资聪颖,耽于想象,中学时误入一场学生风潮,被学校开除。不能接受正规教育的他对绘画着迷,被母亲送到乡下,跟哈尔伯特学画。在那儿,他邂逅了乡村教师之女安娜,爱上了她的纯洁高贵。同时,村里的寡妇尤蒂特也深深吸引着他,亨利爱她的热情和活力。后来,安娜病重逝世,亨利离乡,尤蒂特移民美洲。 在学画的道路上,亨利历经坎坷。拜哈尔伯特为师时,他误入歧途,一味追求奇异怪诞。第二个老师罗莫尔疯癫而终。在慕尼黑学艺时,因无钱入学,只能与行迹放荡的艺术家为伍,负债累累。返乡途中,他得到伯爵救助,重新振作,回乡担任行政官员。母亲过世后,亨利身心寂寞,尤蒂特重返故里,带给他心灵上的安慰。最后,尤蒂特在救助儿童时不幸染病身亡。 【作品选录】 在这同时,我也安静地守在安娜的遗体旁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但是在近处直接观察,并没有使我对死的奥秘有更深的了解,或者毋宁说,并没有使我感到心情比以前更加激动。安娜躺在那儿,和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样子没有很大的差别,只是眼睛闭着,雪白的脸上好像随时都有微微泛红的意思。头发闪耀着鲜明的金光,两只白皙的小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白色的衣服上,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这一切我都历历在目,由于处在这种悲哀状态,看到死后遗容具有这种诗意之美的少年时代的恋人在自己面前,心里简直觉得有一种幸福的自豪感。 我母亲和小学教师似乎都默认,我有接近这位死去的少女的权利,因为大家商量好,要一直不断地有人守灵,他们先让我守,这样,其余的人就可以暂时退出,稍微休息一下。 我自己一个人守在安娜身边,时间并不长,因为表姐妹们不久就从村里来了,随后又另外来了许多姑娘和妇人,对她们来说,出了这样令人悲痛的事件,死了这样一位有名望的少女,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放下最紧迫的工作,前来进行人世中最庄严肃穆的哀悼。房间里挤满了妇女,她们起初一本正经地低声交谈,后来就相当随便地聊起天来。大家挤在长眠的安娜周围站着,年轻的恭恭敬敬地垂着双臂,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上了年纪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为了出入方便,房间的门一直开着,我乘机走出去,到户外散一散步,只见通过村里的路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排好了的守灵次序,半夜以后,才又轮到我。从这时起,我就在房间里一直守到天明;但我觉得,这几个小时就像一瞬间似的飞快地过去了,当时想过什么,有过什么样的感触,我实在说不出来。周围一片沉寂,在沉寂中似乎听到永恒飞驰而过的声音;面色雪白、身穿白衣的少女的遗体纹丝不动地躺着,毯子上的绚丽的花在微弱的灯光下,却似乎在生长。现在启明星出现了,反映在湖面上;为了向它表示敬意,我把灯吹灭,让它单独照着安娜的遗体,我就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房间里渐渐地亮了。当朦胧的曙色变成纯净的、金色的朝霞时,沉静的少女身边好像随着这个转变而生气萌动起来,最后,她的遗体就在明朗的晨光中呈现出鲜明的形象。我已经离开座位,站在她床前,等到看得她的面容时,就叫她的名字,但只是吐气而不出声地叫她;周围依然一片死寂,我一面叫她,一面提心吊胆地去摸她的手时,就像摸着一块烧热了的铁似的,急忙把自己的缩回来;因为她那只手冷冰冰的,如同一块冰凉的黏土一般。 这种可厌的、冰冷的感觉渗透我全身,使我忽然觉得遗体的面孔也枯槁无神,完全是另一世界的人的样子,吓得我几乎喊出:“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呀?”