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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糊涂世界
释义

糊涂世界

茧叟 (吴趼人) 著。十二回。原载1906年《世界繁华报》,刊载之起讫日期及回数待考,据阿英查见,报上曾载到十九回。1906年9月,上海世界繁华报馆以六册线装排印单行本,收十二回,前有茂苑惜秋生 (欧阳淦,字钜元)序。1960年5月依此编入中华书局版《晚清文学丛钞·小说二卷》 (阿英编) 中。

《糊涂世界》与作者另一部作品《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属同一类型的谴责小说,但它不象后者那样广泛涉笔于社会的三教九流各个方面,而是集中写官场的“糊涂”。这里说的“糊涂”,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不清楚”,乃是一蹋糊涂、乌烟瘴气的意思。
“糊涂世界”,是一个“贿赂公行的世界。”候补李才雄,因为丁了忧,怕丢差使,在同事任承仁帮助下,去找史巡捕帮助,答应以将来委了差使的一半年利,即一千两银子作酬报,请史在抚台前说项,又请首府伊昌吃过六七十顿饭,于是抚台、伊昌两人借着“量材使器”、“土药局不比现任地方官”等名目,“鬼画符”了一番,让李才雄破例得了“丁忧连差”。而那位热心奔忙的好友任承仁呢? 他 “当时问李才雄要了六百两银子,谢了史巡捕,说明三个月之后再付四百两,交任承仁转变。任承任却只交了史巡捕四百两银子,那六百便落了下来。李才雄见了面,还是千恩万谢的不了。”再说,此例一开,丁忧的都纷纷回来了,候补通判伍琼芳本在守制,也赶紧回了省来,“去拜了李才雄,问了来踪去迹,”托任承仁引见史巡捕,又把 “吃的、用的、生的、熟的、看的、玩的”不住地送给首府伊昌,最后以 “才具优长”补了个“牙釐局银库兼收支”。后来,抚台被参,牵连到伊昌、伍琼芳等人。伊昌拿出参本,要那些被参者都出些钱,以便行贿免祸,他要写信到京城“安顿”,并对伍琼芳说: “我连夜写几封信,你带了去。但是无盐不解淡,总还得带些银子去。抚台的是我垫了,此外也要叫他们解一解悭囊才好。要真是丢了功名,就是开复出来,也是毫无意味,况且钱也花的多; 又耽误差缺,叫他们自己忖度罢了。” (卷之三) 伍琼芳按伊昌所嘱,一下子就发出了不下二十封索银信,多者索要一千二百两,少者也要一二百两。伍琼芳本人则丢下他人不管,托老同事亿利金号副管事曹来苏贿了作为金号东家的太监,来了个自我 “摘释”。
在这个糊涂世界,几乎是无处不贿,无事不贿,什么难办的事,一贿就灵。除了上述贿显神通的几例外,小说还写到:曹来苏“在山东河工保了一个从九,每一处合龙,必有他的名字,”“其实他并没有到过河工,也不晓得这个黄河是东西的南北的”; 候补知县佘念祖想求个委,但制台、藩台是“非京信从不见面的”,臬台“外面似乎有点风骨,其实糊涂得很”,首道是个具员,“作不了主”,首府是“好好先生”,他于是贿了亲戚梁裁缝二千两银子,梁又打通抚台老母和下人仇大爷的关节,最后给他弄了个粮台上的收支; 等等。
贿赂,作为一种手段,再加上其他权术交并使用,把个本已一蹋糊涂的官场搅得更是热闹好看。骆青耜通过行贿、请吃、拍马溜须,尤其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到了巴县知县的缺,朋友黄伯旦闻知,背后一挑唆,制台就改委了黄伯旦。骆从制台巡捕段承恩那儿打听到是黄捣的鬼,便告诉了杨谔。杨想了想说: “我就做件刻薄事罢。你不要问,等我来替你报这个仇。总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县拾一个钱。”于是,在黄伯旦刚到任正热闹时,他从其父母所在的安陆府发来了一封“父于十一日病故,拔泣叩”的假电报。这可把黄急坏了,眼看别人花了三千两银子买到、自己又从中巧夺到手的肥缺即将失去,他怎能甘心? 他托舅老爷贿赂邮局,求邮局发个父亲又 “还阳”的电报来。可正在这个空隙,典史酆寿却乘机报进府去,捞了个 “暂行代理”。“为着这颗印要交出去”,黄伯旦伤痛得两天“茶饭不曾沾唇”,对着这颗印“淌眼泪”,交印后“又退到房里去哭了一场,他衙门里人还当是哭他老子呢!”其弟季拔见兄署了任,准备到巴县来做二老爷,真相大白,黄“恨的咬牙切齿”,而邮局害怕事发,便想先发制人,上禀告他如何行贿、如何买嘱,逼得他只好告假回家扫墓,“临走的时候,还被这位代缺的典史挖苦几句,更弄的不得主意。” (卷之十一) 这可应了俗语说的 “鬼中还有鬼”,“贼头上还有贼” 了。
“糊涂世界”,是一个无能之辈混迹的世界。既然如小说中妓女说的 “就是要做官,也只要拿银子给皇上家,越多的,官越大”,那么,这“官”究竟是些什么货色也就可想而知了。那不到四十岁,嫁过五个男人的宋媒婆,成了抚台的座上客,求官者十停就有八停先来找她,她为干儿子马廉也谋了个潮州府的大埔知县。这马廉不识字,上任后出尽了洋相: 一个当过洋行细崽的儿子刷了教他的先生两个嘴巴,先生来告状,马廉“一看这个细崽妆束竟是一个洋人,不觉吃了 一惊,就连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请进来,分庭抗礼坐下,又陪了许多不是,才开中门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十手心”; 他不懂 “制”是指丧双亲,妻子死了,也想赶个时髦,在自己的名片、帖子上刻上“制”字,为报纸提供了 “妻丧称制,是从马老爷为始” 的绝妙笑料; 后来制台因宋媒婆出入衙署“贿买差缺”被参,马廉事先接到透露此密的信,当着刑名师爷的面,“只得胡乱假装着看。刑名师爷从旁一看,那一张信却是颠倒拿着,肚里好笑,也不好说什么。”
比马廉大的官又如何呢? 小说写了个四川制台,他衙署供着吕祖像,靠道士吕胡子扶乩帮他判案。他视蝗虫为“神虫”,不准打灭,结果弄得“飞蝗蔽天,赤地千里”,还告示各地,“凡有蝗虫的地方,都要香花供养,不许开罪。并谓:如有人杀一个蝗虫,照杀人之罪办理。”直弄到“野无青草”,酿出抢米风波,制台又依吕胡子乩断,糊里湖涂杀了几个无辜。川东土匪作乱,他派乌圭、王霸两个道台带兵去镇压,他们离省四五天,队伍就散了一营,接着又听见打野鸡、兔子的枪声,以为是土匪,顿时惊作鸟兽散。这军队的战斗力,这官府的腐朽无能,可算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糊涂世界”,是一个无耻之徒充斥的世界。还说那个伍琼芳,行贿钻营,他不惜挥金如土,但对母亲、老婆,却极吝啬。有人告状,他说:“我是丁忧的官,不管闲事的。”老婆说,丁忧就该“回籍守制”,他又说,这移孝作忠的事,叫做“夺情”,“从前曾文正,后来李中堂,都是夺过情的。”当老婆“把他纸老虎戳破”、要他把母亲接过来时,他只好把老太太接了来。母亲病了,他“毫不介意”,却事先弄了一小条猪肉,玩弄假“割股”的把戏,用这猪肉烧成汤当药,一下就催了母亲的命去,可就这样,他还博了个“孝”的美名。不到半年,老婆又死了。服丧的第三天,黎观察那边来人为黎小姐说媒。伍琼芳大喜过望,满以为这一下既获个娇妻,又得了靠山,却不料迎来的新夫人竟是一个凶悍丑女。原来其父为人刻毒吝啬,为赖医费遭到医生报复,使黎小姐嘴角上本已结痂的疮,上了一粒烂药后,一直烂到耳根底下。现在黎大人就将这个宝贝小姐转嫁给伍琼芳了,直弄得伍琼芳“笑不得,哭不得,当真不得”,也一点都说不得。《糊涂世界》展现的就是这样一个无耻的世界,伍琼芳仅是随手拈来的一例。
其实,在糊涂世界里,有人倒是极“清醒”的,他们以对这世界的透彻理解而游刃有余地生活着。小说卷之十写了一个杨谔,他是四川第一猾吏,“眼眶子虽然极大,心眼子却是极小,”因此一连十二年,官运亨通。他这样向门生传授做官的诀窍:

