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绝望者的愤怒 |
释义 | 绝望者的愤怒“郁先生,你瞧瞧我拿的是什么?”工之侨手里拿着一块桐木板,一把推开郁离子的家门。 郁离子放下手上的书,微笑道:“是什么东西?” “凤翎桐!”由于兴奋,工之侨的脸上也像在放光。 “凤翎桐?”郁离子接过桐木板看了看。这块桐木板大概是从哪间房子里拆下来的,因为在露天暴露的时间长了,外皮变成了褐色,刨得也不够光洁,除了质地很密,没有一丝裂纹以外,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他知道工之侨这个琴痴看中的东西是不会错的,他把桐木板还到工之侨手上,道:“凤翎桐到底有什么奇特?” 工之侨紧紧抱着桐木板,道:“你知道凤凰吧?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传说,凤凰栖过的梧桐树,在凤凰栖息之处的枝干内会有凤翎之形,是做琴的极品。只是凤凰稀世难见,栖过的又只是细细的枝干,长成这么粗非得花几十年。就算见过凤凰栖息的树枝,天底下有几个人能等得到它长成琴材?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啊!我是刚才走过街头,看到他们在拆房时有块碎瓦敲在上面,竟然发出极其清越的声音,这才发现的,真是好运气,你听——”说着,他伸指敲了敲桐木板,这块毫不起眼的木板竟然发出铮𫓩之声。这声音像是一缕游丝,在空气中袅袅不绝,许久才消散。而这声音,似乎也带着桐花的香味和凤翎的异彩。工之侨听着这声音,眼里更是发亮。 看着朋友兴奋的表情,郁离子微笑起来。他道:“那你准备把它做成一张琴了?” 工之侨把桐木板抱得更紧了些,道:“当然,我一定会将它做成一张流传千古的名琴的。”说完他转身出门,到了大门口,又回过头来道:“郁先生,你看着吧。‘工之侨’这三个字,当与‘古之造琴大匠’共传。” “你当然会的。”郁离子看着工之侨的背影,喃喃说着。不知为什么,他的眼里总有一丝忧虑。 造琴是一门学问。一般制琴,琴材大多为面桐底梓,桐木为阳材,梓木为阴材,称为阴阳材。因为桐木轻,利于发声,面板选用的多是桐木;而琴底板要起托音之用,桐木虽好,却总是不够坚实,所以一般采用梓木来做。不过梓木与桐木质地不同,发声时两者振动频率不一,一般人听不出来,但如果是第一流的琴师来听,便可听出杂音来。所以一张好琴,实可价值千金。 工之侨造的,是一张纯阳琴。顾名思义,桐为阳材,纯阳琴就是纯桐木制的。纯阳琴因为面底一致,发声比一般琴都要清朗。阴阳材的琴,由于面底材质不一,所以适合晴天弹奏。一旦天下雨,琴身湿度增加,桐木和梓木发声的差异就越发明显,所以试琴总是要在雨天,或者到飞瀑海滩一带,为的就是听出在湿润的地方琴声有无变调。纯阳琴则没有这种弊病,反而是周围越湿润,琴声就越是清越爽朗。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了一年。这一天,郁离子正在看书,门外响起了敲叩声。他起身去开门,却见工之侨站在门外。他笑道:“怎么?转性子了?居然会敲门进来了。” 工之侨黑瘦苍老了许多,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青布的布囊。他抬起头道:“郁先生,请你先看看我的琴吧。” 布囊放在桌上,工之侨小心地从中抽出一张琴来。看到这张琴,郁离子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做的仲尼式啊。” 所谓仲尼式,就是以孔子弹过的琴式为蓝本造的。工之侨点了点头,道:“郁先生,请试弹。” 郁离子将袖子整了整,左手按在弦上,右手指刚拂上琴丝,腕底似有一缕春风吹过,圆润清越的琴声像是从弦丝上掉落下来一般。郁离子不禁动容道:“好琴!清角、绕梁,不过如此。” 清角据说是黄帝所用之琴,绕梁则是楚庄王用过的,都是古时名琴。郁离子如此说,已是无上之赞了。可是工之侨却没有显露出喜悦之情,只是道:“我也知道。只是,太常却说不好。” 郁离子诧然道:“不好?这样的琴还能叫不好么?他说哪点不好?金声玉振,当今世上所传的几张名琴,什么惊涛、春雷,也不过如此。”郁离子虽说涵养甚深,此时也有些不平。工之侨的技艺他是知道的,而这张琴更是耗尽了他的心血,可谓他的绝顶之作。惊涛、春雷都是现在还流传于世的名琴,他也听过,但琴音尚略逊此琴。 工之侨的脸上仍然带着沮丧,道:“太常命国手试看。国手一见,便说此琴新制,不古,所以不好。” 郁离子站了起来,道:“岂有此理!论琴岂能以古今论。代代都有国手,后代胜过前代,那是常事。” 工之侨收起了琴,叹道:“可是,太常说不古即不是好琴,那就不是好琴了。” 工之侨抱起琴囊,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怜惜而颓唐。看着工之侨走出门,郁离子心中突然有些刺痛。这个结果,其实他早就料到了。太常中的国手是论琴权威,国手说这琴不好,那纵然工之侨做出一面绝世之琴,也将默默无闻。他想对工之侨说“别往心里去”,可是这句话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来。 工之侨这一走,又是一年没有音讯。郁离子一直很担心,去了工之侨家几次,都只见大门紧锁,邻居说工之侨出门去了,也不知到了何处,再问就问不到消息了。