这时候,从小厅堂里传来音色柔中有力感的管风琴声,只是有时带有一种悲怆的颤音,但随即振奋起来,变为强有力的和声,原来是小学教师在那儿演琴,这天清早,他把感情寄托在一首古老的歌曲的旋律上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和悲叹,试图把它变为一首灵魂不灭的赞歌。我凝神静听这个旋律;它解除了我身体上的恐惧的感觉,它的神秘的音色打开了永恒不灭的灵魂世界的帷幕,我觉得,重温和长眠的少女建立的誓约,使自己更牢固地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了。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件意义深远的、非常严肃的事。 但是,同时我觉得,继续待在这停放遗体的房间里,是一件讨厌的事,高兴走出房间去,脑海里带着灵魂不灭的思想,来到生意蓬勃的绿野中。这一天,从村里来了一个已经出师的细木匠,到这里给安娜做棺材。小学教师在几年前已经亲手伐了一棵秀丽的枞树,准备将来给自己做棺材用。这棵树已经锯成木板,放在房子后面屋檐下保存起来,一直当做长凳使用,小学教师常坐在上面读书,他女儿小时候常在上面玩耍。现在看来,用树干较细的上半部锯成的那些木板来做安娜的小棺材,不至于妨害将来给她父亲做棺材的材料;于是,把那些已经风干的木板抬出来,一块一块地截成两半。但是,小学教师不忍在现场久留,甚至家里的妇女们对拉锯的声音都啧有烦言。所以,细木匠和我就把木板和工具搬上轻便的小船,把小船划到湖边一个偏僻的地方,小河流出树林后就在那里流入湖中。那里,幼小的山毛榉构成了一座进入树林的明亮的门厅,细木匠用螺旋夹钳把几块木板夹在细树干上,搭成一台适用的刨床,山毛榉树梢的簇叶形成一道拱券,笼罩在上面。首先得把棺材底拼在一起,用鳔胶粘住。我把最初刨下来的刨花和干树枝点着,生了个火,把熬鳔胶的锅放在火上,用手从小河里掬水滴在锅里,在这同时,细木匠又锯又刨,起劲地干起活来。只见卷起来的刨花和落叶混杂成堆,木板已经刨得光滑平正,同时,我对这位年轻的细木匠更熟识了。他是德国北方人,家乡在遥远的波罗的海之滨,生得身材高大,容貌英俊,浅蓝的眼睛炯炯发光,金黄的头发异常浓密,使人一见就觉得,他的头发好像从广阔的前额捋到头顶上,结成一束似的,因为他的样子太像原始日耳曼人。他干活时,姿态优美,性情却带有几分孩子气。我们很快就互相亲近起来,他对我叙说了他的故乡、北方各古老的城市、大海以及强大的汉萨同盟的情况。他见识广博,把这些沿海地方过去的历史和风俗习惯讲述得头头是道;这些城市和海盗粮食输送队之间进行长期顽强的斗争,以及克劳斯·施蒂尔森贝舍尔和许多伙伴一起被汉堡人斩首的情景,都历历浮现在我眼前;接着,我眼前又浮现出:五月一日那天,最年轻的市议会议员带领一队身穿华美戎装的青年扈从走出施特拉尔松城门,在葱郁的山毛榉林中当选为五月伯爵,被授予绿叶冠,晚上和美丽的五月伯爵夫人跳舞的情景。细木匠还描写了从后波摩尔人到有进取心的弗里西亚人这样的北方农民的房屋和服装,在这些农民身上还可以看到男子气概的自由精神的痕迹;对于他们的婚礼和葬礼,我脑海里也有了鲜明的印象,这位细木匠最后还谈到德意志民族的自由,认为不久一定会建立宏伟的共和国。在这同时,我根据他的指导,削成了许多木钉子;他则已经用双重刨子在木板上最后加工刨了几下,刨下薄薄的、像柔软而有光泽的丝带一样的刨花时,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在树下听起来像奇异的歌曲似的。秋天的温暖可爱的阳光射进来,照耀在空旷的水面上,消失在我们在它的入口工作的那座密林的蓝色烟霭中。现在我们把光滑洁白的木板钉在一起,锤子的声音在林中激起了回响,林中的鸟都吃惊地飞起,惶恐地掠过湖面,不久,棺材就做好了,摆在我们面前,做得样式朴素,细长而匀称,棺材盖做成美妙的穹形。细木匠刨了几下,就在棺材沿儿上刨成了一道美丽的细槽,我眼瞅着一道接着一道的线条水到渠成地在柔软的木头上刻出来,心里很惊奇。接着,他就取出两块浮石,手里拿着这两块浮石摩擦起来,使浮石的白粉末洒落在棺材上;我看着他熟练地使用和磕打这两块浮石,如同我母亲拿着两块方糖摩擦,使糖的粉末落在糕点上一样,不由得笑出来。