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夜》

巨人的呼唤！

我们行军中最困难的一天，也就是我们最奇妙、美丽和受感动的一天。

过了××，我们在沙漠地前进。为了要避开沙的丘陵，汽车乃在草地上奔驰。草高过膝，长得又肥又美，车轮碾过的地方，草服贴地倒下去，划出了两条灰色的轨道。一堆一堆的沙丘，一片接连一片的草原，没有人家，也没有看见牲口；汽车就在沙丘之间旋转，在无限长的毯子上往前飞奔。

美丽的草丛下常有沼泥坑，使我们的汽车轮子陷下去。遇到这样的情形，为了减轻车子的重量，人们跳下了车，并且动手推起车子来了。发动机一响，一、二、三——吆嗨——人们呼喊着，使着劲，没有成功；第二次，没有成功；第三次也没有成功。马达在那里生气了，咕噜咕噜地叫。铁锹，木板都应用上了。后面的车子赶到之后，强壮的就跳下来帮忙着推，一、二、三——吆嗨——吱，吱呜呜呜——人多力量大，汽车开动了。人们欢快地跑着步，重新又坐上汽车，后面的车子就改了道。刚刚畅快的走了一段路，浮松的沙层又来和我们作对，深深藏着车轮子；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在这失去了它的作用。

司机小心地开动马达，人们又跳下车来，呼喊着，用劲推着。可是车轮子在原来位置上气急不停地转，沙粒子却在下面得意地跳和狞笑。

女同志火了，也动手帮着推；抱着娃娃坐在车子上的妈妈，样子虔诚而焦灼，只好瞬着眼珠子来代替她们的盼望。这恼人的行进，占据了半天。

傍晚，西北边冒起了浓黑的雨云，暴雨来了。有帐篷的车子，马上把篷蒙起来；没有帐篷的，油布、雨衣、伞子、不期而然地便集中起来。孩子和妈妈首先得到了保护。病弱的女同志也得到了保护，健壮的同志便把草帽戴起来抵挡雨点。

凡是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队伍里面，就有这么一种优良的作风，享福的时候，大家一齐享；有困难的时候，年青力壮的首先来担当，孩子、病人、母亲得到优待。

重重的困难，给人克服了，但时间耽误了，直到夜色降临，我们仍没有找到大道。指挥部发出命令：就地露营。我们就在百方里之内没有人家的沙漠上住下来。

第一个难题困恼我们：没有水，没有柴火。队长们一声号召，大家便在微蒙的夜色里结队到处去找水源，找柴火。半小时以后，在两里以外寻到了一条小溪；刚被雨水湿透的枯草和小树枝一捆一捆拖回来，堆砌着像小山丘似地排列着。挖灶，淘米，生火，各人都有任务。

这个车子上粮食不够，那个车子上粮食富裕，两下一匀，大家都可以吃饱。这个同志盖的太单薄，马上有人分一条毯子给他；谁给虫子咬了，医生便忙着上药。负责同志不顾疲倦，亲自跑到人群中，询问大家的困难和安慰司机，可能解决的问题，他马上给解决了；并慰劳司机每人两盒香烟。

给浅蓝色的雄伟的夜幕笼罩下的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野火到处燃起来了。排列着的车的影子，数不尽的人影子，睡铺解开了，碗盆摆设着，小孩因饥饿和瞌睡而叫闹……那敏捷地活动着的影子，和闪烁不定的火光交织着，顿使这死寂的沙漠像灌上了血液似地活起来；而那带腥气的草原的香味，和草原下特有的恬静，却叫人们胸怀变得宽畅，生活更加充实。在火光的映耀里，每一张面孔都流露着一种不可遮掩的愉快，简直叫人不相信他们正处在那么疲乏，物质条件又那么困难的境地里。

月亮升起来了。呵，鲜红的月亮升起来了。读者诸君，你们看见过沙漠上的月亮吗？沙漠上的月亮是红色的，像落日那样红。

这鲜红的月亮，是辽阔而荒漠上的明灯；是恬静的天空里跳跃的心脏；是这一群旅者亲昵的伴侣。有了她，人们的愉快变成了狂喜；人们将把疲劳驱逐得一干二净；并且会认为这一次的因困难而露营是一生中难得的幸福的奇遇！

