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雕塑所引起的想象

我们一切感觉里最完美、最愉快的是视觉。它用最多样的观念来充实心灵； 它隔着最大的距离来接触外界的东西； 它也是能经久地连续运动而不感到疲劳，对本身的享受不感到厌倦。触觉确能给人以幅度、形状以及其他随视觉而来的各种观念，除掉色彩的观念，可是触感的功用在探索东西的数量、体积和距离方面有很大的限制。我们的视觉仿佛天生是为弥补这一切缺陷的。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种更细致、更广泛的触觉。它能分布到无尽数的物体上，能包览最庞大的形象，能摸索到宇宙间最遥远的部分。
把观念供给想象的就是这个感官。我所谓 “想象或幻想的快乐” (我把“想象”和“幻想”混杂着用) ,就指由看见的东西所产生的快感： 或者是我们眼前确有这些东西，或者是凭绘画、雕像或描写等等在我们心灵上唤起了对这些东西的观念。我们想象里没有一个形象不是先从视觉进来的。可是我们有本领在接受了这些形象之后。把它们保留、修改并且组合成想象里最喜爱的各式各种图样和幻象。一个身在囹圄的人靠他这点本领，就能够把自然界最绮丽的风景来娱乐自己。……

首先， 我按照下述的情况把想象的乐趣分为两种：一种是由直接呈现我们眼前的事物所引起的，另一种则是事物形象进入眼帘之后，或因心灵本身的作用或因某些外在的东西，如雕塑或文字描写，而被保存在记忆之中。我们已经考虑过第一种情况，现在将研讨另一种情况，而为了明确起见，我就称之为想象的第二乐趣。我说我们从雕塑、描写或其他类似场合所得到的观念，跟我们一度直接看见的东西是相同的，这决不应理解为我们又重新看见了雕刻或描写所表现的那一原来的地方、行动或人物。我们只满足于所看见的一般意义上的地方、人物或行动，跟文艺所描绘的东西相同或至少大致相似。所以，想象一经储藏了若干特殊观念，它就有能力随其所好地加以扩展、复合和变化。
在不同种类的艺术表现中，雕塑是最自然的，它向我们展示的，跟描绘的对象最相似。这里借用一个普通的例子，让一个生来失明的人手里拿一个造像，用手指抚摸刀凿的种种纹路和痕迹，他会很容易地想象出这一造像是怎样体现了一个人或一只兽的形状，但是，如果他用手抚摸一张图画的光滑均匀的平面，他就无法想象，在一方没有高低不平也没有参差不齐的画布上如何能显示出人体的若于凸出部分和凹陷部分呢？文字描写和绘画相比，离开它所表现的事物要更远一些；因为一幅画具有同原物的真正的相似，而这正是文字和音响所全然缺乏的。颜色能说出各种语言所含的某些意思，而一种语言则只能为使用这种语言的民族所理解。由于这个原因，尽管人类由于生活必需，很快就学会了说话，但书写则可能是晚于绘画的一项发明；特别是我们还听说，在西班牙人初到美洲时，写给墨西哥皇帝的那封信用的是绘画形式，而他的国内新闻则是用铅笔线条勾画出来的。尽管无法画出言语中微细的连接关系，也无法赋予图画以一个连接词或副词因而显得很不完善，图画仍然是一种比书写要自然得多的方式。更为奇妙的是，并不联系思想内容的声音能表现可见的事物，能构成就象文字描述一般的音乐。当然，这些人工组成的音调可能会在想象中引起混淆不清而又很不完善的一些概念。不过，我们发现，艺术大师们有时能使他们的听众置身于一场混战的白热化之中，使其心灵充满死亡、丧葬的感伤情景和恐惧，或将他们引入仙境和福地的梦境之中。
在所有这些情况中，想象的这种第二乐趣都发源于心灵的活动，将原来事物所产生的观念同我们从表现这些事物的雕塑、绘画、文字描述或声音所获得的观念，进行比较。我们举不出必然的理由来说明，心灵的这种活动何以象前面论述的那样，竟会带来如此之多的乐趣。但是，我们发现，从这个唯一源泉产生出极其多样的娱悦： 因为，正是这一源泉不但给予我们对雕塑、绘画和文字描述的欣赏，而且还使我们喜爱所有模仿的行为和模仿的艺术。……
不过，此处我只限于讨论语言引起的观念给想象所带来的乐趣，因为，大多数对言语描述的正确观察，也适用于绘画和雕塑。
文字如果选择得好，力量非常大。一篇描写往往能引起我们许多生动的观念，甚至比所描写的东西本身引起的还多。凭文字的渲染描绘，读者在想象里看到的一幅景象，比这个景象实际上在他眼前呈现时更加鲜明生动。在这种情形之下，诗人似乎是胜过了大自然。诗人确实是在模仿自然的景物，可是他加深了渲染，增添了它的美，使整幅景致生气勃勃，因而从这些东西本身发生出来的形象，和诗人表达出来的形象相形之下，就显得浅弱和模糊了。这里大概有个缘故。我们在观察一件东西的时候，想象里只印上了眼中所见的那一方面。可是诗人凭他的描写，可以任意把这件东西呈现在我们眼前，使我们看到当初注意不到或观察不到的许多方面。我们看一件东西的时候，对这件东西的观念大概是两三个简单的观念所组成的。可是诗人在描摹这件东西的时候，或者给我们一个更复杂的观念，或者使我们所产生的观念全是最能深入想象的。

——赵守垠译，摘自 《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