郁离子没有办法,只有暗自叹息,希望这个朋友别因为想不开而走了绝路。 一年以后。这一天郁离子在家看书,忽然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他拉开门,赫然见工之侨站在门外。郁离子又惊又喜,道:“工之侨!你终于回来了!快进来吧。” 一年不见,工之侨又衰老了许多。这一次他空着手,道:“郁先生,这个世道,难道就是这样么?” 郁离子莫名其妙,道:“怎么了?是不是国手又说你的琴不好?” “不是。这次国手说我的琴是稀世之琴。”工之侨眼里满是嘲弄,见郁离子要说什么,他又道:“你知道我这一年做什么去了?我找了漆工高手,在那琴上画上断纹,又叫人刻上古人的落款,装在匣子里埋进土中,过了一年才拿出来。结果一到街市上,有个贵人看见了,马上大惊失色,出重金问我买下,然后献给朝廷。听说朝廷里也大为震惊,把乐官全都叫了来。他们看了又看,说这是古书未载的名琴,远远胜过惊涛和春雷。”工之侨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道:“琴还是这琴。这样胡乱一弄,音质其实差了不少,可是那些国手却大为倾倒。” 郁离子心里也极为难受,不知该说些什么。工之侨终于成功了,可是这样的成功,比失败更可悲吧。他默默地垂下头,也不说话。 “郁先生,我要去宕冥山隐居了。”工之侨忽然说道。郁离子吃了一惊:“怎么?好端端地怎么想到隐居?” 工之侨伸出手来,看了看这双能制出绝世名琴,却得不到承认的手,叹道:“这世道的可悲,岂独一张琴而已,万事无不如此。如果再沉沦在红尘中,我怕会一直沉沦下去的。今天,我正是来向你告别的。” 工之侨走出门去时,郁离子依稀记得两年前他意气风发的背影。仅仅两年而已,对于工之侨来说,也许已经看破了一生一世吧。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满墙书籍。 入选理由: 得不到承认只让人失望,没有公正却令人绝望。 燕垒生语: 《郁离子》是明代开国功臣刘基的名作。刘基,字伯温,浙江青田人。在民间戏曲、评书演义中,他属于诸葛亮一类能掐会算的半仙之人,但从《郁离子》看来,他并没有那么多的仙风道骨,更多的倒是怀才不遇之余的愤懑。 桐木自古就是制琴良材。东汉蔡邕过吴县,在灶火中听到一块木板着火之声极为清越,取而制琴,名曰“焦尾”,这具“焦尾琴”就是中国有记载的名琴之一。这个寓言中的工之侨得到了一块良桐,制成的琴“金声而玉应”,大概也不下于焦尾琴了。只是当他兴冲冲地献给当时的文联有关领导(太常)时,体制内掌握话语权的权威专家却以“弗古”为由退还,于是工之侨就叫了些人来伪造一番,(说句题外话,从中可以看出明代伪造古董的技术已经相当发达了)在土中埋了一年后,再拿到市场上卖,琴终为“贵人”所得,于是那些权威们马上换了一副嘴脸,都说此琴是稀世之珍了。 元代是个搞种族主义的朝代,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森严的等级注定了一个人的前途。刘基是浙江人,在四等级中属于最低等级的“南人”。他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但一直都沉沦于县丞、儒学副提举这一类下层官僚。后来又因为弹劾御史失职,被当政者打击,只得辞职归田。如果是一般人,恐怕就一蹶不振,安于耕读乡里了。但刘基终究不是寻常人,“博通经史,于书无不窥,尤精象纬之学”(《明史·刘基传》),少年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仍然在胸中熊熊燃烧。他有一首《水龙吟》,劈头两句就是“鸡鸣风雨潇潇,侧身天地无刘表”,自比三国时的王粲,一直想要依附某个英雄来做出一番事业,可是时不我待,上天连一个刘表都不给他,他的愤怒就像地底流动的岩浆,只等着一个火山口喷薄而出。上士杀人使笔端,当时朱元璋还没有进入他的视野,他的愤怒只能往笔端上发泄。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尾,工之侨所制之琴已经为贵人高价收购,乐官们也承认那是“稀世之珍”,而他反而叹曰:“悲哉世也!”隐居山中了。 工之侨的悲哀自然只是个寓言,在文字背后流动着的,是沉沦下僚的刘基积聚已久的愤怒和愤怒之后的绝望。他愤怒的不是自己得不到承认,而是这个已经毫无“公正”可言的体制。在这样的体制中,成功不是靠努力,靠的是欺诈,这比自身得不到承认更令他愤怒。联系到刘基那风云变幻,轰轰烈烈的后半生,也让我们不由得心惊,当愤怒被压抑得太久之后,爆发出来的威力是何等惊人。 “公正”,这两个字就是在这个故事背后所发出的呐喊。 原文回放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使国工视之,曰:“弗古。”还之。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乐官传视,皆曰:“稀世之珍也。”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终。 ——明·刘基《郁离子·良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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