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鹖赋

惟兹鹖之为鸟，信才勇而劲武。服乾刚之正气，被淳之质羽。愬晨风以群鸣，震声发乎外宇。厉廉风与猛节，超群类而莫与。惟膏薰之焚销，固自古之所咨。逢虞人而见获，遂囚执乎緤累。赖有司之图功，不开小而漏微。今薄躯以免害，从孔鹤于园湄。

鹖鸟，又称鹖鸡，似野鸡比野鸡大，羽毛色黄，勇武好斗。故被贵族老爷抓来，养在家里，驯养其好斗，随有以斗鹖之戏耍，以赌输赢，成为贵族老爷，纨绔子弟的一种癖好。后又衍为斗鸡之行为，并且主人从鸡贵。这篇赋是咏物，借鹖鸡的被驯养、好斗，以及随从孔雀、仙鹤同游宫苑之中的事情，发出对人生际遇的慨叹，借物寓理，情蕴其中，启人思虑。

短赋十六句，可分两个层次，赞美了鹖鸡的行为和性格，抒写其被捉后的际遇。形神突出，寓意深刻，令人深思。

赋的前八句，总写鹖鸡的形神，并赋予人格化。开门见山，直接赞美面前的鹖鸡，一眼就发现它的确有才干勇敢，神情强劲威武，不同凡鸟。禀受天地的阳刚的贞正之气，披散着像纯青毛马一样的美丽羽毛。以駹(青色毛马)马的毛色比喻鹖鸡，显示出鹖鸡也具有马的美质与矫健的精神。形神俱美，这四句是静物的描写，以形托神。才勇、劲武原是形容人的气质、神态，此用咏鹖鸡，这不仅是奇想，而且是因为人与禽鸟共有形与神的特征，这里的用法是赋予鹖鸟以人的情性，引起读者以熟悉人的才勇与劲武的形神，去暗悟鹖鸡的特性，并能创造出其形象。乾刚之正气，是化用易学家的哲学观念，来描述鹖鸡的气质神态，探求其得天独厚的特质。《易经》中乾卦，乾为天，是谓阳，故其气刚正，故人以阳刚之气为壮美。这里用来说明鹖鸡生育是禀受天地阳刚贞正之气，因此其气质刚健，威武不屈，百折不挠，是邪不犯。不是很像人的刚正不阿的品格吗！描绘其毛羽，却以青色的马来比喻，这不仅是青色有着壮严威武之形色美感，而且更以马骄健的神态美来喻鹖鸡，借马的形质托出鹖鸡的形质美，暗示其好斗品性。接着下面四句刻画鹖鸡的动态美。早晨轻风袭来，鹖鸡向着晨风，长声和群鹖和鸣，其声音宏亮，仿佛是从天外发来。这是暗用天外桃都山天鸡鸣叫，引起人世鸡叫的神话传说这一典故，从声音这一视角，状出其不平凡，那向着东方晨风，引吭高鸣之形象，跃然纸上。多年的磨炼养成了廉正的风度与勇猛的志节，超拔群类而无以伦比，廉风与猛节，同是以人拟鹖，这是阳刚之气的具体化，与人没有两样。一句定评，超群拔类，令人赞同。接着沉思，而有感慨。

赋文第二个层次也是八句，从“惟膏薰之焚销”到结尾，写鹖鸡的遭际，同时又是暗示人的遭际。亦物亦人，吻合极妙。前四句写鹖鸡被抓捕入笼。“惟膏薰之焚销，固自古之所咨。”这一比喻寓有哲理，油膏可点燃而照亮，因而招来销燃自己；薰草点燃可放散出香气，因则惹来自烧。这是用来比喻鹖鸡因其自身具有好斗特牲，故常常招来灭身之祸。薰草、油膏、鹖鸡在自身特性能招来灭身之祸这一点是共同的，故有可比性。因此这一暗比，具有一定的哲理性。所以自古以来人们常常为此而感叹！人们为此不平和同情。正因为鹖鸡有此难以摆脱的困境，如果遇到猎人而被抓住，就要被囚禁在笼中，用绳索拴住。供人驯养观赏。虞人是指主管山泽的官吏。《尚书·舜典》：“汝作朕虞”。(传)“掌山泽之官”。这可借作山中猎人。见获，被抓获。緤累，指用绳捆绑的意思。这里是写鹖鸡被捉、囚禁于笼中情景。因其自身好斗才遭被捉、囚之祸。性命如何，是一悬念。下面四句就是写其命运，幸而仰赖主管官吏为了追求谋取功名利禄，尽职尽责，没有一丝毫的疏忽大意和微小的疏漏。使鹖鸡这一微贱的身体没有遭到伤害，而且还可以跟随富贵的孔雀、仙鹤游息于园囿水边。转危为安，反得其所。总之这八句赋文写鹖鸡的命运，坎坷反覆。事理相切，曲折变化，悬系人心。结尾则出乎意料，转忧为喜。引人深思，鹖之命运与人之命运不也有相似之处吗？人的命运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也总有坎坷，祸福相依，也均受着主客观条件的支配。但人们理想希望总是想引来好的结果。

这篇咏物赋，可能写在建安二十一年。作同题赋的尚有曹操、曹植。曹植在该赋序中说：“鹖之为禽，猛气好斗终无胜负，期于必死。遂赋之。”在赋文中说它是伟鸟，生于太行山岩，有贞刚的烈性，节士之仪矩。因而其毛羽成为武士首饰，有鹖冠之名。稍后晋人郭璞赞鹖说，“畴类被侵，虽死不避，毛饰武士，兼厉以义。”他们都赞美鹖鸡的勇斗、尚武的精神，用以激励人的尚武精神。王粲在此赋中也表现了同一主题，赞美鹖鸡的尚武和不避死的精神，亦即激励人们崇尚这种尚武与勇于捐躯的精神。这在天下分裂，战争频仍之时，正需要这种精神，而且也是仁人志士精神的标志，它已成为时代的精神。故而这篇赋借鹖寓意，是有其现实意义的。当然赞美鹖之尚武精神，不自曹氏父子、王粲始，是有其历史思想渊源的。《列子》书中的记载黄帝与炎帝战争，黄帝是以𫜸鹖为旗帜的。就是取其猛武刚毅之意。《续汉书·舆服志》记载：“虎贲武骑，皆鹖冠，以其斗死乃止。”由此可以悟道勇敢尚武，捐躯牺牲是中华民族性格特征之一。作者借鹖鸡形神美的特质而歌颂这一主题，是有深邃的思虑的，非是率而之作。

这篇短赋最大的特点是借物抒情，寓意深刻，亦人亦物，物我合一。关键之处是抓住人与物相类似的切合点，对勇敢尚武，加以夸张的描写。描摹其形，点染其神。曲折地托出其遭际，寓情理于其中，感受人意。舍物而思人，顿悟人生、才智、机遇、环境，构成了人生的命运。鹖鸟的刚勇劲武，遇虞人遭执，赖有司而无伤。投圣王而贵宠，从仙鹤、孔雀为群而游息。这是值得庆幸的。然而更多则是像膏薰被焚而自毁，捐躯了。人何尝不是如此。正因赋文突出了物与人所共有的特质，舍弃了其他相异之处，才能引人入悟境，由此及彼，联类比况，创造人的生活境遇，由此入理，了悟人生。这不能不归于此文艺术感染力。