当他用浮石把棺材完全磨光以后,棺材就像雪一样白了,枞木的微红的纹理,颜色像苹果花一般,还隐隐约约地看得出一点来。这口棺材看起来,比经过彩画、涂金或者甚至用黄铜镶嵌以后,更要美观和高贵得多。细木匠按照这里的习俗,在棺材头部开了一个小天窗,上面安上了一个可以滑动的盖子,在棺材入土以前,可以从这个小天窗看到死者的面孔;现在还得安装上一块玻璃,可是忘了带来,我就划着船回家去取。我已经知道,有一个橱子上放着一个古旧的小镜框,里面的画早已不见了。现在我就拿了这块被人忘记的镜框里的玻璃,把它小心谨慎地轻放在小船上,然后把船划回来。细木匠到树林里去遛个弯儿,找一些榛子;这时,我就拿这块玻璃去试一试,发现把它安装在天窗上非常合适,因为玻璃上布满灰尘,昏暗模糊,我就把它浸入清亮的溪水中,细心洗去尘垢,并没有撞在石头上把它碰破。接着,我就把玻璃提起来,把上面的清水控干净,然后把亮晶晶的玻璃高高举起,对着太阳一照,我有生以来未曾见过的、最美妙可爱的奇观立刻映入眼帘。只见三个奏乐的天使,中间那一个手里拿着乐谱,正在唱歌,旁边那两个正在奏古式的小提琴,这三个天使都面带喜悦、虔诚的表情望着天上;但他们的形象那样空灵、缥缈、透明,我简直不知道,他们是在日光中,还是在玻璃中,或者只不过是在我的想象中浮现。我动一动玻璃,一时天使们的形象就不见了,我再一转动它,忽然又重新看到了他们。后来,听见人家说,我才知道,铜版画或者素描放在玻璃背后长年不动,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的黑夜里,会把其中的线条印在玻璃上,可以说是在玻璃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像。我在玻璃上看出古铜版画的影线,并且看出其中的形象是凡·爱克画中那样的天使,当时心里也产生了类似的想法。玻璃上看不见有什么文字,所以我想,这张画也许是一件不容易得到的样张。现在,在我的心目中,这块珍贵的玻璃却是我能给安娜放进棺材的最美的赠品,我亲手把它安装在棺材盖上,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那位德国细木匠回来了,我们俩把杂有许多红叶的最精细的刨花收集在一起,铺在棺材里给安娜作最后的床垫,然后,盖上棺材盖,把棺材抬到小船上,划着这只载有白棺材的船渡过明澈平静的湖面,一见船来,我们上岸,妇女们和小学教师就都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可怜的少女入殓,把家里、园里现在正开的各种花都折来一些,放在遗体周围;但穹形的棺材盖上却放上本教区的少女们送来的用桃金娘小枝和白玫瑰编成的沉甸甸的花圈,此外,还有许多束个人送的用各种淡色的秋花做成的花束,把整个棺材盖遮盖住了,只露着那块玻璃,看得见遗体的白嫩的面孔。 举行葬礼时要从舅父家起灵,为了这一目的,得先把安娜的灵柩抬过山去。所以,从村里来了一些青年,他们轮换着用肩膀抬灵柩的杠,我们这少数近亲随同抬运灵柩的队伍前往村里。到了阳光充足的山顶,大家停下来,把灵柩放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山上风景那样美!向四面一望,周围一道一道的山谷和远方一重一重的青山历历在目,四周的田野呈现出绚烂的彩色。刚才那一班抬灵柩杠的四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坐在灵柩两侧的杠上歇脚,两只手托着腮,默不作声地向四面八方眺望。明丽的浮云在蔚蓝的天空高高飘荡,似乎在布满鲜花的灵柩的上空停留片刻,好奇地向小窗子里凝望,小窗子受云光反照,简直像恶作剧似的在桃金娘和玫瑰花中间闪闪发亮。假如安娜现在能睁开眼睛,毫无疑问,她会看见玻璃上那三位天使的形象,认为他们在高高的天空飞舞。可巧我们这时正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我寻思,安娜现在和我幽明永隔,这是她最后一次越过这座风景优美的山,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悲痛,不禁落下了几滴眼泪。 