大凡新到省的人,是两眼漆黑,哪个是上司欢喜的,哪个是不欢喜的,一时也不知道。第一总要打听明白,那红人固是要紧,千万不可失礼,就是那黑的,也要留心。……再次是钱不可不用,当用则用,亦不可乱用。要是红人儿,不论是道、府、州、县、佐杂,总要应酬得面面光。……我们在外边做官,就如做儿子一样,只要父母欢喜,别的就不问了。况且得罪了父母,亦只平常,等到父母年老归西,那份家资总是我的; 只有上司,却万万不可得罪,得罪了,重则参革,轻则停委,真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苦呢! ……再次就要看上司的脾气,有的古板的,有的时式的,有的里外一般方正的,有的内方外圆的,有的口不应心的,总要去试探出来。……还有一种上司,满口说话全是机关,须要留心体贴,不可当做耳边风滑了过去。……刚才说的是走上司的心经,这句话还不曾讲完。譬如上司爱华丽的,我们的衣服千万不可古董; 欢喜古董的,却千万不可华丽。欢喜年轻的固好,诸位尚都不老; 要是欢喜有胡子的,却要早早的留须。至于说起话来,上司说的话总而言之不得错的,……现任的应酬,宪幕是第一义,巴结绅士是第二义,而顶要紧的,就是要敷衍洋人。……照外面说,我们应该体贴皇上家怀柔远人的意思,不要替他生事; 在里面说,我做官是为什么呢? 无非是为两个钱。……