歌声在草原上浮动起来了，男的、女的、高声、低音；他们在歌唱什么呢？在歌颂人民的领袖毛泽东吗？在歌颂这伟大的时代呢，还是歌颂生活的幸福？他们在赞美沙漠之夜吧？——这浸润在狂喜的境界里的人们，叫人多么羡慕呵；这不怕困难，没有忧愁的人们，叫人多么嫉妒呵！不，他们不是没有困难，而是善于去克服困难——用自己的脑筋，用自己的手，用坚强的信念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去克服困难。他们不是没有忧愁的事，而是不用悲观失望去对付烦扰——因为他们学会用科学的态度，和用群体的力量去解决问题。他们不是没有缺点，反过来说，他们每个人都有若干缺点，只是他们能够虚心接受别人的意见和及时纠正自己，他们能在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的领导下不断教育自己和改进自己。

他们的歌声此起彼落，在沙漠上盘旋，在草原上缭绕，那声调是那么健康，又那么热情；它曾经震动过辽阔的沙漠，感动美丽的月亮。

夜深了，沉溺在快乐和劳动里的人们疲困了，睡着了。

夜给人们赠送一种礼物。——给人们盖上一层轻盈的夜露。除开人们的鼾息，除了放哨者的脚步声，这朦朦浑浑的一片沙漠地，再没有别的声音，憩睡是那么甜蜜，夜却那么短促。

虽然在梦里，人们仍在追寻着美丽的境地，人们仿佛觉得有一只巨大而温暖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又觉得有人给自己拉上被子盖住被夜露湿透了的双肩。最后，人们仿佛听到了一种沉着而又有力的呼唤：

“去，东北的人民在召唤。去，为东北人民翻身的事业献出你们最大的智慧和忠诚！”

呵，那是谁的呼唤？那是毛主席的呼唤！

呵，那是巨人的呼唤！

人们为这呼唤而惊醒了。起床(其实没有床)，整装，到出发的时候，火一样红的太阳已经在东边透露出来了。

这长长的汽车的队伍，在黎明中一致地朝东北方前进！

一九四六年八月五日于哈尔滨

(1949年东北书店《解放区散记》)

赏析这是一篇随军散记，当然也是一篇随笔。它有一个总领全篇的副题，“巨人的呼唤”，说明这次长途行军，是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去东北，支援东北的解放事业。

这篇文章与众不同，它写的是一个特殊之夜：行军途中的沙漠之夜。灌注于字里行间的是炽热的革命热情，没有哀惋，没有犹疑，没有惆怅，没有愁苦，甚至没有含蓄。一切都是那么乐观、自然、坦诚。或许有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文章，然而它自有一种直率坦诚的美。它是革命的赞歌，在千差万别的文章中它当自成一类，是不好拿曲折委婉的圆润之作来与之相比的。

沙漠，本是生气少而死寂多、热闹少而冷漠多的地方。但在这特殊的沙漠之夜，由于这一群生气勃勃、不知悲观的人们的到来，沙漠突然变得有生气起来。那浩浩荡荡的车队，那在暴雨中互相救助的人群，那“挖灶，淘米，生火”做饭的忙碌，甚至小孩的“叫闹”，在这沙漠之夜，似乎都有了特殊的意义。这支进军东北的队伍，打破了沙漠的沉寂，给沙漠带来了勃勃生机，播下的是革命的火种。

沙漠自有沙漠的壮丽。作者在作品中充分表现了这一点。想想看，在广漠的沙漠之夜，一堆堆的野火燃起；像落日似的殷红的月亮挂在东方，给沙漠之夜染上了一种特殊的色彩；男女的歌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沙漠夜空里荡漾；在火光、月光交织中的来回走动的模糊的人影——这是一幅多么壮丽的画面！这幅画面确实壮观，似乎其中蕴藏着一种博大的力量。置身于其中，真会引起放声浩歌之兴。作者为我们描绘出了这样一幅特殊的壮丽情景，使我们也能有幸体味一下这别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