我们下了山进村时,丧钟第一次敲起来;儿童成群结队地跟着我们走,到了舅父家,抬运灵柩的人把灵柩停放在门前的胡桃树下。亲戚们含悲迎接死者这最后一次访问;那次狂欢节前来参加演剧的一队牧人,就在这棵树下活动来着,他们看到安娜当时穿着那一套服装出现,都带着惊奇喜悦的表情欢迎她,这离现在还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广场上不久人都满了,大家纷纷挤到跟前,最后瞻仰一次死者的遗容。 现在出殡的行列开动了,执绋的人特别多;小学教师紧跟在灵柩后面,一直不断地像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现在我后悔自己没有黑色的礼服;因为我穿着我那件绿衣服走在穿着丧服的表兄弟们中间,看起来像个外来的异教徒。村里的人在教堂里举行了传统的礼拜式,末了唱了一首赞美诗以后,就集合在教堂外面的坟穴周围,在这里,全体青年破天荒地用压低的声音唱了一支细心练过的挽歌。现在棺材被放入墓穴;掘墓人从下面把花圈和花束递给上面的人保存起来,这时,只见那口可怜的棺材白晃晃的横陈在湿漉漉的墓穴里。青年们在继续唱挽歌,但妇女们全都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这时,最后一道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下面死者的惨白的面孔上;现在我觉得自己的心情是那样奇异,只能用学术界造出来的“客观的”这个陌生的、冷冰冰的词来表达。我怀着欢欣、肃穆的而又十分平静的心情,看着玻璃下面的珍宝被人埋葬,如同把我的经验的一部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装进镜框子里一样,我相信,我之所以这样,是由于那块玻璃对我有魔力的缘故;我对于这一悲剧性的、严肃的事件,心里与其说是忍受,毋宁说是欣赏,对于人生现已日益严肃这一转变,心里几乎可以说是感到喜悦,这是我的优点,还是我的弱点,直到今天我还不能判断。 小窗子上可以滑动的盖子插上了;掘墓人和他的助手从墓穴中上来了,不久,就堆起了一座褐色的坟山。 第二天,小学教师表示,想闭门谢客,独自和亲爱的上帝在一起,来克服自己的悲痛,我就准备和母亲一起回到城里去。我先去尤蒂特家,看见她正忙着检查果树,因为又到摘果子的时节了。可巧这天是秋天第一次下雾,果园已经被秋雾织成的银色的轻纱遮上。尤蒂特看见我来了,脸上表情严肃,还有几分为难的样子,因为她真不知道,对这件令人悲痛的事,该采取什么态度。 我却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这次来是向她告别,而且是和她永诀;因为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和她相见。她吃了一惊,微笑着喊道,这话不见得是一言为定、不可收回的嘛;在这嫣然一笑中,面色顿时变得那样苍白,表情却那样亲切,她这种表情的魅力,几乎使我像人们把一只手套翻过来里儿朝外那样回心转意。但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接着说: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喜欢安娜,她一直到死都真心爱我,并且确信,我永远对她忠贞不渝。世上非得有忠贞和信仰不可,人非得要倚靠靠得住的东西不可,把我对死者的怀念,把我们俩共同对灵魂不灭的信仰,作为一颗可爱的明星给我的一生引路,我的一切行动都可以拿它作为指针,我认为,这不仅是我的本分,而且是一种幸福。 尤蒂特听了这番话,更大吃一惊,同时又觉得痛心。因为,据她说,从来没有听见任何人对她讲过这样的话。她气冲冲地在树下走来走去,随后说道:“我还认为,你心里至少也有点爱我呢!” “正因为,”我回答说,“我确实觉得,我心里爱你,所以才得一刀两断!” “不,正因为这样,你才更得开始从心坎里完全爱我呀!” “你想得倒好!”