杨谔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口气便吐出了三千三百多字,他后边说的是:如何花几个钱打发有儿句闲话的百姓,而对跟着轿子骂的,如何只 “装做不听见,横竖钱已下了腰包”;如何笼络上司的家丁、厨子、亲兵、小队,乃至轿夫,以防他们说出不利自己的话; 如何讨好常见制台的那些人,以求得他们在上司跟前美言(仅仅于此点,他就总结出了十个诀窍);等等。这是一篇相当周详而入微的“官场心经”,但杨谔觉得:“这还是些皮毛上的话,还要自己心地明白,随机应变。”他为此专门写了一部书,“叫做《升发须知》,是说想升官发财的不可不知的意思。”
杨谔对糊涂世界作了极不 “糊涂”的描绘和剖析,对漫长封建社会的官场作了透辟的总结! 它有着巨大的历史认识价值。
小说没有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也没有串连始终的中心事件,但却象万花筒似地展现了封建官场的形形色色,正如惜秋生序所云:“上者为朝,则所谓贤士大夫,皆专其心于饮食男女之中,肆其志于肥甘轻暖之内,舍此二者,一物不知。”“下者为野,不为鹿豕,即为豚鱼。与谈兴废,犹考钟鼓以享爰居; 与论治乱,犹取仁义以教禽兽。” 真是上上下下,成了一大 “糊涂世界”。小说善于通过细节描写而使活跃在这个世界的人物穷形尽相。例如,当骆青耜打通关节,见到制台后,制台不露声色地将自己的水烟袋递给他吃。小说接着写道:

骆青耜福至心灵,已经看出这个巧妙,忙把带的三千两一张银票卷了卷,插在媒管里,站起来请了一个安,仍旧把水烟袋递还。制台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见了,接过烟袋去,又自己吃了一口,依旧把媒子插进去。骆青耜偷眼看时,那张银票已是不见了,骆青耜心里明白。

这里,行贿者心灵而动作敏捷,受贿人眼尖却行若无事,瞬息之间,两人心思毕现,性情豁然。
小说描写了不少陡生变化或弄巧成拙的事。例如,任承仁看来热情助人,急人所急,帮人所需,却不料是为了从中狠狠捞一把; 伍琼芳寡廉鲜耻,热孝之中去仰攀黎大人,不料黎大人借机使坏,把个丑陋而凶悍之女甩给他,使兴冲冲迎接新夫人的伍琼芳有苦难言、也不敢言;骆青耜用巨贿“煮成功的饭”,轻轻就被黄伯旦夺去,而当黄迷沉沉“正想安然享用,又被人家夺去”。这些情节,波浪横生,既构成辛辣的讽刺,顿增无数机趣,又表达了作者强烈的憎恶。
小说对话中随意生发的议论,如 “只要门口巴结好了,里头是不会不好的”,“官场现今本不讲什么识字不识字”,“人情可以得官”,“如能以伺候上司的法子伺候父母,便是真正孝子”,等等,锋利明快,颇有大禹铸鼎之力,温峤燃犀之妙。
除了官场,小说也写了某些险恶的人情世态。如,作为后母的黎小姐,如何害死伍琼芳那两个非己亲生的小孩; 某女如何以色情为诱,用砖头瓦片偷换了曹来苏的银子; 岑其身的大嫂、妹妹,如何见利忘义、乘危打劫; 挂着洋商招牌的店主如何盛气凌人,竟傲慢地说: “就算洋东真不讲理,你又怎么样?”;科考及第者如何丑态百出,胜似范进; 等等,这应该视为糊涂官场的延展。在“官意识”极浓的旧中国,官情如何,往往直接影响着世情也如何。
但小说有些部分,如卷之八写到的边防大臣舒春元,营兵出身,打太平天国有功升上来的,他除了姬妾众多,专吃空缺外,还有一与众不同的特点,即每日总得四五两鸦片方能过瘾,怎么能耗得了这么多呢? 原来他是用嘴和肛门同时吸的,且肛门比嘴耗得多。鲁迅谈到吴趼人创作时,曾说:“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 ‘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 (《中国小说史略》) 肛门吸烟的描写可算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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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0:4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