我喊道,“那样做,把安娜放在什么地方?” “安娜已经死了嘛!” “不!她没有死,我会再见着她,我可不能储满一后宫妇女带往来世啊!” 尤蒂特面带苦笑在我面前站住,说:“那样做确实是很可笑的!可是我们哪儿知道,到底真有没有来世啊?” “反正,”我回答说,“是有的,即使它只是从思想和真理推演出来的来世也罢!况且,假若这位死去的少女永远消逝了,一切化为乌有,只剩下她的名字,那正好说明,对这位可怜的、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忠贞不渝,是很有理由的!我已经发誓这样做,什么都不能动摇我的决心!” “什么都不能!”尤蒂特喊道,“啊,你真是个痴心汉!你要进修道院吗?看样子你倒想这样做哟!但我们不要再为这个棘手的问题争论下去了;我并不希望,在这件悲痛的事过去后,你立刻到我这儿来,我没有盼着你来。你先回城去,安安静静地待上半年,你就一定会知道,以后会怎样啦!” “现在我就知道了,”我回答说,“我再也不到你这儿来,和你交谈了,现在我发誓,对着上帝和一切神圣的事物,对着我自己善良的灵魂——” “住口!”尤蒂特惊慌地喊道,一面捂住我的嘴,“你给自己设下这样一个可怕的圈套,将来你一定还会后悔的!哎!这些人头脑里有什么要不得的东西呀!他们还自己欺骗自己,硬说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难道你就不觉得,一个人的心,要是能爱那个爱自己的人,就去爱这个人,只有这样行事,是一个人的心的真正荣誉吗?你能这样做,而且确实暗地里在这样做,所以本来一切都不成问题嘛!等到你讨厌我了,等到多少年后,其他的原因一旦使我们的心分离了,你就把我完全抛弃、忘掉,永远抛弃、忘掉,这我也甘心忍受;但只是现在可别抛弃我,别强迫自己抛弃我;只有这样做会使我痛心,如果仅仅由于我们自己愚蠢的缘故,我们连再过一年或者两年幸福的生活都不能,这可会使我真正痛心哪!” “这两年,”我说,“也得照样过去,而会照样过去,要是我们现在就分开的话,我们俩都会更幸福些;现在马上分开,还来得及,免得将来后悔。要是让我直截了当地说出心里的话,我就实话告诉你,我也想把你铭记在心里,这对我来说,将永远是记住自己曾经走入迷途,但我还是要把这种记忆尽可能纯洁地保存在脑海里,不让它消失,只有我们现在赶快分开,才能做到这一点。你说,爱情更贵重的、更高尚的那一半,你从来没有分享到,觉得非常遗憾!要是你由于爱我而自愿给我方便,让我能怀着敬爱之情把你记在心里,同时又能对死去的人忠贞不渝,这样做,岂不是你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最好的机会吗?这样一来,你不就分享到那样更深的爱情了吗?” “啊,这些话都是捕风捉影!”尤蒂特喊道,“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实在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不要你的尊敬,我只要你本人,能占有你多久就占有多久!” 她极力设法抓住我的两只手,结果抓住了,我努力摆脱也摆脱不了,在这同时,她完全带着恳求的表情凝视着我的眼睛,用热情洋溢的声音继续说: “啊,最亲爱的亨利!你回城里去吧!但是你得向我保证,不用这种可怕的誓言、誓约来束缚、强制自己!让你——” 我想打断她的话,但她阻止我的话出口,抢先说: “我要告诉你的话就是:这事就听其自然吧!也不要让我束缚住你,你应该像风那样自由!要是你愿意——” 但我没让尤蒂特把话说完,就挣脱她的手,跑掉了,一面跑,一面喊道: “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我说了话是算数的!尤蒂特!永别了!” 我急忙走开,但又好像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驱迫似的,不由得又回头望了一下,只见她话头被打断后,还站在那儿,两只手还像我的手挣脱时那样向前伸着,脸上带着惊愕、悲哀和懊恼交集的表情,目送着我,一言不发,直到阳光照彻的雾霭遮住了她的身影为止。 (田德望译) 【赏析】 像任何敏感多情的少年那样,亨利情窦初开,就陷入爱情的纠葛。他在乡村邂逅小学教师之女安娜,被她的纯洁优雅打动,深深地爱慕她。和安娜在一起,亨利总会以虔敬的心反思生活中的过错。为了不辜负安娜的爱,他努力改正错误,尽力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深爱安娜的同时,亨利非常迷恋热情艳丽的寡妇尤蒂特。尤蒂特有着浓密的长发、丰满的身躯、火热的性情,亨利一看到她就会想起生机盎然的大自然,情不自禁地想拥抱和亲吻她。尤蒂特点燃了亨利的感情烈焰,唤醒了他的生活欲望。 安娜是精神之女,尤蒂特是自然之女。她们一个空灵,一个诱人,一个代表灵魂,一个代表肉身,一个象征理想,一个象征现实。亨利在她们两人之间的徘徊和挣扎,喻示着他在理想和现实间的艰难选择。亨利天性浪漫、耽于幻想,对安娜更是一见钟情。但理想之光安娜在亨利的生活中,倏忽闪过,瞬间熄灭。她18岁那年染上肺病,不治身亡。早逝的安娜留给亨利的印象是苍白而虚弱,她躺在床上,如同任何虔诚的基督徒那样,静静地等待进入天国。但是,看着安娜的遗体,亨利恍惚间又见到了她当年的美丽。“安娜躺在那儿,和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样子没有很大的差别,只是眼睛闭着,雪白的脸上好像随时都有微微泛红的意思。头发闪耀着鲜明的金光,两只白皙的小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白色的衣服上,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心跳停止的安娜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保持着身前的气质,死亡无损她圣洁、无辜、高贵的永恒之美。守灵的亨利只觉得“周围一片沉寂,在沉寂中似乎听到永恒飞驰而过的声音;面色雪白、身穿白衣的少女的遗体纹丝不动地躺着,毯子上的绚丽的花在微弱的灯光下,却似乎在生长。现在启明星出现了,反映在湖面上;为了向它表示敬意,我把灯吹灭,让它单独照着安娜的遗体,我就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房间里渐渐地亮了。”但是,正当他沉浸于礼堂圣洁的气氛,试图去触摸安娜的手时,却猛然感到死身的冰冷和可厌,唯有厅堂里传来的管风琴声才能抚慰他惊恐的心灵。 安娜的精神之美固然可贵,但它不惹尘埃的孤高往往让人有望而生畏之感。因而,仰慕安娜的亨利无法抵抗尤蒂特的尘世之美。他常常偷偷地找尤蒂特聊天,向她倾吐衷肠。在她面前,亨利无拘无束,敞开心扉。尤蒂特让他享受到了感官快乐,为他带来了生之欢愉。 安娜死后,亨利心中的明星随之陨落。为了将短暂的初恋化作永恒的爱情,他毅然决定离开尤蒂特,保持对死去女友的忠贞。亨利痛苦的决定不仅证明了他对安娜的爱情,也显示了他对理想的忠诚。他宁肯忍受心灵的煎熬,也不愿背叛自己的梦想。他爱安娜,就像热爱绘画、献身艺术那样忠诚。因为坚持梦想,他被学校开除,与市侩决裂,在艺术之都流浪,过着大半辈子四处飘零的生活。即便在穷困潦倒的时刻,他也没有背叛自己对艺术和道德的信仰。 然而,尤蒂特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她苦苦劝说亨利改变想法。她不能理解的是,深爱她的亨利为何执意要和她离别。在她看来,任何违背自然的事都是愚蠢和病态的。她痛心疾首地对亨利说:“你给自己设下这样一个可怕的圈套,将来你一定还会后悔的!哎!这些人头脑里有什么要不得的东西呀!他们还自己欺骗自己,硬说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难道你就不觉得,一个人的心,要是能爱那个爱自己的人,就去爱这个人,只有这样行事,是一个人的心的真正荣誉吗?” 与亨利相比,尤蒂特是一个心口如一,有现实精神的人。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情,为了追求幸福,敢于冲破世俗的偏见。尤蒂特死去的丈夫是个委琐的人,她毫不掩盖自己对他的鄙夷之情。遇到亨利后,她真诚地爱上了他。凭着美貌和财产,尤蒂特吸引了不少求婚者,但她蔑视那些以金钱为目的的投机者,只把真情留给亨利。明知亨利爱着安娜,她也无怨无悔,从未想过破坏他们的幸福。安娜死后,她大胆追求亨利,这样做并非乘虚而入,只是为了与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好好珍惜生活赐予的幸福。 最让尤蒂特痛心的不是离别,而是亨利的自我折磨。她说:“啊,最亲爱的亨利!你回城里去吧!但是你得向我保证,不用这种可怕的誓言、誓约来束缚、强制自己!”这是她对亨利的规劝,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反抗精神暴政的宣言。自然之女尤蒂特把现实生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需要的不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而是热烈的世俗爱情。她生长在农村,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不懂上流社会的淑女礼仪,一向保持着自然人的纯真品质,活得自由、健康,既不克制欲望,也不用世俗礼法压抑自然天性。 亨利和尤蒂特最大的差别是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离别时的争吵既是精神与自然之争,也是艺术与生活之争。热爱艺术的亨利往往过分注重精神,缺乏认识生活、投入生活的勇气。开始学画时,他一意求新求异,凭着主观臆想,随意编造一些景物。少年亨利的头脑里满是稀奇古怪、不切实际的幻想。 与安娜和尤蒂特的情感纠葛是亨利最初的爱情烦恼。遇到这两位女性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刚刚站在人生旅途的起点上。两位女性以迥然相异的魅力赢得了他的爱情,又先后离开了他。安娜死了,尤蒂特移民美洲。最后,亨利也参军离开故乡。 安娜之死是无情的自然规律,而尤蒂特的离去却是亨利一手造成的。少年亨利执意离开尤蒂特,以此表示对安娜的忠诚,更想借此诗化他和尤蒂特的世俗爱情。他留给尤蒂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我说了话是算数的!尤蒂特!永别了!”这是沉迷幻想的少年对现实的决绝之辞。的确,亨利学艺漫游前和漫游途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沉浸在自己的心灵幻境中,对现实生活视而不见。 然而,转身离去的一刻,亨利忽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他回头看了看尤蒂特。这股强大的力量就是尤蒂特浑身洋溢的现实精神。现实是客观存在的世界,它决定人的生死、制约人的行动。在亨利回头的那一刻,尤蒂特成了现实精神的化身,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愕、悲哀和懊恼的表情,不是被抛弃女人的痛苦,而是现实生活对一个精神浪子的谴责。那种阴沉的目光预示着亨利未来人生道路的坎坷,也预示着亨利违背现实可能受到的惩罚。最后,暮霭遮住了尤蒂特的身影,现实世界隐没于亨利丰富的想象中。 亨利对安娜和尤蒂特的爱不仅是他的人生经历,更是他的人生寓言。他在两者间的选择表明了小说主人公对待理想和现实的态度。早年的亨利追求精神,轻视现实。晚年的他才有所觉悟,从幻想重归现实。究其根本,《绿衣亨利》描写的是主人公从幻想回归现实的精神之旅。 (徐 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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